張 玲
“一個城市不僅僅是一塊地方,而且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一種獨特生活方式的象征?!?[美]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154頁。1930年代的上海給人的感受紛繁復雜,是京派作家筆下的惡俗之地、勢力之區(qū),也是海派作家作品中的十里洋場、東方巴黎,因創(chuàng)作主體的不同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城市景觀,文學上海的想象地圖也隨之被不停地涂改著、變形著。正如趙園所說:“文學的上海就是這樣支離破碎,無從整合。不同作家筆下的北京是同一個,連空氣也是一整塊的,不同作家筆下的上海卻儼若不同世界以及不同世紀。即使在同一位作者那里,上海也會破碎、割裂。”*趙園:《北京:城與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45頁。魯迅的思想深度和文化視境決定了他所闡釋的上海都市既不同于京派、海派作家筆下的上海,也有別于同時期其他左翼作家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上海。上海,作為一個地理位置和社會環(huán)境的標志,在魯迅的文學書寫中,既負載著真實的物理空間,同時又是文學建構的一種形象,這一形象并不是魯迅對現(xiàn)實上海日常城市文化景觀的簡單描摹和反映,而是作者基于藝術理念與現(xiàn)實社會思考,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虛構文本將藝術真實層面的上海想象加以表達。在魯迅的作品中,他并沒有直觀地去描繪這個極具審美現(xiàn)代性的“魔幻之都”,而是從政治意義和文化意義層面去描述和想象上海,并將自己豐富的人生體驗和生命感悟融入到上海鏡像的描寫中,以批評和反抗為立場創(chuàng)生著有別于“舊我”又不同于“他者”的文學上海。
魯迅的最后十年(1927—1936) 是在上海度過的,但他與上海之間特殊的相互生成關系目前并沒有引起研究者們更多的重視。這十年是魯迅創(chuàng)作和思想成熟的歷史時期,也是魯迅“上海經(jīng)驗”的獲得和寫作時期。上海期間,魯迅的文風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追憶性的文字轉而變?yōu)閷ΜF(xiàn)實的關注,他從實地觀察和切身感受出發(fā),以犀利之筆,攻擊一切黑暗勢力,其雜文世界與上海生活經(jīng)驗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對照關系,并對上海都市的方方面面作出了相應的即時性回應,這既是上海經(jīng)驗的一次獨特呈現(xiàn),更是1930年代上海政治環(huán)境和文化語境下的特殊產(chǎn)物。作為一名睿智的思想家和革命家,魯迅更為關注的是上海這座城市都市化、現(xiàn)代化背后的政治和文化意義,以及以上海為代表的現(xiàn)代中國社會所面臨的種種問題,在一定程度上“穿透”了人生的幻象,恢復了現(xiàn)實的“痛感”。生活在“五方雜處”的上海,魯迅“并沒有為上海所限,把自己縮小為一個‘上海作家’。魯迅從來沒有把上海與整個中國分開,上海只是魯迅觀察中國的一個窗口”*郜元寶:《上海十年,造就了晚年魯迅的輝煌》,《文匯講堂》2016年9月22日。。正如錢理群所總結的那樣,魯迅的文章是“對以上海為中心的30年代中國半殖民地的商業(yè)社會的透視與批判”*錢理群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7頁。。魯迅以獨立不倚的精神姿態(tài)對上海這座城市始終保持著冷靜的觀察和深刻的剖析,在對上海更深層的文化探究和社會思考中,以國家敘述代替上海敘述,形成了帶有魯迅特有“氣質(zhì)”的上海想象。
“五四”以后,雖然傳統(tǒng)思想和文化陳規(guī)遭到強烈批判,但1930年代的中國依然是一個傳統(tǒng)因素占主導地位的國家,當上海以極度物質(zhì)化的現(xiàn)代氛圍讓人們陶醉其中時,魯迅以其慣有的冷靜目光打量著這城市的一切,他感受到的不只是大都會中所呈現(xiàn)的“摩登”和“時尚”的現(xiàn)代元素,更多的是對給上海這座城市帶來影響及變化的政治體制和文化思想的關注與思考。在魯迅早年成長期間,他接受的是中國傳統(tǒng)教育和留學時的西方民主思想,所以“魯迅與五四中成長起來的新青年不同,他的人生記憶始終無法擺脫以前的教育和思想影響,一旦遇到與此相抵觸的新思想、新思潮,包括形形色色的黨文化,他總會與過去的經(jīng)驗對照一番。這種復雜的記憶底色,是魯迅思想中最為復雜的,也是最為精彩的”*楊揚:《“黨治”與現(xiàn)代文學的應對——魯迅二三十年代對國民黨的批判》,《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6期。。作為文化革命主將,魯迅的作品與時代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緊張感,在對民族性格和傳統(tǒng)文化復雜性的深入思考中,他深切地體會到“愚民的發(fā)生,是愚民政策的結果”*魯迅:《上海所感》,載《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3頁。,相比較前期,魯迅1927年抵達上海之后,“批判的重心從國民性轉移到政治體制”*賀仲明:《后期魯迅(1927—1936)新論》,《文藝研究》2017年第1期。。
“如果說中國社會從近代到現(xiàn)代的巨大轉變,社會組織形式實際上是從無黨到有黨的過程,那么魯迅先生所生活的整個社會過程,實際上也就是經(jīng)歷了從無黨社會到國民黨統(tǒng)治的黨治社會?!?楊揚:《“黨治”與現(xiàn)代文學的應對——魯迅二三十年代對國民黨的批判》,《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6期。上海十年基本上是魯迅與國民黨統(tǒng)治斗爭的十年,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停止過對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堅定而激烈的批判與斗爭。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后,上海便成為蔣介石獨裁統(tǒng)治的中心區(qū)域,遷至上海的魯迅,面對的是更加嚴峻的社會現(xiàn)實。對于“四·一二”,魯迅聲稱自己“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魯迅:《<三閑集>序言》,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從而逃離廣州的,然而上海的形勢更加惡劣:“滬上實危地,殺機甚多,商業(yè)種類又甚多,人頭亦系貨色之一,販此為活者,實繁有徒,幸存者大抵偶然耳?!?魯迅:《320605致臺靜農(nóng)》,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8頁。權勢者“游戲”般的殺人政策讓魯迅極為震驚,他在《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為了忘卻的紀念》《寫在深夜里》等多篇文章中揭露國民黨政權的流氓性、虛偽性以及妥協(xié)媚外的奴性本質(zhì)。國民政府在上海進行著最慘絕人寰的獨裁統(tǒng)治,他們對日本侵略者在上海的多次肆意挑釁以及對中國的狂轟濫炸,采取妥協(xié)的不抵抗政策;相反,對進步文藝打壓卻極其嚴重和殘酷:許多作家相繼遭到國民黨的通緝、槍殺,還常有影片公司和書店遭到襲擊,店主或經(jīng)理被逮捕,書籍被燒毀。大屠殺之外,更有“暗暗的死”:“一面禁止書報,封閉書店,頒布惡出版法,通緝著作家,一面用最末的手段,將左翼作家逮捕,拘禁,秘密除以死刑。”*魯迅:《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先驅的血》,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89頁。柔石、胡也頻等五個青年作家白白成為反動政府示威的犧牲品,而此事當時“上海的一切中文和西文的報章上,絕無記載”*魯迅:《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xiàn)狀》,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3頁。。因為“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魯迅:《為了忘卻的紀念》,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01頁。;更因為“聽慣了電刑,槍斃,斬決,暗殺的故事,神經(jīng)漸漸麻木,毫不吃驚,也無言說了?!橇鞯奶嗔恕?魯迅:《<守常全集>題記》,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9頁。。因此在上海,即使“一·二八事變”,也依然是“這里死命的逃死,那里則打牌的仍舊在打牌,跳舞的仍舊跳舞”*魯迅:《今春的兩種感想》,載《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07頁。。一面歌舞升平,一面人心惶惶。三十年代的上海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實則暗流洶涌,處處流布著黑暗、恐懼和死亡的陰影。在魯迅的都市敘事中,隨意殺人、文章禁刊、自由限制等詞為我們勾畫了1930年代的另一種上海圖景,這樣的上海不是新感覺派作家筆下繁華、喧囂、聲色犬馬的名利場,也不同于張愛玲所書寫的瑣細平凡、日常浮世的悲歡地。魯迅悲憤有力地控訴了反動統(tǒng)治者屠殺人民的罪行,并將上海問題國家化,指出并批判以上海都市為代表的中國社會所面臨的嚴峻形勢:“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魯迅:《為了忘卻的紀念》,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02頁。
除了“武力征伐”,更有“文力征伐”。為遏制革命進步文藝的發(fā)展,國民黨政權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條文,并成立了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機構,實行嚴格的書報審查制度。1920年代以后,全國的出版業(yè)主要集中在上海,這樣的文化專制政策使得上海成為嚴重的受害之地,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后記》中記載:“滬市黨部于上月十九日奉中央部電令、派員挨戶至各新書店、查禁書籍至百四十九種之多、牽涉書店二十五家”;相關出版機構也一應被查封,有上?,F(xiàn)代書局、北新書店、良友圖書公司等,震驚了上海書業(yè)界。在《中國文壇上的鬼魅》等文章中,魯迅記錄了不少當局“封禁書報,封閉書店,囚殺作者”的事例,其兇殘程度,魯迅說,“實在還遠在德國的白色恐怖之前”*魯迅:《又論“第三種人”》,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46頁。。在這種明誅暗殺之下,“除胡說八道的官辦東西和幫閑湊趣的‘文學’雜志而外,較好(的)都要壓迫得奄奄無生氣的”*魯迅:《350106致曹靖華》,載《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6頁。,反而是那些沒有反抗意識、失掉骨氣的“奴隸文章”橫行。對此,魯迅怒言:“現(xiàn)在的文章,是不會有骨氣的了,譬如向一種日報上的副刊去投稿罷,副刊編輯先抽去幾根骨頭,總編輯又抽去幾根骨頭,剩下來還有什么呢?”*魯迅:《花邊文學·序言》,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8頁。上?!拔慕缑燆T遍地”,魯迅不僅行止頗不自由,文章發(fā)表更是異常艱難,“不論新舊,全在禁止之列”*魯迅:《331114致山本初枝》,載《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0頁。。既使偶爾發(fā)表的文章也是被當局胡亂刪改一通,弄的不成樣子,不得已,魯迅不斷變換筆名。除卻魯迅,眾多的進步青年作家在國民當局的變態(tài)打壓下更是舉步維艱。魯迅無奈感慨,“這不只是文壇可憐,也是時代可憐,而且這可憐中,連‘看熱鬧’的讀者和論客都在內(nèi)。凡有可憐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憐的時代”*魯迅:《七論“文人相輕”——兩傷》,載《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19頁。。
魯迅曾言:“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魯迅:《老調(diào)子已經(jīng)唱完》,載《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6頁。,這種侍主子文化一方面是反動政府進行愚民統(tǒng)治、培養(yǎng)奴隸的重要意識形態(tài),另一方面則迎合了殖民主義統(tǒng)治中國的需要,成為殖民主義在上海欺壓國人的幫兇。在提到租界文化時,我們一般強調(diào)的是它的西方化及現(xiàn)代性的一面,而在魯迅的作品中,通過對殖民主義政治背景下中國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的觀察,更多感受到的是來自西方文化對中國文化的歧視與殖民同化,外國殖民者利用國民政府的奴性統(tǒng)治來維護自己的主奴秩序。在魯迅看來,“上海是:最有權勢的是一群外國人,接近他們的是一圈中國的商人和所謂讀書的人,圈子外面是許多中國的苦人,就是下等奴才。將來呢,倘使還要唱老調(diào)子,那么,上海的情狀會擴大到中國,苦人會多起來?!?魯迅:《老調(diào)子已經(jīng)唱完》,載《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5頁。在上海,處于最下等的是中國社會底層人民,最中心地位的反而是外國殖民者。居住于租界中的魯迅,通過親身體驗租界文化和殖民統(tǒng)治,批露了殖民主義者在中國的橫行和對中國民眾生命的輕賤:“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時總會遇見幾個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異胞,用手槍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種,是不會指住的;黃種呢,如果被指的說是日本人,就放下槍,請他走過去;獨有文明最古的皇帝子孫,可就‘則不得免焉’了?!?魯迅:《抄靶子》,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5頁。黃藥眠在自傳中也證實,在上海的馬路上那些“抄靶子”不僅隨意搜查他,還囂張跋扈不知廉恥的發(fā)問:“你什么時候到大英帝國來的?”甚至“上海工人三次暴動以前,公園門口還掛有‘華人與狗不準進內(nèi)’的牌子”,帝國主義在上海的街頭橫行霸道,對中國人民任意欺辱,而這種民族歧視與壓迫,“在廣州、汕頭還是看不到的”*黃藥眠口述:《黃藥眠口述自傳》,蔡徹撰寫,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70—71頁。。這是1930年代上海特有的街頭小景,是上海殖民地化、半殖民地化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魯迅在《推》《踢》《沖》等文章中對殖民侵略者任意踐踏國民的惡劣行徑進行了更加直觀的體驗表述,作為殖民者文化行為最為直接的表達方式,這些人在上海的路上“一路推過去”,“倘不讓開,他就會踏在你的肚上或肩膀上”;“‘推’還要抬一抬手,對付下等人是犯不著如此費事的,于是乎有‘踢’”*魯迅:《踢》,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0頁。;比起“推”和“踢”,“沖”就更加橫暴了,“‘推’和‘踢’只能死傷一兩個,倘要多,就非‘沖’不可”,“‘沖’是最爽利的戰(zhàn)法,一隊汽車,橫沖直撞,使敵人死傷在車輪下,多么簡截;‘沖’也是最威武的行為,機關一扳,風馳電掣,使對手想回避也來不及,多么英雄?!?魯迅:《沖》,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7頁。讓魯迅更為憤懣和心痛的是,這些“洋大人”在上海的街頭橫行之時,我們“忍辱負重”的民眾對于這些外國殖民者的無恥之為,卻毫無痛覺、無反抗之意,“只要不‘落浦’,就大抵用一句滑稽化的話道:‘吃了一只外國火腿’,一笑了之”*魯迅:《踢》,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0頁。。這無疑在上海殖民世界中造就了無數(shù)的“奴隸”,他們“倚徙華洋之間,往來主奴之界”,一方面欺壓人民,另一方面則乞憐于帝國主義的垂青,成為殖民者暴力中國的幫兇。
魯迅在《“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中直言:“殖民政策是一定保護,養(yǎng)育流氓的。從帝國主義的眼睛看來,惟有他們是最要緊的奴才,有用的鷹犬?!?魯迅:《“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命運》,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9頁。監(jiān)獄的看守更是殖民語境下典型的奴才,對被抓進監(jiān)獄的革命者,進行各種教訓,因為“打倒帝國主義就是打破他的飯碗,他要教訓我們經(jīng)過這場監(jiān)牢生活,折磨折磨,出去以后就會規(guī)規(guī)矩矩地好好地讓他安安樂樂地吃這份洋飯”*黃藥眠口述:《黃藥眠口述自傳》,蔡徹撰寫,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頁。。為了那一點點犒賞,這些人“不但安于做奴才,而且還要做更廣泛的奴才,還得出錢去買做奴才的權利,這是墮民以外的自由人所萬想不到的”*魯迅:《我談“墮民”》,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28頁。。憤怒與失望在魯迅對上海的觀察與體驗中清晰呈現(xiàn)出來,日本友人增田涉曾注意到,在魯迅的著作和他的日常談話里,常常出現(xiàn)“奴隸”這個詞。他認為,對于魯迅,這不是“單純的語言概念”,而是“直接觸到內(nèi)心的”現(xiàn)實,而這一“現(xiàn)實”是“經(jīng)常在他的生存中,經(jīng)常在鼓動他的熱情,纏住他的一切思考”*[日]增田涉:《魯迅的印象》,鐘敬文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2-53頁。,是對人的被奴化狀態(tài)的反思以及對人的自由獨立精神的渴望。這樣的“現(xiàn)實”不僅僅是魯迅對上海的一個敘述和思考,更多的則是對自己民族的奴隸地位的自覺的反思,是對“人”的思考,他對中國革命和中華民族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自覺性和警惕性。魯迅對上海殖民空間的描寫和批判,“不僅有其意識形態(tài)上的立場與出發(fā)點,而且也適時地順應了上海城市化的進程”*丁穎:《殖民體驗與都市書寫——以魯迅上海十年的創(chuàng)作為中心》,《中南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上海殖民都市所擁有的城市景觀和文化景觀激發(fā)魯迅對所處文化空間做出懷疑和深切思考,在對西方殖民行為進行文化批判的同時,深入挖掘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理性反思上海都市的現(xiàn)代化進程。
如果說社會政治體制是魯迅在上海期間關注的重點之一,另一個則是與政治制度密切相關的對社會文化的批判。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從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評到現(xiàn)代文化范圍,如何建立一個合理的文化體制,是魯迅自始至終思考的重要問題。20年代中期以后,國內(nèi)政局動蕩,北京優(yōu)勢頓失,上海以其發(fā)達的商業(yè)、繁榮的出版業(yè)以及相對正規(guī)的經(jīng)濟體制、多元的政治和文化空間,吸引著各地文人陸續(xù)“漂聚”上海,成為了新文學市場和消費群體的集中地。據(jù)悉“1934年,上海出版各種性質(zhì)的雜志300余種,四開、八開的小報也有幾十種,再加上《申報》《新聞報》《時報》《民報》《晨報》等大報,共同撐起了上海的報紙雜志的繁盛局面?!?郁慕俠:《上海麟爪》,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133-135頁。相對于別處,自然上海有著更大的生存想象空間。魯迅在廣州為未來去向反復思考時,便提到先到上海,想通過“翻譯點東西賣賣”來“尋一點飯”*魯迅:《270919致翟永坤》,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頁。,但“政,教兩界”,不想再涉足。棄政、教兩屆,選擇商界,意味著魯迅“最終從學院走向了文學市場”*錢理群:《魯迅和北京、上海的故事》(上),《魯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5期。,脫離于政體機構,根據(jù)自己的意志寫作,而這也恰恰體現(xiàn)了魯迅獨立堅定的文學精神?!吧虾J俏鞣轿幕斎氲拇翱冢形魑幕紫仍谶@里碰面、會敘,所以近代中國的新學許多是在這里孕育,再由這里擴散?!?陳旭麓:《說“海派”》,載馬逢洋編《上海:記憶與想象》,文匯出版社1996年版,第167頁。西方文化的引進、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商業(yè)文化的建立形成了上海城市文化空間的開放性和多元性;同時“上海租界的空氣使人自由,適于作家縱筆馳騁;占據(jù)上海這個中國文學場和社會場的中心,就能夠使個人的生命能量自由釋放”*李永東:《租界文化與30年代文學》,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204頁。。在這個真正具有世界性視野的城市,盡管魯迅過的并不順心,“上海真是是非蜂起之鄉(xiāng),混跡其間,如在洪爐上面,能躁而不能靜”*魯迅:《340409致姚克》,載《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8頁。,時常抱怨“上海穢區(qū)”,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地方“雖煩擾,但也別有生氣”*魯迅:《290523致許廣平》,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頁。;但另一方面,隨著文人聚集,各種思想也在此發(fā)聲,滬上文界,如政界一樣,魚龍混雜,其中雖不乏許多優(yōu)秀者,但文壇上的鬼魅亦不在少數(shù),共同構成了豐富而復雜的上海文化生態(tài)?!皩Τ鞘行蜗蟮恼J識,建立在人與城市之間的心理聯(lián)系上,具有客觀和主觀的雙重性?!?梁偉峰:《文化巨匠魯迅與上海文化》,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頁。魯迅對上海及上海文化的態(tài)度也蘊含著雙重的張力,上?;钴S的文化氛圍雖令魯迅欣喜,但過于雜亂的環(huán)境也給他帶來“不能靜,殊苦”*魯迅:《271107致章廷謙》,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6頁。的煩躁。這份“苦”不僅因所居住環(huán)境的吵鬧,更多的是指一種抽象意義上的上海文化生活的整體氛圍給他的內(nèi)心所帶來的無奈與苦楚,是一份對上海都市文化殖民化、商業(yè)化、世俗化的厭惡之情。因此,魯迅筆下的上海,既直指物質(zhì)意義上的生存空間,更隱喻了文化意義上的心理空間。
魯迅在上海期間所作的各類演講與雜文,其主要批判對象除了政黨體制之外,另一個主要就是知識分子群體,尤其是各類“幫忙”和“幫閑”。1933年沈從文在《大公報》上發(fā)表了《文學者的態(tài)度》一文,引發(fā)了文壇上的京海之戰(zhàn),魯迅則對京海兩派都作出批評:“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是商的幫忙而已。”*魯迅:《“京派”與“海派”》,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3頁。之后魯迅在《“京派”和“海派”》《文壇三戶》《從幫忙到扯淡》等文章中,對1930年代文壇現(xiàn)狀作出進一步分析,針對知識分子之間的種種不良習性以及爾虞我詐,專門撰寫了七篇題為“文人相輕”的文章,從多方面勾勒了知識分子復雜心態(tài),對其種種市儈式的行為作出犀利批判,在歷史小說《起死》中魯迅更是直接揭穿了幫閑文人們所宣揚的“無是非觀”的欺騙性。魯迅憤然:“上海的所謂‘文學家’,真是不成樣子,只會玩小花樣,不知其他?!?魯迅:《360523致曹靖華》,載《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頁。近代文明使一切都商業(yè)化,在中國其他地方還不明顯,可是在當時國內(nèi)最大的商業(yè)城市上海,卻是十分明顯了,文人們紛紛利用上海的市場機制和文化環(huán)境,賣文為生,“名利氣”極重。在商業(yè)利益的左右下,“作家不過是一個商店的雇員,作品等于一種貨物”*沈從文:《記胡也頻》,載《沈從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2頁。,他們“為了獲得較多的報酬起見,便也不得不采用‘粗制濫造’的方法,再沒有人殫精竭慮用苦功夫去認真創(chuàng)作了”*魯迅:《商賈的批評》,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91頁。,那些作家們“一完稿便急于送出,沒有閑暇時間擱在抽斗里橫一遍豎一遍的修改”*蘇汶:《文人在上?!罚冬F(xiàn)代》1933年第4卷第2期。。各大出版社也“大抵是營利第一”*魯迅:《271226致章廷謙》,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9頁。,大力推廣教科書、童話書以及各類消遣娛樂等滿足市場需求的書刊。那些留居上海的作家們主動或被動地炒作作品,為了幾文稿費,不惜采用“剪貼,瞎抄,販賣,假冒”等種種手段欺騙讀者,從而在上海的文壇中迅速滋生出一大群“無文”的文人、“捐班”學者、“商定”文豪,上海文壇功利而浮躁。魯迅在《文壇三戶》《商賈的批評》《大小騙》《商定文豪》等系列文章中,一再指出上海文壇嚴重的商業(yè)化現(xiàn)象。在此情形下,上海文壇看似熱鬧,實則很難有好的作品面世,“現(xiàn)在上海雖然還出版著一大堆的所謂文藝雜志,其實卻等于空虛”*魯迅:《上海文藝之一瞥》,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0頁。。十里洋場的文化形態(tài)讓魯迅擔憂不已:“上海的出版界糟極了,許多人大嚷革命文學,而無一好作,大家仍大印吊膀子小說騙錢,這樣下去,文藝只有墮落?!?魯迅:《290420致李霽野》,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1—162頁。
1930年代上海文壇還有兩種人很特別:一種是“胡鬧”文人,一種是“青皮”作家?!昂[”文人們“沒有職業(yè)才做文人,因此他們的目的仍在職業(yè)而不在文人。他們借著文藝宴會的名義極力拉攏大人物;借文藝雜志或是副刊的地盤,極力地為自己做廣告:但求聞達,不顧羞恥?!@般東西便永遠在文壇里胡鬧”。由于上海文壇原本就矛盾重重,加之文人們的“胡鬧”,致使上海文壇沖突不斷,知識分子集團處于不斷的分裂與重組中。所謂“青皮”作家“其實就是天津之所謂青皮,他們就專用造謠,恫嚇,播弄手段張網(wǎng)……他們自有一伙,狼狽為奸,把持著文學界,弄得烏煙瘴氣”*魯迅:《360915致王治秋》,載《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8-149頁。。為此,魯迅不僅多次提醒初到上海的蕭紅、蕭軍要警惕文壇上的鬼魅魍魎,小心行事;而且還奉勸徐懋庸等青年作家們不要將時光浪費在這些莫名其妙的論戰(zhàn)之中。魯迅后期的雜文基本上概括了1930年代上海文化的各個方面,如《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xiàn)狀》《上海文藝之一瞥》《上海所感》《“京派”和“海派”》等,魯迅在一種宏觀的視野下,大膽指陳上海文壇環(huán)境的惡劣以及各種弊?。骸拔遗c中國新人文相周璇十余年,頗覺得以古怪者居多,漂聚上海者,實尤為古怪,造謠生事,害人賣友,幾乎視若當然,而最可怕的是動輒要你生命。”*魯迅:《330708致黎烈文》,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15頁。文壇污濁,叭兒無窮,魯迅憤然:“文界的腐敗,和武界也并不兩樣……有一群蛆蟲,在怎樣掛著好看的招牌,在幫助權力者暗殺青年的心,使中國完結得無聲無臭?!?魯迅:《350209致蕭軍、蕭紅》,載《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9頁。面對文化劣敗下的生命本相,魯迅始終以理性的姿態(tài)堅持著反抗,他相信“社會里還有別的方面,會從旁給文壇以影響”*魯迅:《340603致楊霽云》,載《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7頁。,這也是魯迅最終沒有離開上海的重要原因之一。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是各種力量的匯聚地,也是魯迅對各種反動勢力和文化劣相作出努力抗戰(zhàn)的最理想場所,只有在上海,他才能對敵人作出最強有力的反擊。所以友人雖多次勸離上海,魯迅始終堅持著一種偏不離去、與敵人斗爭到底的姿態(tài):“我現(xiàn)在也不能離開中國。倘若暗殺就可以把人嚇倒,暗殺者就會更加跋扈起來。他們造謠,說我已經(jīng)逃到青島,我更非住上海不可,并且寫文章罵他們,還要出版,試看最后到底是誰滅亡?!?魯迅:《330711致山本初枝》,載《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4頁。即使到了生命后期,他也依然毫無退縮之意,“只要我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魯迅:《330625致山本初枝》,載《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7頁。?!坝肋h的批判者”魯迅“在‘一黨專治’的獨裁政體的壓迫下,以他的強韌持久而卓有成效的反抗,成為現(xiàn)代中國的‘不滿的文化’的一個永久性的象征?!?林賢治:《魯迅的最后十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頁。
上海期間,魯迅不斷陷入各種紛爭和威脅之中,除了時時警惕著來自政界的迫害與暗殺, “威脅的另一來源是一些小報和文學刊物,上面有由一些自稱作家的‘壞人’炮制出來的各種謠言。這些人有的可能是國民黨雇傭的,有的是當年的左翼現(xiàn)已‘轉向’者”*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07頁。。文壇上各種嘴臉有意或無意地曲解著魯迅,如與新月派、“第三種人”的爭論等,面對這些誣陷和打擊,魯迅冷嘲:“冷箭是上?!骷摇奶禺a(chǎn),我有一大把拔在這里,現(xiàn)在在生病,俟愈后,要把它發(fā)表出來,給大家看看。即如最近,‘作家協(xié)會’發(fā)起人之一在他所編的刊物上說我是‘理想的奴才’,而別一發(fā)起人卻在勸我入會:他們以為我不知道那一枝冷箭是誰射的?!?魯迅:《360525致時玳》,載《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頁。讓魯迅最為心痛的是來自同一陣營內(nèi)部的誤解與攻擊,1930年,魯迅加入左聯(lián),以極大的熱情愿意與一切反抗社會黑暗的組織或個人并肩作戰(zhàn)。雖被尊為領袖,但很快,魯迅便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被架空的狀態(tài),甚至左聯(lián)秘書處編印的內(nèi)部刊物《文學生活》都對他保密,如朱正所言:“在左聯(lián)主持工作的人那里,只不過是想借重他的盛名罷了”*朱正:《魯迅的一世紀——朱正談魯迅》,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頁。,同道不僅不斷對外散布魯迅的流言,還進行公開的攻擊。夏衍后來在回憶中給出相關解釋:瞿秋白和馮雪峰離開上海之后,田漢、楊瀚笙相繼被捕,白色恐怖嚴重,“左聯(lián)”便和魯迅中止了一段時間的聯(lián)系,上海反共小報便乘機散布了許多挑撥“左聯(lián)”和魯迅關系的謠言,加上田漢在1934年提到胡風問題,這引起了魯迅的極大的反感,又加深了相互之間的隔閡。*夏衍:《懶尋舊夢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205—206頁。左聯(lián)的許多活動和方針政策魯迅也存有異議,并毫不留情指出一些問題所在,這自然也加深了他與左聯(lián)的矛盾。雖然魯迅為左聯(lián)作出種種努力,但左聯(lián)的態(tài)度與做法使得他內(nèi)心不免常常產(chǎn)生一種不被理解的痛楚和“獨戰(zhàn)”的悲哀。他說:“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后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魯迅:《350912致胡風》,載《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43頁。既要提防國民黨以及其他政治勢力的迫害,反擊政壇流氓的糾纏,又得小心文壇上的槍林彈雨,尤其是友軍從背后射來的暗箭,魯迅可謂腹背受敵,只得“橫站”。所謂“戰(zhàn)友”的口是心非讓魯迅一直難以釋懷,深感“寒心”,正是這種感受刺激著魯迅多次反復在文章和信件當中提到“寂寞”二字,他說:“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里的蛆蟲,許多事情都敗在他們手里。因此,就有時會使我感到寂寞?!?魯迅:《341206致蕭軍、蕭紅》,載《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8頁。這份心境正是因為魯迅雖在上海多年,但依然是以“陌生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沒有生下根去??墒牵f:“在這樣的社會里,怎么生根呢?除非同他們一起腐敗下去。”*魯迅:《350209致蕭軍、蕭紅》,載《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9頁。
作為一名主動邊緣化的獨立抗爭者,隨著病情的惡化,加上長期以來的精神焦慮與思想壓力,他變得比以前更加焦躁不安,易怒多疑,甚至于那些翻譯文章,魯迅也承認:“幾乎沒有一篇不在焦躁中寫成的”*魯迅:《350729致蕭軍》,載《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0頁。。魯迅在對上海文化批評話語的背后,表達的是他對現(xiàn)代文化的擔憂與思考,尤其是在他生命的晚期,不但沒有絲毫妥協(xié),斗爭的意氣更加強盛,如他所說,“要趕快做”*魯迅:《死》,載《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33頁。。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后記》中,魯迅給自己簡單算了一筆賬:“我從在《新青年》上寫《隨感錄》起,到寫這集子里的最末一篇止,共歷十八年,單是雜感,約有八十萬字。后九年中的所寫,比前九年多兩倍;而這后九年中,近三年所寫的字數(shù),等于前六年?!?魯迅:《且介亭雜文·后記》,載《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66頁。這種超出常態(tài)的寫作速度以及狂熱的戰(zhàn)斗精神,正如夏濟安所說,“他在上海的生活不乏聚眾和電影作為消遣”,但卻未能讓使之愉悅和輕松,他“對一切假想或真實的敵人都心存戒備,他的作品更時不時透露出被迫害妄想癥的征兆”*夏濟安:《黑暗的閘門》,萬芷均、陳琦等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98頁。。這也許就是所謂“絕望的抗戰(zhàn)”*王彬彬:《魯迅晚年情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6頁。了。深處黑暗和壓迫中的魯迅是孤獨和寂寞的,這內(nèi)心的孤寂感來自于他終生面對的“吾行太遠”的歷史脫節(jié),但面對這份黑暗,他始終堅持著傲然站立的反抗姿態(tài)。這種境遇不僅只是魯迅精神心理的抽象,更會投射到他的文學文本中。茅盾說,魯迅的著作里,“沒有‘人生無常’的嘆息,也沒有暮年的暫得寧靜的歆羨與自慰,反之,他的著作里卻充滿了反抗的呼聲和無情的剝露。反抗一切的壓迫,剝露一切的虛偽!老中國的毒瘡太多了,他忍不住拏著刀一遍一遍地不懂世故地盡自刺?!?茅盾:《魯迅論》,《小說月報》18卷11號。魯迅對上海文化的思考并不是孤立和靜止的,他以決絕的批判立場,“懷著對‘中國的將來’的深沉危機感來看待上海文化”*梁偉峰:《文化巨匠魯迅與上海文化》,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43頁。,上海作為文學文本表現(xiàn)的對象,凝聚著魯迅對上海文化的獨特感知,在這份感知和思考中,魯迅把上海文化與中國文化現(xiàn)狀相勾連,以上海為縮影,思考著整個民族的文化歷史命運和精神走向。
魯迅對上海的想象還通過種種細節(jié)展現(xiàn)出來,他借助于日常物質(zhì)意象以及民眾生活相的展示,揭示隱匿于上海市民日常生存空間的文化特性,建構其對于上海都市的想象。初到上海的魯迅,對一切充滿了新奇,“這里的情形,我覺得比廣州有趣一點,因為各式的人物較多,刊物也有各種,不像廣州那么單調(diào)”*魯迅:《271021致廖立峨》,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頁。。這里的住宅區(qū),有“寬大的馬路,碧綠的樹,淡色的窗幔,涼風,月光,然而也有狗子叫”*魯迅:《秋夜記游》,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7頁。。在鄰近的馬路,是“三件門面的水果店,晶瑩的玻璃窗里是鮮紅的蘋果,通黃的香蕉,還有不知名的熱帶的果物”*魯迅:《關于翻譯(下)》,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6頁。??墒遣痪盟惆l(fā)現(xiàn)“上海的情形,比北京復雜得多,攻擊法也不同,須一一對付,真是糟糕極了”*魯迅:《280224致臺靜農(nóng)》,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頁。。那悠閑的住宅區(qū),“是高等華人或無等洋人住處的門外”,而“中等華人的窟穴卻是炎熱的,吃食擔,胡琴,麻將,留聲機,垃圾桶,光著的身子和腿”*魯迅:《秋夜記游》,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7頁。。甚至鄰近住宅區(qū)的那些水果店,“略站一下就知道:這地方,中國人是很少進去的,買不起。我們大抵只好到同胞擺的水果攤上去,化幾文錢買一個爛蘋果”*魯迅:《關于翻譯(下)》,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6頁。。當魯迅仔細打量上海的一切時,那些初來時的有趣與熱鬧,在他的世界中轉而變?yōu)榭鄲灪驮愀猓白∩虾U骐y慣,不但房子像鴿子籠,而且籠子的租價也真貴,真是連吸空氣也要錢”*魯迅:《341117致蕭軍、蕭紅》,載《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0頁。。魯迅對上海的直觀體驗很大一部分來自于他曾住過的寓所,尤其是弄堂。這個小小的公共空間成為魯迅觀察上海、想象上海的一個重要視點,表達著他對于上海的最直觀的感受:“倘若走進住家的弄堂里,就看見便溺器,吃食擔,蒼蠅成群的在飛,孩子成對的在鬧,有劇烈的搗亂,有發(fā)達的罵詈,真是一個亂哄哄的小世界?!?魯迅:《上海的兒童》,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80頁。夜幕來臨時,那嘈雜的弄堂更加煩擾著魯迅的心緒:“嚷嚷呢,自然仍舊是嚷嚷的,只要上海市民存在一日,嚷嚷是大約決不會停止的。”以至于他“被鬧得整天整夜寫不出什么東西來”*魯迅:《弄堂古今生意談》,載《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8—319頁。。上海勢利,人情也更加涼薄,“到處都是商人氣”*魯迅:《290820致李霽野》,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頁。,生病了也得小心擇醫(yī),“上海的醫(yī)生,我不大知道。欺人的是很不少似的”*魯迅:《280606致章廷謙》,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頁。;甚至一貫有合作的北新書局,也故意拖欠著稿費,“學了上海流氓中書店的壞樣,對作者刻薄起來”*魯迅:《290807致韋叢蕪》,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9頁。。擾攘勢利的都市氣氛讓身處其中的魯迅“頗不舒服,如身穿一件未曾曬干之小衫”*魯迅:《331202致鄭振鐸》,載《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08頁。。在魯迅的筆下,作為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的上海,高大建筑、咖啡館、跑馬場、舞廳等充斥著摩登與時尚的現(xiàn)代性元素完全不見,混亂和惡俗成了普通民眾日常生存狀態(tài)的縮影,更是整個上海鏡像的投射,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體驗成就了魯迅最初的上海想象,這樣的描述不僅給人視覺上的沖擊,更有情感的震撼。
“環(huán)境意象是觀察者與所處環(huán)境雙向作用的結果。環(huán)境存在著差異和聯(lián)系,觀察者借助強大的適應能力,按照自己的意愿對所見事物進行選擇、組織并賦予意義?!虼藢σ粋€特定現(xiàn)實的意象在不同的觀察者眼中會迥然不同?!?[美]凱文·林奇:《城市意象》,方益萍、何曉軍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頁。對于寫作者來說,他們對上海的想象更多的來自于主體的體驗與感悟,是主體心理、情緒在文本上的投射,是一種被賦予意義的上海想象,因而對上海的情感體驗不同,文學上海的想象地圖亦不相同。與魯迅住在同一弄堂的茅盾雖然也認為景云里不是一個好的寫作環(huán)境,“時值暑季,里內(nèi)住戶,晚飯后便在門外乘涼,男女老少,笑聲哭聲,鬧成一片”,可是轉而又說:“這些嘈雜的聲音,要到夜深才完全停止。這對于我,也還不妨,我是白天寫作的。”*茅盾:《創(chuàng)作生涯的開始》,載《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84頁。在提到上海的初夏時,他甚至用了“天堂”一詞來形容,“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茅盾:《子夜》,載《茅盾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頁。,并且在那部大規(guī)模地描寫上海都市生活的代表性作品《子夜》中,開篇就給我們展示了一個完全不同于魯迅作品中的、具有強烈現(xiàn)代性與都市化特征的現(xiàn)代上海都市生存空間,如電車、霓虹電管廣告、小火輪、汽車等;而這市聲的喧鬧,作為“想象上海的標志性經(jīng)驗積淀和審美符號”*吳?。骸丁拔膶W上?!钡恼Q生、撕裂與消失》,《渤海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的張愛玲,不僅尤其的喜歡,并且是“非得聽見電車聲才睡得著覺的”*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天地》1943年第3期。;同時期生活在上海的沈從文,也曾明確地表達過自己對上海的無法抗拒性:“我不久或到青島去,但又成天只想轉上海”,因為別處都“似乎還不如在上海一小樓上蹲下有意思”*沈從文:《致王際真》,載《沈從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頁。?!渡虾#河洃浥c想象》一書中所編選的文章,涉及了20世紀上半葉上海‘氣’、上海‘人’等諸多方面,大都偏重于上海的陰暗面,這些文字記憶中的上海與我們曾認識的上海竟有如此之大的差異,編后記中馬逢洋認為:“這一部分與其說給出的是關于上海的‘記憶’,不如說是當時的人們對于生存之地的一類‘想象’”*馬逢洋編:《上海:記憶與想象》,文匯出版社1996年版,第241頁。。但“‘想象’并不意味著虛構,而是一種對城市乃至世界的理解和把握”*[美]愛德華·索亞:《關于后都市的六種神話》,載汪安民等主編《城市文化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9頁。。魯迅在《夜頌》中提醒我們,觀察上海,要有“聽夜的耳朵和夜的眼睛”,因為我們所看到的“光天化日,熙來人往”,其實“是黑暗的裝飾,是人肉醬缸上的金蓋,是鬼臉上的雪花膏”,所以魯迅告誡人們在上海,要看到在白日那“熱鬧、喧囂”所掩蓋的背后,在那“高墻后門,大廈中間,深閨里,黑獄里,客室里,秘密機關里”,所“彌漫著驚人的真的大黑暗”。所以,在魯迅的上海想象中,我們看到的不是雄偉高大的外灘建筑群,不是夜夜笙歌的百樂門,不是閃爍著霓虹魅影的舞廳,更不是傳出醉人爵士樂的咖啡館與酒吧……,而是掩藏在繁華背后的不堪,是人性的丑惡,是現(xiàn)代普通市民的艱難的生存方式與生命形態(tài),是文化劣行下的生命本相。正如魯迅所說,“將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說的,一任它怎樣淺薄,怎樣偏激,有時便都用筆寫了下來”*魯迅:《華蓋集續(xù)篇·小引》,載《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5頁。。在魯迅的文學文本中,“上?!币辉~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地理學意義,它不僅是一個地理空間,一個敘述場景,更是一種情緒的反映,一種心境的象征。正如王富仁所言,“在魯迅的世界里,則沒有任何一個事物是存在魯迅心靈世界之外的事物。他所建立的整個文化的世界都是他心靈感受的世界,主體與每一個事物的關系都不僅僅是理智的認識的關系,而是包含著感受、感情、愿望和實踐意義的事物?!?王富仁:《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頁。
上海作為城市的一種,不僅是“一個獨特類型的定居地,并且隱含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及現(xiàn)代意涵”*[英]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劉建基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44 頁。。在這個“充滿著政治和文化意味的公共空間”*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毛尖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2頁。里,咖啡館、電影院、公園和跑馬場等,在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早已成為作家筆下流行的固定想象。那些帶有強烈現(xiàn)代性色彩的消費空間,不僅是作家們重要的聚會場所,更是劉吶鷗、施蟄存、穆時英等人作品中重要的現(xiàn)代性都市標記。作為一種日常現(xiàn)代性生活經(jīng)驗,魯迅則依然保持著他一貫的警惕性。蕭紅說:“魯迅先生不游公園,住在上海十年,兆豐公園沒有進過,虹口公園這么近也沒有進過?!?蕭紅:《回憶魯迅先生》,載龔濟民編《魯迅在上海》(二),山東師院聊城分院1980年版,第83頁。對于舞廳這樣的公共娛樂空間,也予以拒絕,甚至認為這是小資產(chǎn)階級對他的一種變相的腐蝕,會減弱他斗爭的心理。他說,“我過著這樣的小資產(chǎn)階級生活,并不感到有趣味。因為過著這樣的生活,是會軟弱的”*[日]增田涉:《魯迅印象記》,林煥平編譯,載禹長海編《魯迅在上海》(三),山東師院聊城分院1980年版, 第92頁。。魯迅對上海的想象,并不是他反對或者排斥上海的“城市化”和“現(xiàn)代化”的進程,而是在他的心中對上海有著另外一種想象。他既感受著現(xiàn)代生活,享受著上海獨有的文化活力,同時又對以上海為代表的現(xiàn)代生活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與感受,他的身上凸顯著一種現(xiàn)代性的焦慮。如錢理群所言,魯迅“對西洋現(xiàn)代文明即西方現(xiàn)代化道路進行深入的考察時,又發(fā)現(xiàn)西方現(xiàn)代模式也會產(chǎn)生新的奴役關系,并不能給中國人民帶來真正的個體精神自由”*錢理群:《與魯迅相遇——北大演講錄之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46頁。。魯迅在上海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所感的民族危機,現(xiàn)代中國人的生存危機,主要來自他對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危機的深深憂慮。
魯迅言:“要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jù)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魯迅:《中國人失掉自信了嗎》,載《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頁?!翱吹氐紫隆保@是魯迅觀察上海社會的基本視角。作為一個批判型的知識分子,魯迅堅守著“真的知識階級”*魯迅剛到上海,就被邀請去勞動大學作了一篇《關于知識階級惡》的演說,在這次演說中魯迅即表明了真的知識階級所應堅持的基本立場,如“真的知識階級”要敢于“不管利害”,“發(fā)表傾向民眾的思想”;要“確能替平民抱不平,把平民的苦痛告訴大眾”;要“對于社會永不滿意”,并要為社會的發(fā)展“預備著將來的犧牲”等。參見魯迅《關于知識階級》,載《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23—229頁。的基本立場,“以平民(下等人)本位的價值觀念去觀察與表現(xiàn)上?!?錢理群:《魯迅和北京、上海的故事》(下),《魯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6期。,揭去浮粉,露出底色,通過近距離的觀察和體驗,對現(xiàn)代底層小市民風俗趣味以及世俗奴性進行刻畫與批判,完成了對上海殖民時代眾生相的刻畫,這構成了魯迅上海想象的重要層面。在上海的街頭,還有一類“說明著奴才的品行全部的”“揩油”者和“吃白相飯”人,“不務正業(yè),游蕩為生”*魯迅:《吃白相飯》,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8頁。,這些人地位低下,但又恃強凌弱,囂張橫行,是上海灘中的典型流氓,他們“眼光都練得像老鼠和老鷹的混合物一樣”,找尋時機“從油水汪洋的處所,揩了一下”,有時也“設法向婦女調(diào)笑幾句,或乘機摸一下”*魯迅:《“揩油”》,載《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9頁。。這種流氓氣甚至成為了上海的“趣味”所在,魯迅無限感慨,上?!罢媸橇髅ナ澜纭?魯迅:《360324致曹靖華》,載《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頁。,除帝國主義的殖民統(tǒng)治會滋生流氓氣以外,魯迅對流氓氣的批判,更多的是針對國民黨專政下的流氓本質(zhì)。他在《二丑藝術》《爬和撞》《幫閑法發(fā)隱》等篇中通過生動形象,批判作為“幫閑者”的二丑的投機藝術和小市民的奴隸嘴臉,人性中的奴化已經(jīng)達到一種異化和可笑的狀態(tài)。在《采薇》中,魯迅批判了以小窮奇君和小丙君為代表的上海小市民趨炎附勢、毫無操守的丑態(tài)征。阿金尤為代表,這個最為魯迅討厭的阿金是典型的上海小市儈形象,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女仆,為討生活,眼頭活絡,卑躬屈膝,但同時又凌強欺弱,虛偽狡詐,儼然一個精明勢利的上海小市儈。她整日里的嚷嚷,“不用一個月,就在我眼前攪亂了四分之一里”,而“我的警告是毫無效驗的”,鄰近的普通洋人如果只是“說了幾句洋話,她們也不理”,直到被那洋人“亂踢”時,“她們這才逃散”,但面對有權勢的洋巡捕時,阿金的態(tài)度則完全不同,“趕緊迎上去,對他講了一連串的洋話”。她“無情,也沒有魄力”,姘頭受人圍攻向她求助時,則完全視而不顧*魯迅:《阿金》,載《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209頁。。阿金的身上凸顯了無數(shù)小市民那種自私而勢利、潑辣而卑怯、人性殘缺但又具有頑強生命力的人生形式,這是上海鏡下的人的生存方式,這些卑微的生命充斥著上海的大街小巷。
魯迅認為在商業(yè)化的上海,“人惟客觀之物質(zhì)世界是趨,而主觀之內(nèi)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魯迅:《文化偏至論》,載《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頁。。人的善良與質(zhì)樸被遮蔽與掩蓋,在他們的身上看到的只是私欲的橫流與欲望的擴張。在物質(zhì)金錢面前,人已失去了道德的底線,甚至孩子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商業(yè)化的犧牲品,“今年在上海所見,專以小孩子為對手的糖擔,十有九帶有賭博性了”*魯迅:《書籍和財色》,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5頁。。在上海的險惡風氣中逐漸長大的少女,也漸漸懂得利用自身的條件,學著“帶著一點風騷,能受幾句調(diào)笑”*魯迅:《上海的少女》,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78頁。。而中國家庭教育孩子的方式無非是“打罵”和“放縱”兩種方式,使其孩子或成為“暴主”、“霸王”,或為“奴才”、“傀儡”,因此,上海兒童,“不是帶著橫暴冥頑的氣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樣的,過度的惡作劇的頑童,就是鉤頭聳背,低眉順眼,一幅死板板的臉相的所謂‘好孩子’”*魯迅:《上海的兒童》,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80—581頁。。在上海這個亂哄哄的小世界中,一到大路上,“映進眼簾的卻只是軒昂活潑地玩著走著的外國孩子,中國的兒童幾乎看不見了。但也并非沒有,只因為衣褲郎當,精神萎靡,被別人壓得像影子一樣。不能醒目了”。在這篇文章的結尾,魯迅更是深刻地指出:“頑劣、鈍滯,都足以使人沒落,滅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魯迅:《上海的兒童》,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81頁。從主觀情緒來說,魯迅的內(nèi)心充滿了對這個所謂繁華大都市的鄙夷與不屑,生存于其間的“上海人”在魯迅眼里更是“十之九是昏聵胡涂”的,女人自愿成為男人的所有品,她們“竭力修飾自己的身體,修飾到拉住男子的新的一切”*魯迅:《關于女人》,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2頁。。上海的小市民們“感興趣的只是今天開獎,鄰右爭風;眼光遠大的也不過要知道名公如何游山,闊人和誰要好之類;高尚的就看什么學界瑣聞,文壇消息??傊且褜⑸畹昧懔闼樗榱恕?魯迅:《祝<濤聲>》,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76頁。。魯迅無情地批駁底層市民世俗、奸滑、物欲劣根本質(zhì),同時,作為一種精神指向和話語形式,透露的是對上海、上海都市文化危機的深沉焦慮,魯迅的雜文“實質(zhì)上潛入了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靈魂,把握了這個事件和物象所構成的世界的矛盾和張力,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生活的不連續(xù)性和斷裂的特點。魯迅利用雜文這種快速‘攝影’的方法去展現(xiàn)現(xiàn)代生活矛盾的本質(zhì)”*曠新年:《1928:革命文學》,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5頁。。
魯迅將生命的最后十年留給了上海,這十年間,雖然戰(zhàn)亂頻繁,“文人無文”,腹背受敵,多次遭到反動當局的通緝,但基本上有驚無險。他原本沒有在上海定居下來的念頭,期間也曾時時打算離開,權衡利弊之后,雖最終選擇將上海作為最后的寓居之地,但這并不代表魯迅內(nèi)心對上海的欣然接受和認可,如王彬彬所說,他“從未積極主動地‘選擇上?!?王彬彬:《魯迅晚年情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頁。。他以主動“邊緣化”的姿態(tài)和抵抗性立場,將上海當作中國社會的聚焦點,直指制度、規(guī)范、文化等中國社會深層癥結,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敘說和想象著上海生活,表達著他的都市感覺和體驗,并以不同的文學狀貌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上海都市的不同側面。與此同時,上海在某種程度上也成就了魯迅,上海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生存經(jīng)驗對魯迅的寫作和思考影響是巨大而深刻的,上海不僅是魯迅重要的人生舞臺,更是他“作為偉大的文學家的整體形象完成之地”*郜元寶:《上海十年,造就了晚年魯迅的輝煌》,《文匯講堂》2016年9月22日。,為魯迅思考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提供了重要的文化參考。
美國學者羅茲·墨菲指出,“現(xiàn)代中國就在上海誕生”,上海,“一直是現(xiàn)代中國的縮影”*[美]羅茲·墨菲:《上?!F(xiàn)代中國的鑰匙》,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5頁。,上海作為現(xiàn)代中國“最復雜、最集中、最能體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社會本質(zhì)與動向的城市”*張鴻聲:《文學中的上海想象》,《文學評論》2005年第4期。,“實際上充當了現(xiàn)代中國民族國家主體建構的最大載體”*張鴻聲:《“文學中的城市”與“城市想象”研究》,《文學評論》2007年第1期。。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上海比任何其他城市更具有表達國家性的意義。魯迅將上海問題國家化,以上海來表現(xiàn)國家意義,思考中國現(xiàn)代社會如何建立更合理的政治和文化體制,而上海也隨之在魯迅的文學想象中成為一種具有特殊意義的象征符號。因此,考察魯迅的“上海想象”,既可以強化以往研究中那些被忽略的因素,加深對魯迅的研究和了解;魯迅的“文學上?!备巧罨顺鞘信c文學關系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拓展了文學史研究的新視角與新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