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恂驊
談白居易的蘇杭創(chuàng)作,無法繞開的一個人便是蘇軾。從地理分布而言,白蘇在西湖靈隱地區(qū)留下的詩跡眾多,很多相互交錯,組成了西湖地區(qū)最重要的人文景觀。從人物關(guān)系而言,蘇軾是白居易的擁躉,在各個方面都受到了白居易的影響。從蘇杭范式而言,白蘇吟詠蘇杭山水之作大部分都已經(jīng)成為家喻戶曉的經(jīng)典,是開創(chuàng)蘇杭詩歌模式的先導(dǎo)者。因此,白居易的蘇杭詩文是極富歷史穿梭感的互動創(chuàng)作。白蘇互動也就成為互動研究中不可缺少的環(huán)節(jié)。
仔細(xì)檢索白樂天在杭的風(fēng)景詩,可以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一首不和西湖有關(guān),它們或是直接以吟詠西湖風(fēng)光為題,或者間有詩句涉及西湖,總之白居易對西湖的癡迷可謂欲罷不能。蘇軾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冷齋夜話》云,“東坡鎮(zhèn)錢塘,無日不在西湖”①(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詞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92頁。。那么,白蘇在摹寫西湖風(fēng)光時有什么相似之處?白蘇二人的情感有何互動?蘇軾對白居易又有哪些超越呢?這需要以他們兩人的西湖詩為中心進(jìn)行仔細(xì)探討。
孤山是西湖北緣最重要的景觀,它緊挨白堤,又與斷橋殘雪和平湖秋月景觀相接。白居易多次登臨孤山、回望孤山,留下了眾多吟詠孤山的詩作。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錢塘湖春行》)①(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914頁。
山榴花似結(jié)紅巾,容艷新妍占斷春。(《題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諸僧眾》)②(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18頁。
煙波淡蕩搖空綠,樓殿參差倚斜陽。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宮在海中央。(《西湖晚歸回望孤山寺贈諸客》)③(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21頁。
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杭州春望》)④(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23頁。
或擬湖中宿,留船在寺門。(《孤山寺遇雨》)⑤(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27頁。
這些吟詠孤山寺的名句,或是從遠(yuǎn)處觀孤山寺的整體狀貌“樓殿參差”“蓬萊宮在海中央”;或是從近處觀孤山寺旁接的水面“水面初平云腳低”;或是詠孤山寺的風(fēng)物“山石榴花”;或是詠孤山寺西南路的春草“草綠裙腰一道斜”,可謂是把孤山寺遠(yuǎn)近大小的景致都囊括在其中了。但是白詩僅是圍繞孤山寺來寫,并沒有具體寫孤山是怎樣的情形,孤山清景給人怎樣的感受。這一點在蘇詩中得到了很好的補充。
《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云:
天欲雪,云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水清出石魚可數(shù),林深無人鳥相呼。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道人之居在何許?寶云山前路盤紆。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天寒路遠(yuǎn)愁仆夫,整駕催歸及未晡。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茲游淡薄歡有余,到家怳如夢遽遽。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⑥(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27頁。
孤山是清絕之境,林深無人,鳥雀上下相呼。孤山為何神奇呢?因為孤山深處是高僧的居所。蘇軾自言登孤山訪高僧的不易,因為山前路盤旋屈曲往復(fù)。但是高僧似乎對此并不在意,信奉大道的高僧是不會在意幽居的孤獨的。蘇軾就這樣像一個朝奉者一樣往孤山的深處去尋高僧的所在。天寒路遠(yuǎn)加上回程人的催促讓蘇軾最后不得不先行離去。蘇軾目下的孤山應(yīng)該是一座神圣仙山,除了高僧居住帶來的靈氣之外,云木環(huán)合,野鶻盤浮,這一切都給清幽的孤山染上一層神秘的氣息。孤山之行大概是很不盡興的,因為回家后的蘇軾追憶起當(dāng)時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無法描摹孤山的清幽神秘,只能留下來一個“清”字聊以概括。
如果把白蘇在孤山上的經(jīng)營僅理解成吟詠孤山及孤山寺的詩歌,那么恐怕是掛一漏萬。孤山之奇,不獨在山之清幽,僧之高德,寺之峻秀,孤山竹閣和柏堂也是孤山勝跡難以忽視的一面?!肮律街耖w”白居易和蘇軾都曾下榻過,白居易有《宿竹閣》,蘇軾有《孤山二詠(竹閣)》。小小竹閣將唐宋兩位名家聯(lián)系在一起,使孤山愈富盛名。
晚坐松巖下,宵眠竹閣間。清虛當(dāng)服藥,幽獨抵歸山。巧未能勝拙,忙應(yīng)不及閑。無勞別修道,即此是玄關(guān)。(白居易《宿竹閣》)①(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10頁。
海山兜率兩茫然,古寺無人竹滿軒。白鶴不留歸后語,蒼龍猶是種時孫。兩叢恰似蕭郎筆,十畝空懷渭上村。欲把新詩問遺像,病維摩詰更無言。(蘇軾《孤山二詠(竹閣)》)②(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55頁。
根據(jù)詩中的描述,竹閣應(yīng)該是孤山寺中一處無人居住,且被竹子圍繞的庭院。白詩更注重宿竹閣的體驗,蘇詩則更注重描摹竹閣的外在環(huán)境。樂天認(rèn)為宿孤山寺竹閣,即是悟道的方式,應(yīng)該秉持幽獨的理念,服下丹藥,體味玄關(guān)。蘇軾更覺得眼前這處白公遺居,更有些神仙氣味,像是白鶴和蒼龍的居所。眼前的竹子就像是協(xié)律郎蕭悅畫的贈樂天的絕筆之作。這樣蘇軾對白居易產(chǎn)生了懷念之情,他甚至覺得這十畝無人居住的竹田,更像是樂天在渭村生活過的居所。竹閣之前還有白居易的遺像一尊,蘇軾欲把新詩獻(xiàn)給樂天觀賞,但是他覺得樂天無言更像“病維摩詰”。這首詩是蘇軾主動造訪白居易孤山竹閣,在白遺像前懷念其人所作,圍繞竹閣引發(fā)的白蘇感情互動,感人至深。蘇軾圍繞孤山竹閣的吟詠,還有他的詞《江城子·孤山竹閣送述古》③(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詞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0頁。借竹閣風(fēng)景送陳述古。
白蘇都喜愛登樓。因為登上鳳凰山頂?shù)耐?、望海樓能遠(yuǎn)眺錢塘江潮,近觀西湖靈隱,享受到臨水賞景所不能有的樂趣。白蘇都把登樓觀湖當(dāng)作“中隱”的方式。蘇軾在詩中坦言,選擇這種生活方式是受到了白居易思想的影響,“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河山?!雹埽ㄋ危┨K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詞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87頁。因此,登樓之于白蘇,就是“中隱”的現(xiàn)實表達(dá)。
白居易獨愛觀湖,那么到底是什么讓他這么熱衷于登望海樓賞西湖呢?
一是西湖上早晚氣象萬千,令人目不暇接。他稱“東樓勝事我偏知,氣候旦隨昏旦移”⑤(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829頁。。二是水面如鏡,千里一色的視覺沖擊,也令詩人迷醉,“水心如鏡面,千里無纖毫。”⑥(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678頁。三是望湖有疏解心中煩悶,促使心情舒暢的精神作用?!盁┙笈c滯念,一望皆遁逃?!雹撸ㄌ疲┌拙右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829頁。四是登樓可將西湖畔景色盡收眼底,如在指列。《杭州春望》中提到,春天登上望海樓可看到曙霞、白沙堤、伍員廟、蘇小小墓、柿帶、梨花、孤山寺路這八種景色,可謂豐富至極。《東樓南望六韻》提到,望海樓能遠(yuǎn)眺江濤大海、近看魚鹽集市、鷗鹢雁猿。五是登樓所見之景往往境界闊大,氣勢非凡?!昂L鞏|望夕茫茫,山勢川形闊復(fù)長。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雹啵ㄌ疲┌拙右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30頁?!短扑卧姶肌吩疲案哒斑h(yuǎn)矚,坐馳可以役萬景也?!雹幔ㄇ澹坌掠X羅·弘歷:《唐宋詩醇》,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336頁。山川海天盡收眼底,燈火萬家皆入眼簾,星空銀河中央平鋪。六是登樓觀景所見景物往往鮮奇,尤其是在斜陽映襯淡煙疏雨之間,景物仿佛圖畫一般,美不勝收?!膀咨⒃剖掌茦情w,虹殘水照斷橋梁。風(fēng)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雹伲ㄌ疲┌拙右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31頁。蜃云方散,樓閣被遮蔽好像殘破不全,殘虹照水,遠(yuǎn)望仿佛橋梁被折斷。這樣的景色只有雨后煙霧將散未散之際才能見到。風(fēng)吹湖面掀起千片浪花,大雁成行點綴在青天之上。
蘇軾對望海樓也有相同的熱愛,他的《望海樓晚景五絕》五首和《自和望海樓晚景五絕》五首,集中反映了他在望海樓上賞景的感受。一是錢塘江潮的動態(tài)擬寫?!昂I蠞^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從今潮上君須上,更看銀山十二回。”②(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詞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31頁。表達(dá)出錢塘江潮潮頭形成一線、潮身宛如堆雪、遠(yuǎn)看好似銀山的具體特點。二是樓上江風(fēng)吹雨的現(xiàn)實感受。與白居易重在描寫眼見之景不同,蘇軾尤愛抒寫望海樓上江風(fēng)吹雨的場面?!皺M風(fēng)吹雨入樓斜”“雨過潮平江海碧”“江上秋風(fēng)晚來急”③(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32頁。,而且特別注重“涼”的感受,“細(xì)雨作寒知有意”④(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53頁?!熬肼牽针A滴夜涼”⑤(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52頁?!八莱鯖龊巢?”⑥(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51頁?!坝耋习г古鯖觥雹撸ㄋ危┨K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33頁。。
蘇軾圍繞望湖樓的吟詠,藝術(shù)價值要遠(yuǎn)高于望海樓。他有《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五首。描寫湖上“急雨”,自出機杼。“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fēng)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雹啵ㄋ危┨K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83頁。東坡善于捕捉湖上瞬間突變的自然風(fēng)物:雨瀉、云翻、風(fēng)卷、天晴,寫得遠(yuǎn)近相交,動靜結(jié)合,聲色相融,情景相映。東坡驚訝錢塘湖美得清秀澄明,西湖的女兒卻不懂得云水瀟湘的沉郁蒼茫。
靈隱寺、天竺山與西湖相伴相生,在樂天眼中,靈隱寺的地位高于西湖,是余杭最勝景,“東南山水,余杭郡為最。就郡言,靈隱寺為尤”⑨(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86頁。。自白居易后,歷朝歷代的詩人喜將西湖靈隱并舉。西湖與靈隱的關(guān)系是什么呢?如果說西湖是以自然風(fēng)光取勝,那么靈隱就是以人文底蘊占先。西湖靈隱是杭城自然人文的雙重瑰寶。樂天為何認(rèn)為靈隱寺在他眼中更勝過西湖呢?在筆者看來,一是由于冷泉亭的存在;二是靈隱寺五百年的歷史,歷代名人的靈隱故事和靈隱題詠;三是靈隱所居高僧的傾慕。
樂天最喜與天竺靈隱僧人討教佛法。韜光是與樂天情感互動最頻繁的僧人。樂天為招來韜光法師討教,甚至自己做齋飯,恭敬地等待韜光。《招韜光禪師》云:
白屋炊香飯,葷腥不入家。濾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青芥除黃葉,紅姜帶紫芽。命師相伴食,飲罷一甌茶。①(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86頁。
樂天很少將自己摘菜除葉洗手濾水的場面如此細(xì)致地展現(xiàn)出來,若不是要招韜光禪師來用齋,樂天怎會如此虔誠?韜光在樂天心目中是佛法的象征,尊敬韜光也就是對佛法的虔誠。
值得注意的是,韜光總是存在于樂天的幻想之中,從未在現(xiàn)實中真實出現(xiàn)過。即使是樂天如此殷勤,韜光也以婉拒告終。但是韜光與樂天的情感互動是真實存在的。二人唱和的真跡至晚保存到北宋慶歷年間,其石刻至晚保存到北宋的紹圣年間。蘇軾赴虔州經(jīng)蘇州時,曾親眼所見樂天與韜光唱和之石刻?!短扑卧姶肌吩疲?/p>
唐韜光禪師自錢塘天竺來住此山,樂天守蘇日以此詩寄之。慶歷中,先君游此山,猶見樂天真跡。后四十七年軾南遷過虔,復(fù)經(jīng)此寺,徒見石刻而已。紹圣元年八月十七日。②(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904頁。
但是韜光禪師故意塑造出來的神秘感,加劇了樂天內(nèi)心的崇敬。在《寄韜光禪師》中這樣寫道:“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臺花發(fā)后臺見,上界鐘聲下界聞。遙想高僧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③(清)愛新覺羅·弘歷:《唐宋詩醇》,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358頁。樂天始終故意美化韜光,說他在靈巖山上講佛傳法之時天香桂子散落,鐘聲悠揚引起下界共鳴。
除了韜光之外,堅上人、光上人、如上大人、永歡上人也是樂天主要的交往對象。但他不再表現(xiàn)出如此生活化的場景,而是著意表達(dá)自己對佛理的思索,希望得到諸位上人的認(rèn)可。
豈要留離偈,寧勞動別容?與師俱是夢,夢里暫相逢。(《天竺寺送堅上人歸廬山》)④(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908頁。
芳情相思知多少,惱得山僧悔出家。(《題靈隱寺紅辛夷花戲酬光上人》)⑤(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824頁。
彼此皆兒戲,須臾色即空。有營非了義,無著是真宗。兼恐勤修道,猶應(yīng)在妄中。(《感悟妄緣題如上大人壁》)⑥(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15頁。
苦海出來應(yīng)有路,靈山別后可無期。(《內(nèi)道場永歡上人就郡見訪善說維摩經(jīng)臨別請詩因以此贈》)⑦(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949頁。
仔細(xì)觀察這些詩句,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都是最為淺顯的佛理:“現(xiàn)實與夢境”“色空”“苦?!薄办`山”,談不上多么高深,甚至可以說是常識。而樂天酬贈的這些上人均無與樂天唱和之作,可見他們對于樂天的佛理修為和以佛教常識入詩的行為并不十分認(rèn)同。也可以說,這些上人與樂天的交情實際很淺,遠(yuǎn)不如韜光來得情深義重。
樂天最愛天竺桂子和靈隱海石榴花、紅辛夷花。這是他討教佛法之外,最為欣賞的風(fēng)物。他留戀桂子石榴花時說,“宿因月桂落,醉為海榴開?!雹啵ㄌ疲┌拙右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42頁。贊美紅辛夷花的芳情香思時說,“紫粉筆含尖火焰,紅燕脂染小蓮花?!雹伲ㄌ疲┌拙右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827頁。對天竺靈隱獨有的花卉的喜愛,也是樂天經(jīng)常造訪天竺靈隱的原因。
蘇軾也愛與天竺靈隱僧討問佛法。與他交往的主要是海月辯師和辯才大師。蘇軾自言在向佛教大師請教上受到樂天很深的影響。“生死猶如臂屈伸,情鐘我輩一酸辛。樂天不是蓬萊客,憑仗西方作主人?!雹冢ㄌ疲┌拙右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15頁。蘇軾認(rèn)為向樂天學(xué)習(xí),向大師們討教佛理,是很有必要的。因為人生迅疾,酸辛皆有,即使是樂天這樣的奇才,精研道術(shù),也不能保證自己成為道家蓬萊仙山的坐客,因此只有向西方極樂世界尋求通途,才能免除今世的痛苦。
蘇軾與樂天都愛精研佛教義理,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對生前勤修功德的心理認(rèn)同?!坝L浮云起滅因,無緣卻見夢中身。安心好住王文度,此理何須更問人?”③(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42頁。蘇軾欲探求人生死之因,但是無意間看見自己夢中的身影。由此他認(rèn)為應(yīng)該借鑒沙門竺法師的善言,生前多積德行善,死后才能結(jié)得善果。
蘇軾對高僧樣貌的崇敬,一如樂天,他這樣描述第一眼所見辯才大師的相貌,“中有老法師,瘦長如鸛鵠。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谷。見之自清涼,洗盡煩惱毒。”④(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43頁。辯才大師瘦長如鸛鵠,兩眼竟然碧色,清幽深邃,光照山谷。與他對視感覺到渾身清涼,煩惱一洗而盡。這和樂天對于韜光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的崇敬有異曲同工之妙。與樂天相似,這種對高僧樣貌的崇敬,立即演變?yōu)閷Ω呱Φ捏@嘆,“四歲不知行,抱負(fù)煩背腹。師來為摩頂,起走趁奔鹿?!雹荩ㄋ危┨K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35頁。蘇軾四歲不會行走的兒子,居然在辯才大師僅僅摸了摸頭頂?shù)那闆r下,動如脫兔。這讓蘇軾不得不對佛法產(chǎn)生了由衷地癡迷。他甚至認(rèn)為道家那一套虛偽作態(tài),不值一提,“何必言法華,佯狂啖魚肉。”⑥(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35頁。
與樂天不同的是,蘇軾顯然更愛周游,他游遍北高峰、飛來峰,宿靈隱寺,留下了諸多他考察古跡的詩作。他的詩更像是一篇篇游記,將自己路中所見所聞所感記錄下來,讓讀者恍若跟隨蘇軾在靈隱間游歷,引人入勝?!队戊`隱高峰塔》就是有代表性的一篇。
言游高峰塔,蓐食治野裝。火云秋未衰,及此初旦涼。霧霏巖谷暗,日出草木香。嘉我同來人,久便云水鄉(xiāng)。相勸小舉足,前路高且長。古松攀龍蛇,怪石坐牛羊。漸聞鐘磬音,飛鳥皆下翔。入門空有無,云海浩茫茫。惟見聾道人,老病時絕糧。問年笑不答,但指穴藜床。心知不復(fù)來,欲歸更彷徨。贈別留匹布,今歲天早霜。⑦(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35頁。
蘇軾很早便打聽到靈隱高峰塔路途屈曲,高遠(yuǎn)漫長,因此抓緊時間在床上用過早飯后,穿上山野行裝出發(fā)。山谷之內(nèi)霧氣繚繞、陽光昏暗,晨光熹微,草木的香氣也彌漫在空氣中。古松屈曲盤旋像龍蛇,怪石碩大無朋可以放牛羊。走了許久才聽到鐘磬的聲音,飛鳥震悚為之下行。入高峰塔門云海茫茫。只見一個聾道士老病絕糧等著壽終正寢,他也不回答蘇軾的話,就指著穴藜床。這種幽暗冷寂蒼遠(yuǎn)渺茫的環(huán)境讓蘇軾不愿再來,心生彷徨?!队戊`隱高峰塔》是蘇軾著意突出靈隱山幽暗蒼茫環(huán)境之作,暗含了詩人對神明隱者的敬畏。
樂天說“東南山水,余杭郡為最。就郡言,靈隱寺為尤?!雹伲ㄋ危┨K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57頁。蘇軾說,“溪山處處皆可廬,最愛靈隱飛來孤?!雹冢ㄌ疲┌拙右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86頁。白蘇最愛之景皆在靈隱。上文已述樂天為何最愛靈隱。那么蘇軾為何最愛靈隱呢?這與五代十國時期吳越王錢镠在西湖兩岸塑造的亭臺宮殿皆毀于戰(zhàn)亂,西湖不復(fù)吳越王時期的繁華有關(guān)?!拔荻腰S金斗量珠,運折不勞折簡呼。四方宦游散其孥,宮闕留與閑人娛?!雹郏ㄋ危┨K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39頁。在蘇軾看來,西湖最為壯觀的吳越王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宮殿荒蕪坍圮,侍從四散奔走,看了反而讓人憂心郁郁。靈隱何以勝西湖呢?在蘇軾看來,主要原因有四。一是喬松柳蒲塑造的清幽氣氛。靈隱寺在白居易時代有五百年的歷史,在蘇軾時代有七百五十年的歷史。這讓寺院中生長千百年的喬松顯得古奧深邃,頗具歷史滄桑氣息。喬松下柳蒲環(huán)抱又有清幽冷寂的意味。二是靈隱大殿僧人眾多,鐘鳴鼓應(yīng),氣勢恢宏。“高堂會食羅千夫,撞鐘擊鼓喧朝晡?!雹埽ㄋ危┨K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39頁。三是住持的居室裝飾豪華,香氣馥郁,氣勢不凡?!澳惴秸擅唠?,絕勝絮被縫海圖?!雹荩ㄋ危┨K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39頁。四是清幽超仙的體驗和落日孤煙的美景。蘇軾自言在靈隱寺夜宿,有一種美妙的清幽脫塵、好似神仙的感覺,“清風(fēng)徐來驚睡余,遂超羲皇傲幾蘧。”⑥(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39頁。尤其是看到烏鴉在自己頭上振翅,伴著落日孤煙的美景,讓人沉醉其中?!皻w時棲鴉正畢逋,孤煙落日不可摹。”⑦(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39頁。
值得一提的是,蘇軾的靈隱寺創(chuàng)作往往與民生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蘇軾靈隱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其主要表現(xiàn)在對杭城農(nóng)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關(guān)注。形成兩個側(cè)面,一是避澇求晴,二是避旱禱雨。蘇軾對于為政者漠不關(guān)心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農(nóng)民生活,十分痛恨。《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云,“蠶欲老,麥半黃,山前山后水浪浪!農(nóng)夫輟耒女廢筐,白衣仙人在高堂!”⑧(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39頁。這首詩諷刺當(dāng)政者在暴雨致澇之時,不思拯救災(zāi)民,反而高堂之上幽居。與樂天相同,蘇軾在旱季為百姓禱雨也是盡心竭力,《立秋日禱雨,宿靈隱寺》云,“百重堆案掣身閑,一葉秋聲對榻眠。(中略)惟有憫農(nóng)心尚在,起占云海更茫然?!雹幔ㄋ危┨K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70頁。
錢塘江潮是杭城一大景觀,“八月八日潮,壯觀天下無?!睒诽祀m沒有直接詠寫錢塘江之作,可是他對于江潮雄偉闊大的氣勢記憶深刻。“霽后當(dāng)樓月,潮來滿座風(fēng)?!雹猓ㄋ危┨K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39頁?!皹墙菨u移當(dāng)路影,潮頭欲過滿江風(fēng)。”①(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597頁。對于杭城人民迎濤弄潮的民俗也有生動的描摹,“秋風(fēng)霞飐弄濤旗?!雹冢ㄌ疲┌拙右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05頁。蘇軾對錢塘江潮的摹寫在數(shù)量上和精細(xì)度上超過了白居易,他有組詩《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上文講到,蘇軾善于把握錢塘江潮的動態(tài)?!昂I蠞^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從今潮上君須上,更看銀山十二回?!雹郏ㄌ疲┌拙右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829頁。描摹錢塘江潮具體特點:潮頭形成一線、潮身宛如堆雪、遠(yuǎn)看好似銀山,抒寫樓上江風(fēng)吹雨的現(xiàn)實感受。如果說這些是錢塘江潮的動態(tài)素描和詩人的體感的話,《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則更側(cè)重蘇軾由錢塘江潮引發(fā)的感慨:
定知玉兔十分圓,化作霜風(fēng)九月寒。寄語重門休上鑰,夜潮流向月中看。(其一)④(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二》,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31頁。
萬人鼓噪懾吳儂,猶似浮江老阿童。欲識潮頭高幾許?越山渾在浪花中。(其二)⑤(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964頁。
江邊身世兩悠悠,久與滄波共白頭。造物亦知人易老,故叫江水向西流。(其三)⑥(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965頁。
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東海若知明主意,應(yīng)教斥鹵變桑田。(其四)⑦(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965頁。
江神河伯兩醯雞,海若東來氣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強弩射潮低。(其五)⑧(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966頁。
這幾組詩描摹的景象,一是圓月霜風(fēng)下的江潮吹月景觀。蘇軾讓重門勿上鎖,因為敞開大門可以更清楚地看見江潮吹拂波浪送月的美景。二是浪花渾山。八月十五日的錢塘江潮浪頭應(yīng)該很高,浪花一色潔白,與遠(yuǎn)處的越山顏色相混合,分辨不清哪兒是山,哪兒是浪。
這幾組詩抒發(fā)的感慨有如下幾種:一是與滄波共白頭感慨人生易老?!熬门c滄波共白頭。造物亦知人易老”。二是觀潮肆虐希冀滄海變桑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yīng)教斥鹵變桑田”。三是觀氣勢洶洶東來的潮水,希冀夫差在世,弩射海神使之潮不能近城?!鞍驳梅虿钏?,三千強弩射潮低?!边@三種感慨指向不同,前一種向內(nèi),是自我衰老的體驗,與樂天的“垂老”主題類似。后兩種向外,是蘇軾民本意識的反映。
從地理空間上看,白蘇詩跡在西湖靈隱范圍內(nèi)互相勾連錯結(jié)。從時間線索上看,白蘇詩作在唐宋時期互相輝映,成為構(gòu)建西湖敘事文化空間的重要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