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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國漢學界,譯介中國古代文藝性散文成就最大的當屬曾任法國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圖書館館長的俄羅斯裔法國漢學家馬古禮(Georges Margouliès,1902—1972)。他的譯作被收入《中國古文選》(Le Kou-wen chinois. Recueil de textes avec introduction et notes,1925)中,又有專著《中國文學史(散文卷)》(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rose, 1949)對從先秦到明清的中國歷代散文的發(fā)展演變進行詳細梳理,從中可見他對明清兩代散文的主要發(fā)展階段和代表人物及作品的譯介。至20世紀下半葉,法國新一代漢學家對明清散文研究比之前其他歷史時期的散文研究投入了更多的興趣,取得了相對豐碩的成果。
中國傳統(tǒng)散文在中唐和北宋達到繁盛,在經(jīng)歷南宋理學時代和元代停滯階段之后,明代散文繼往開來,在復古和創(chuàng)新之間徘徊,峰回路轉之間展現(xiàn)了一些別樣的文學風景。
明朝初年政權穩(wěn)固后,文壇上出現(xiàn)了一派反映元明之際社會現(xiàn)實和人們思想狀態(tài)的作品,它們以明初詩文三大家——宋濂(1310—1381)、劉基(1311—1375)和高啟(1336—1374)以及宋濂弟子方孝孺(1357—1402)的作品為代表。馬古禮譯過宋濂的代表作《閱江樓記》和劉基《司馬季主論卜》,①Georges Margouliès, Le Kou-wen chinois. Recueil de textes avec introduction et notes. Paris: Librairie Orientaliste Paul Geuthner,1925, pp. 316—319, 320—321.著重介紹了后者:“劉基是他所處時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11世紀之后最優(yōu)秀的中國作家之一(……)就稟賦和文采而言,無人能出其右?!雹贕eorges Margouliès, 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rose. Paris: Payot, 1949, pp. 259—265. 本頁中未標明其他來源的引文皆同此處。由于馬古禮本人對六朝詩賦的偏好和對藝術性散文的欣賞,他對劉基評價甚高:“可以說,他屬于擅長在散文中揮發(fā)詩意的最后一代文人,同時也善于在詩文中融入淵博的學識,并且他能夠師法古文典范,是六朝之后最接近先秦古風者,頗得屈原和莊子之遺風?!瘪R古禮統(tǒng)計了劉基著有格律詩1188首、樂府詩325首,除《郁離子》和《春秋明經(jīng)》兩部文集之外還有261篇散文短章。他對劉基辭賦頗感興趣,認為八首賦中有五首屬于騷體賦,不僅在形式上,而且在怨憤精神上都與屈原一脈相承,進而對此進行了細致分析。在辭賦之外,以寓言說理諷世的雜文集《郁離子》最得馬古禮的欣賞:“這是一部完全具有古典風范的作品,它所蘊含的哲理和闡發(fā)哲理的方式都與先秦諸子百家的文集有異曲同工之處,同時彰顯生動而獨特的個性,擺脫了簡單的模仿?!绷硪徊课募洞呵锩鹘?jīng)》則被認為與《國語》和《戰(zhàn)國策》風格近似。此外,馬古禮發(fā)現(xiàn)劉基在序跋文、論說文、散記等常見體裁中同樣體現(xiàn)了一流作家的語言藝術,可以與歐陽修和曾鞏的文章相提并論,由于他在思想和文風上都與前輩接近,因此將二人各自的優(yōu)雅和準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此外,劉基的名篇《松風閣記》被法國當代漢學家艾梅里(Martine Vallette-Hémery)翻譯選入中國風景游記散文集《風之形——散文中的中國山水》(Formes du vent—paysage chinoise en prose)①Martine Vallette-Hémery, Les Formes du vent—Paysages chinois en prose. Paris: Nyctalope, 1987.中。
馬古禮準確地觀察到由元至明的文風演變:一是自南宋至明初理學之氣的盛行,二是明初文人著意于傳統(tǒng)的恢復。馬古禮認為劉基的作品雖然亦有時代的痕跡,但是他的成功之處在于不受流弊影響。他雖然并未完全脫離宋元理學的軌轍,但這并沒有遮掩其個性的光華,那就是在生動形象的敘述中展現(xiàn)出來的洗練明暢與瑰麗雅致并重的風格。一般的文人在模仿中難免因襲前人,而劉基雖然也師法古人,但是終能擺脫昔人窠臼,別出新意。因此,馬古禮提到,元代文人虞集(1272—1348)或歐陽玄(1274—1358)固然不乏才華,卻師仿有余而創(chuàng)新不足,與他們相比,劉基的作品體現(xiàn)了更多的個性色彩和更高的藝術價值。
也許由于資料所限,馬古禮對于“明初第一才子”——高啟只字未提,在靖難之變中因拒絕為燕王朱棣草擬即位詔書而慘遭殺害的一代名儒方孝孺引起了他的關注。早年,他翻譯過方孝孺的《深慮論》,②Margouliès, Le Kou-wen chinois. Recueil de textes avec introduction et notes, op.cit., pp. 322—325.在其身上看到“經(jīng)學和道德教化并不只停留在學識層面,而且根植于心”。他發(fā)現(xiàn)方孝孺的作品中詩作數(shù)量相對較少,而文章較多,多為談議古今的史論與政論,而且“題材與風格如此文如其人的實為罕見”。他指出方孝孺是一個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文人,“忠義思想對其熏陶之深,以至他的作品風格也與為人風格完全一致:盡管言辭質樸,卻莊重而深刻,雖不刻意追求韻律,卻善于在長句中運用對仗以增強說辯的效果。這種雍容大度的風格頗有古代文士之范”。馬古禮認為方孝孺的文章有莊重之氣,缺乏詩意的抒情,不過“方孝孺身上自有一種正義之氣,因此當他論述到仁義氣節(jié)之時總是可以情懷悲慨令人動容”。在任何體裁中,剛正不阿的方孝孺在主題與風格上都保持一致,那就是“道德思想的闡發(fā),而且說理縝密周詳,言辭通達曉暢,正是古文改革所希望達到的文風”。③Georges Margouliès, 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rose, pp. 267—269.在馬古禮看來,方孝孺應該是代表文以載道的典型中國文人,不過,他的文章中并沒有虛偽的道學家面孔,而是道文并重。
在馬古禮對中國明代散文的考察中,有些內容可能會因資料有限或個人審美趣味而未予以充分篇幅進行闡述,例如明初散文中以歌功頌德為主題、以雍容典雅為風格的“臺閣體”沒有得到具體闡述,前、后七子的文學復古運動文學也未有提及。然而,馬古禮籠統(tǒng)地指出了明初文壇的一些流俗:摹擬變成了因襲,文辭暢達,但是文出一轍,關乎教化,缺乏個人特色和新意。他敏銳地感覺到這一階段的中國散文發(fā)展狀況與法國17、18世紀之交的古典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頗有幾分類似。④Ibid., p. 270.從另一方面來看,馬古禮也觀察到一些中國學者沒有關注的細節(jié),例如,他注意到明朝散文中書信體的流行,而且從跨文化角度將之與書信體同樣流行的17世紀末、18世紀初的法國文學進行類比。
在這兩個國家(相應的歷史時期),都出現(xiàn)了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的完美化傾向和創(chuàng)造性的逐步退化,對自然世界的疏離和啟發(fā)性靈感的缺乏,對抽象理念和籠統(tǒng)言辭的愛好。這樣的特點容易產(chǎn)生理論性、知識性和評論性著作。由于創(chuàng)造性寫作具有難度,那么以熟稔的技巧對生活性事件進行描述、對日常談話和思考加以轉述,便促成了書信體的流行。⑤Ibid., p. 277.
馬古禮的這一番觀察和點評頗有道理:法國17世紀后半葉古典時期理性主義盛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清規(guī)戒律應運而生。中國宋元以后儒家理學已經(jīng)確立統(tǒng)治地位,唐宋古文運動的成果也已普及。在統(tǒng)一的思想和規(guī)則下,當然就會產(chǎn)生風格相對統(tǒng)一的文學作品。雖然相隔時空和文化背景,不過從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的內在規(guī)律來看,二者確有一定可比性。馬古禮對中國文學的考察也因具有了這樣的比較文化視角而體現(xiàn)了獨特的價值。
至21世紀初,班文干(Jacques Pimpaneau)教授編寫的《中國古代文選》中選錄了此前沒有被翻譯的一些明初散文名篇,其中一些篇章是復古派之外的一些散文作品,而且大多具有一定的故事性,例如宋濂《秦士錄》和《尊盧沙》兩篇,劉基文集《郁離子》中《工之僑獻琴》一篇。①Jacques Pimpaneau, 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lassique. Arles: Philippe Picquier, 2004, pp. 709—736.
明朝中期的全才儒者王守仁(王陽明,1472—1529)傳世影響深遠,國內學者通常更重視其哲學和思想成就,而馬古禮對其文學成就也有所研究。據(jù)其統(tǒng)計,王陽明詩作不多,文章有577篇,其中半數(shù)是公文,三分之一是關于時事的議論或書信,還有其他各種文體和少數(shù)騷體文賦。馬古禮尤其關注到他的文章中書信數(shù)量較多,體現(xiàn)了時代特色。除了博學和道學之氣外,馬古禮認為王陽明的文章也頗有獨創(chuàng)性,那就是雖然用詞平易,但是往往通過詞語巧妙搭配的句式達到生動的效果。在馬古禮看來,明代行文的特點是多使用長句,偏離古文的精練;而王陽明則化缺點為優(yōu)勢,善于使用虛詞和贅詞,利用長句制造出起承轉合的感覺,達到更好的敘述效果?!耙虼耍跏厝首罱K為中國文學開辟了一條道路,把句式結構的散延轉化為優(yōu)勢,使句式表達更加生動豐富?!雹贗bid., p. 274.另外,馬古禮認為王陽明具備非同一般的觀察力,擅長在日常生活場景中捕捉具有意義的細節(jié),用以闡述和佐證他所要表達的抽象道理。這也是許多明朝文人的特點,即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他們更多地關注和表達現(xiàn)實世界和日常生活。王守仁的《尊經(jīng)閣記》和《瘞旅文》曾經(jīng)被馬古禮翻譯到法國。③Georges Margouliès, Le Kou-wen chinois. Recueil de textes avec introduction et notes, pp. 329—336.
明朝嘉靖年間的唐宋派得到了馬古禮的關注,被認為是“融合了韓愈以來的古文運動和南宋朱熹理學的雙重影響”,他們“又一次提倡恢復古文,以韓愈為師,認同朱熹的思想,以學識和載道為原則,在散文中排斥任何詩性。這種詩文分野的做法并不妨礙他們效法王陽明遣詞造句以達到長句敘述的效果,而簡雅生動也就成為他們最主要或許是唯一的優(yōu)點”。馬古禮雖然認識到唐宋派文論中文學與理學之間的關系,但并沒有像一些中國學者那樣強調唐宋派文論得力于陽明心學,而更敏感于二者之間字句章法的傳承關系。
在嘉靖三大家中,馬古禮對唐順之(1507—1560)和歸有光(1507—1571)進行了研究。他曾經(jīng)譯有唐順之的《信陵君救趙論》,④Ibid., pp. 337—341.介紹了唐順之的文集中收錄363篇文章,數(shù)量不算多,體現(xiàn)了作者對文章質量的追求。唐順之的散文作品中幾乎沒有賦文,這一點可能導致馬古禮對唐宋派產(chǎn)生不重詩性的看法。而唐氏散文中有近半數(shù)是書牘文字,再度引發(fā)了馬古禮對于中法兩國書信體裁的類比思考。他“最擅長的題材當屬那些關于歷史、文學和道德的評論,他的大多數(shù)序跋文、書信和論述文都以此為題,體現(xiàn)了他的博學多識、說理周詳和思考縝密”。⑤Georges Margouliès, 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rose, pp. 275—279. 本段引文皆同此處。但是,“這些言論往往是重復古人思想,并沒有新意”。馬古禮認為唐順之喜好長句,但是文風平易,無論在思想內容還是在字句上都以擬古為宗旨,持守甚堅,而問題就在于唐文盡管“有文法、有文理、有道學”,但在“摹古之中缺乏個性、情感和詩性的體現(xiàn)”。對于外國漢學家的這一評價,一方面,我們要看到其中的中肯之處,即繼承傳統(tǒng)的過程中如何表達時代精神和個性色彩的問題,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唐順之在其“本色”文章主張下還是撰寫了一些情理并至、率意信口之作,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尺牘文字中,但是平實之筆可能導致內在的情趣被忽視。
歸有光的散文通常被認為代表了唐宋派的最高成就。馬古禮認為,與唐順之相比,歸氏散文更加“色彩盎然”,更具“諧韻”,更加“細致”和“傳神”。①Ibid., pp. 279—281. 本段引文皆同此處。不過,這種差別只是“因氣質不同而外顯,從本質上說,他們共同遵從道學理念、師法韓愈、重視經(jīng)學,因而文章矩度并無二致”。具體而言,他們的作品富有經(jīng)學氣息,語言以清淡樸素見長,書寫自然和抒發(fā)詩性不足。馬古禮在歸有光的文集中清點出序跋、筆記、碑狀、書信等共775篇,其中書信232篇,并總結出他的作品體現(xiàn)了個人及其所處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如下特色:其一,他在文字中更多地“談論個人生活與人之常情,善于捕捉生活中的平常細節(jié)和場景,并以簡潔生動的語言加以呈現(xiàn)”;和王陽明一樣,他擅長“以生活實例來佐證抽象的哲理”。其二,歸有光善于敘事,例如他撰寫的《張貞女獄事》等系列作品“頗似歐洲的短篇小說,細節(jié)簡練而情節(jié)跌宕”。國內亦有學者稱歸氏作品有“小說氣息”,可見英雄所見略同。馬古禮進而指出,這種在日常生活中尋找創(chuàng)作素材和散文敘事化的傾向可見于當時不少文人筆下,乃至成為明清作家的普遍的創(chuàng)作趨勢。究其原因,馬古禮認為,他們對自然的靜觀和情感抒發(fā)有所弱化,與此同時,儒家理學引導他們更多地關注日常人倫,因此體現(xiàn)在文字中,敘述成分增多,而描寫自然的成分減少。其三,與敘事風格相輔相成的是,歸有光的文字句式更加靈活多變,富有動感,更重視描述情節(jié)而不苛求文字韻律。馬古禮認為從個人閱讀經(jīng)驗而言,歸有光吸收了《史記》和《春秋三傳》的養(yǎng)分,這與國內學者稱其所作“有《史記》風神”大體一致??傊?,歸有光“以平易自然的文章風格表達個性”,并且“提倡文學要表達民眾的疾苦和心聲”,“他的一些充滿生活氣息、風格樸實自然的題跋、書牘和筆記可以與韓愈的上乘文章媲美”。
關于明中期散文的翻譯,還可以提及馬古禮所譯明代著名諫臣楊繼盛(1516—1555)之妻張貞所書《請代夫死書》②Georges Margouliès, Le Kou-wen chinois. Recueil de textes avec introduction et notes, pp. 342—344.以及艾梅里所譯馬中錫(1446—1512)的《中山狼傳》、歸有光的代表作《項脊軒志》等。
在唐宋派之后,馬古禮將關注的目光轉移到晚明的公安派上。需要指出的是,他在研究明代散文的表述中一直不曾使用這些流派的名稱標簽,但是對某一群體作家所體現(xiàn)的文學主張和風格是有清晰認識的。所謂公安派的代表人物是袁宗道(1560—1600)、袁宏道(1568—1610)和袁中道(1570—1626)兄弟三人,其中“袁宏道為主將,其稟賦與成就遠在其他兄弟二人之上”。③Ibid., pp. 281—283. 本段引文未另注明來源者皆同此處?!斑@位不拘格套的多產(chǎn)作家以反對過分復古蹈襲的面貌出現(xiàn)”,馬古禮認為內容和形式上千篇一律的復古派必然不能延續(xù)下去,袁宏道等一類主張“獨抒性靈”的作家的出現(xiàn)是文學發(fā)展的自然規(guī)律。“在袁宏道的作品中,很難發(fā)現(xiàn)摹擬因襲,他似乎喜歡自然流露天性,任情自適(……)這種不落窠臼的主張使得他能夠展現(xiàn)自己的個性,文字也不乏詩意流露?!瘪R古禮從明朝末年社會動蕩的歷史背景和袁宏道本人所受禪佛思想的影響來解釋他以性情抒發(fā)來逃避痛苦的社會現(xiàn)實。在文字特點上,“袁宏道常用長句,靈動俊快,活脫鮮雋,偶爾也有愛奇尚異和幽曲僻澀之處”。此外,與大多數(shù)國內學者只強調公安派反道學色彩不同,馬古禮從一個外國學者的旁觀立場發(fā)現(xiàn)袁宏道的性靈文章有其相對性,“歸根結底,他也是時代的產(chǎn)物”,“同樣喜歡論儒義理”,終難逃脫傳統(tǒng)道學的藩籬,“因此這種反駁是表淺的,而且是注定以失敗而告終”,所以到明朝末年再次回歸正宗古文,最終確立了“尊經(jīng)復古”的思想。馬古禮言之不詳,一筆帶過,大概指涉的是以張溥、張采為代表的復社,并順便提及他早年譯過張溥的《五人墓碑記》。④Ibid., pp. 329—336.此外,馬古禮還譯有許獬(生卒不詳,約1616年前后在世)的《古硯說》。⑤Ibid., pp. 342—347.
應當說,相對于之前中國留法學人徐仲年所著《中國文學通選》⑥Hsu Sung-Nien, 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Des origines à nos jours. Paris: Librairie Delagrave, Collection Pallas, 1932.中明清散文的缺失,馬古禮對這一歷史時期的散文研究具有突破性貢獻。就明朝散文而言,他的論述能夠呈現(xiàn)出主要發(fā)展脈絡,對于從明初到明晚期的文學流變和主要代表人物有準確的把握,不過總體而言還是停留在輪廓性的描述,難免遺漏,考察有失全面。比如,晚明的竟陵派未被提及,或許是因為清朝桐城派對其的批評延宕至民國初期,因而導致馬古禮未能有機會接觸和閱讀這一派別作家的文集。他對公安派的先聲李贄(1527—1602)也未有只言片語,至于明末公安、竟陵的派外別傳張岱(1597—1679)之作更是沒有進入馬古禮的視野,這或是因為他有意將之納于更寬泛的風格流派而未作細分,或是因為資料有限而未有認識。而班文干選譯的李贄的三篇雜文《贊劉諧》《題孔子像于芝佛院》和《童心說》充分反映了“童心說”代表人物李贄反對道統(tǒng)文學、提倡個性解放和思想自由的主張。
所幸的是,前輩未竟之事得以后續(xù),至20世紀末,中國明代散文得到當代法國漢學家的更多關注,有一些作品被翻譯成法文。著名翻譯家譚霞客(Jacques Dars,1941—2010)于1993年翻譯出版了游記散文集《徐霞客(1587—1641)游記》,①Xu Xiake, Randonnées aux sites sublimes, traduit, présenté et annoté par Jacques Dars. Paris: Gallimard, ?Connaissance de l’Orient?, 1993.列入伽利瑪出版社(Gallimard)“認識東方”文叢。這也是被翻譯成法文的第一部明代散文集。著名漢學家桀溺(Jean-Pierre Diény,1927—2014)指導其學生開展明代文學的研究。艾梅里的博士論文《袁宏道作品中的文學理論與實 踐 》(Théorie et pratique littéraires dans l’?uvre de Yuan Hongdao, 1568—1610)②Martine Vallette-Hémery,Théorie et pratique littéraires dans l’?uvre de Yuan Hongdao, 1568—1610. Paris: Collège de France et 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hinoises, Mémoires de l’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hinoises, Vol. 18, 1982, p. LXXV—377.在其指導下完成于1979年,并于1982年出版。在這部專論中,作者首先介紹了晚明時期中國的歷史、社會、政治和宗教思想背景,而主體部分則是主題研究,闡述了明代文人的“復古思潮”,而在“文學與自我”的標題下,作者所要探討的其實是以袁宏道為代表的公安派文論核心——性靈說與趣。盡管這兩個關鍵詞因其在中國文化中的特殊且復雜含義而經(jīng)常被以拼音方式直接表達,但是它們所表達的對人性、個性、自由的認識,書寫自我真情以及淡化道德說教色彩的文學思想和生活態(tài)度更容易被西方讀者接受。作者還結合作品分析了這一文學理論在袁宏道小品文中的實踐和體現(xiàn)。最后一部分則更強調美學層次的文學實踐,如散文語言如何替代詩歌語言抒發(fā)性靈以及自然山水在文字中的表現(xiàn)。這部優(yōu)秀的學術專著對于了解中國明代文學具有開拓意義,因而于1983年獲得法國漢學界的儒蓮獎(Prix Stanislas Julien)。之后,艾梅里選譯了袁宏道的代表作,題為《云與石》,③Yuan Hongdao, Nuages et Pierres, traduit du chinois par Martine Vallette-Hémery. Arles: Philippe Picquier, 1997, p. 205.并于1997年出版。此外,艾梅里還翻譯了袁中道《爽籟亭記》《西山十記一則》等三篇散文并收入了中國游記散文選集中④Martine Vallette-Hémery,F(xiàn)ormes du vent—paysage chinoise en prose, pp. 73—82.以及傳記文章《徐文長傳》和體現(xiàn)其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的《文漪堂記》。她還翻譯了洪自成的《菜根譚》⑤Hong Zicheng, Propos sur la racine des légumes, traduit par Martine Vallette-Hémery. Arles: Philippe Picquier, 1995.和屠隆(1544—1605)的《冥寥子游》,⑥Tu Long, Le Voyage de Mingliaozi, traduit par Martine Vallette-Hémery. Paris: Sequences, 1997.分別于1995年和1997年出版,成為成就最大的明代文學研究專家和翻譯家。與《菜根譚》在中國一度流行的情況相符,其法譯本在初版之后也于2002年和2011年再版,說明這部語錄體散文的傳播范圍已經(jīng)超越法國漢學界,而成為大眾讀物。桀溺教授的另一位學生布里吉特·特布爾-王(Brigitte Tiboul-Wang)于1991年完成了以張岱為研究對象的博士論文《張岱〈陶庵夢憶〉:一部中國藝術散文杰作》。⑦Brigitte Tiboul-Wang,Souvenirs rêvés de Tao’an, Zhang Dai (1597—1681): Un chef-d’oeuvre de la prose poétique chinoise,sous la direction de Jean-Pierre Diény. Thèse de doctorat: Langues et civilisations de l’Asie orientale: Paris 7, 1991.這部論文并不探討理論,其特點是側重文體分析和譯述并舉:第一部分完全從文體修辭角度對所研究作品的句式和比喻、擬人、重復、排比等修辭格進行具體細致的分析,意在展現(xiàn)這部明代文學作品的語言魅力和藝術表達力。由于此前《陶庵夢憶》并沒有法譯本,因此僅有第一部分的論述會有空中樓閣之嫌,于是第二部分便是論文作者提供的選譯篇章,共59篇,它們成為第一部分論述的基礎。這兩部分相輔相成,完成了一份可信的張岱作品研究。布里吉特·特布爾-王繼而補充翻譯了《陶庵夢憶》的其余一半篇章,1995年全文出版,列入伽利瑪出版社“認識東方”叢書。①Zhang Dai, Souvenirs rêvés de Tao’an, traduit par Brigitte Teboul-Wang. Paris: Gallimard, 1995.而張岱的《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龐公池》和《西湖夢尋》中散文名篇被選入艾梅里的《風之形——散文中的中國山水》散文集中。②Martine Vallette-Hémery, Formes du vent-paysage chinoise en prose, pp. 113—125.
清代的散文繼往開來,在語體、文體和題材上都在兩百多年間逐漸經(jīng)歷了嬗變,這一點得到法國一些漢學家的關注,有不少作品被翻譯到法國。然而,這一時期作家如林,文章似海,從卷軼浩繁的著作中得一窺全貌實為難事。
馬古禮的《中國文學史(散文卷)》在開始介紹清代文學時首先指出,清朝雖為滿人所建,但是在學習漢文化方面比起之前的元朝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得以繼續(xù)和發(fā)展。
至于明末清初的散文成就,馬古禮指出這一時期與前朝相比并沒有出現(xiàn)新的思想和文風,不過還是有一些文人在文學史上留名,第一個進入其視野的是朱彝尊(1629—1709),被認為“博通經(jīng)史”并“代表了當時的文學正統(tǒng)”。③Georges Margouliès, 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rose, pp. 284—288.馬古禮認為朱彝尊的散文作品“從藝術性來說并無特色”,主要成就體現(xiàn)在“考據(jù)之詳”,而且這也是那一時期的文學主流風氣,即以考經(jīng)問典為主事,而藝術性創(chuàng)作則被置于偏隅。一向關心賦文演變的馬古禮發(fā)現(xiàn)朱彝尊的賦作雖然也有詩意的閃光,但是總體而言受到博學之氣的壓抑,他以師古為法,以質樸為風,有考古之氣,但是已經(jīng)不能再通過文字展現(xiàn)古人的思想,換而言之就是有形無神。馬古禮統(tǒng)計出朱彝尊的序跋文有479篇之多,占據(jù)其文集的一半數(shù)量,而且極盡考據(jù)之能事。他的書牘文字雖然篇數(shù)不多,但是其中有一些表達了他師法漢唐的文學主張。
馬古禮指出在朱彝尊這一代明末清初的文人之后出現(xiàn)了“將經(jīng)學之氣規(guī)范化和系統(tǒng)化的文學流派——桐城派”。④Ibid., pp. 288—289. 本段引文皆同此處。確實,桐城派集中國古文之大成,在清朝前后流衍兩百余年,是清代散文的發(fā)展主流。馬古禮介紹了桐城派的奠基人方苞(1668—1749),他對其的研究以1914年整理出版的《方望溪文抄》為資料來源,其中收錄文章223篇,包括論說文、序文、書信等各種體裁,但是考據(jù)文章相對數(shù)量更多,有31篇。馬古禮發(fā)現(xiàn)這些文章往往“圍繞作者所關心的同一主題”,而且尊奉儒家思想的方苞在文中經(jīng)常以“考辨真?zhèn)巍薄瓣U述義理”為己任,言辭簡約雅正,條理邏輯清晰,但是“不尚藻彩”?!霸谛?、記一類的文章中,這位道學家時不時展現(xiàn)出令人愉悅的敘事才華”,馬古禮認為這是繼承了明代王陽明經(jīng)歸有光以來在散文中吸收敘事氣息的創(chuàng)作手法?!罢怯捎趯τ洈⑽牡钠茫桨矊懽饕恍r文和描寫人物身世的傳記文章。在這一類文體中,他的表達句式更加靈活自由,不求韻律,描人狀物寥寥幾筆便可栩栩如生?!痹隈R古禮看來,方苞“師承韓愈,以世道和經(jīng)書為研讀對象,而不流連于山水之間”,并援引《將園記》說明方苞即便在這樣的文章中不可避免地要描寫自然風物,也只是匆匆一筆帶過,轉而把更多的筆墨用來表達體會和議論。
馬古禮由此總結了桐城派散文的兩大特點:一是以尊奉理學不偏不離為內在原則,二是以言之有物、敘述精嚴為外在風格。這可以說是對方苞義法說的正確理解和把握。他幽默地點評了這種尊古義法的文風:“文人們的寫作方式越來越像是不可復制的稀世古物之收藏者?!雹軮bid., pp. 289—291.也就是說,個性化的創(chuàng)作被置于道統(tǒng)經(jīng)學之后。
“桐城三祖”中的劉大櫆(1698—1780)未得到馬古禮的關注,在方苞之后吸引其注意的是另一位繼承者姚鼐(1731—1815):“在他身邊形成了一個真正的文人團體,從而將桐城派的理論在整個中國范圍內發(fā)揚光大?!雹買bid., pp. 294—297. 本段引文皆同此處。在馬古禮看來,姚鼐的作品中并沒有出現(xiàn)新的元素,體現(xiàn)了與前輩們類似的特點,即藝術性散文數(shù)量有限,而考證評注文章豐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所編纂的《古文辭類纂》,這也是馬古禮在研究中國古文過程中備有的案頭書:“這部文集當然為桐城派的推廣有所貢獻,而且也是18世紀諸多文學選集中最著名和最有章法的一部,尤其是評論豐富,注釋完備。” 姚鼐著作豐碩,馬古禮提到其《九經(jīng)說》《三傳補注》《莊子章義》等經(jīng)學著作,認為他的主要精力在于發(fā)揚義理和考證文學。他發(fā)現(xiàn)《惜抱軒文集》中詩篇之外的文章共330篇,包括史論、序文、書信等各種體裁。馬古禮總結出姚鼐的文字風格有如下幾點:語言質樸雅致,句式較長,沒有明顯的韻律節(jié)奏,越發(fā)朝著散體文的方向發(fā)展;不善描寫,卻工于敘事。他還發(fā)現(xiàn)姚鼐善于尋找所應師從的對象,例如,《峴亭記》中可以看出歐陽修《醉翁亭記》的影子,而《張冠瓊峴遣文序》可與韓愈最好的記敘文章相提并論?!斑@說明姚鼐除了擅長理性博學文章也不乏文學的感性和悟覺”。
馬古禮指出中國古文發(fā)展到清朝在語體和文體上的變化有二:一是句子的長度漸漸延展,使得語言表達與思想活動更加契合;二是散文中出現(xiàn)了敘事化傾向,將對生活和觀察和摹狀引入文字,產(chǎn)生了一些生活化的氣息。
正如中國國內對清代的散文研究幾乎都聚焦于桐城派而兼及陽湖派,馬古禮在清代散文所做巡檢中也以桐城派為主要脈絡,但是在論述清中期散文時介紹了以張惠言(1761—1802)為代表的陽湖一派。張惠言的著述文字并不多,馬古禮所研讀的《茗柯文編》收錄文章近百篇,其中賦文18篇,哀祭文9篇,墓志銘6篇。馬古禮認為從篇章分布來看,張惠言的文集仿佛把讀者帶回到六朝時代,另有24篇序跋文和6篇人物傳記與他所處時代的文風是基本相符的。偏愛賦文的馬古禮頗為興奮地在張惠言的作品中看到賦的比重較高,也發(fā)現(xiàn)他在行文造句方面力圖恢復駢散不分的魏晉古文,然而“這種對六朝之文的回歸與桐城派的經(jīng)學復古在本質上是大同小異”,②Ibid., pp. 297—301.馬古禮的這一評語道出了陽湖派有意突破正統(tǒng)文學而實際上難以擺脫時代影響的矛盾性。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張惠言在賦文的諸多細節(jié)上努力實現(xiàn)前朝賦的節(jié)奏和韻律,有些作品中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對宋玉、班固、司馬相如的模仿痕跡,可惜是形古神今,終難以實現(xiàn)古典賦的神采,而且也難免流露出所處時代的風氣。從以上可以看出,馬古禮對陽湖派文學精神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評價可謂切中肯綮,它既是桐城派的一個支流也是一支逆流,不過由于桐城派的盛行而難以與之分庭抗禮。從另外一個角度,馬古禮還將陽湖派的出現(xiàn)與法國18世紀理性盛行時期出現(xiàn)的前浪漫派文學進行了簡要的類比,認為它們都是對傳統(tǒng)古典主義的一種反叛。③Ibid., p. 302.
桐城派的發(fā)展幾乎貫穿了整個清朝時期,作家林立,難以一一羅列。而馬古禮選擇曾國藩(1811—1872)為晚清桐城派的代表?!霸鴩凇稓W陽生集序》中自豪地回顧了桐城派的歷史并不吝贊美之辭?!彼^承桐城派的古文理念,師法韓愈,而又自立風格?!八幌駨埢菅阅菢釉噲D回歸六朝之文的駢儷和藻飾,而是接受所屬時代的語言特點”,奇偶并用,并“善于利用句式的起承轉合來表達思想,理氣不滯,文氣酣暢”,馬古禮認為這正是曾國藩為文的新意,他還發(fā)現(xiàn)曾氏文章經(jīng)世致用的主張。曾國藩的書牘文字得到高度贊賞,馬古禮不僅看到了它的文獻價值:“這些書信成為了解當時政治歷史和時代風俗的豐富資料”,而且還指出他的家書“行文自然生動,語言表達清晰而又通俗,思想表達十分透徹,堪與唐宋時期最好的書牘文字相媲美”。④Ibid., pp. 297—301.
清朝末年的文壇得到馬古禮關注的是被稱作桐城派最后一位代表人物的林紓(1852—1924),稱其行文“生動有氣勢,個性鮮明”,“文風漸離桐城派的學術氣息,而上溯唐宋,尤以柳宗元、歐陽修和蘇東坡為楷?!?。馬古禮對其不同題材的文章進行了評價:在《羅孝子之事略》一類的人物傳記中,林紓善于“以清晰流暢和不動聲色的文字達到一種感人的效果”。在一些哲理小品中,他“或借用歷史典故或借用諷喻手法推理至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結論,近似韓愈《雜記》中的手法”。他的游記文章富有文采,“頗得柳、歐、蘇三師的遺風”,例如《游方廣巖記》富有“詩意的描寫,為清代文人所少見,令人想到蘇軾的《赤壁賦》和《石鐘山記》”;而他的哀悼文和祭奠文“形式整飭優(yōu)雅”,“充滿詩意和情意”,且經(jīng)常出現(xiàn)自然風物的描寫。在記敘文中,林紓則擅長把握細節(jié),形象生動。他的翻譯作品譯序文字行文通俗,更接近于曾國藩家書的風格。在這樣的文章中,他經(jīng)常向中國讀者介紹外國文學作品并給予中肯評價。①Ibid., pp. 309—312.
馬古禮最后簡略提及的清末文人是康有為、梁啟超和章炳麟,他們生活在中國古典文學的終結時期,但仍然深受古文的浸染。但是清朝末年文風的變遷已經(jīng)從曾國藩和林紓的文字中有所體現(xiàn),即“古文的句式結構逐漸被收放更加自如的句式取代,而中國的古典散文也走向了更加自由的現(xiàn)代散文”,直至稍后不久出現(xiàn)的白話文,而且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不可避免地與“它在清朝末年開始接觸了解的國外文學”產(chǎn)生更加密切的聯(lián)系。
在翻譯方面,桐城派文學并沒有得到厚遇,目前所知的僅有方苞的代表作《獄中雜記》由班文干先生譯出,選入2004年出版的《中國古代文選》。而其他很多在20世紀被陸續(xù)翻譯到法國的清朝散文作品多是正統(tǒng)文學之外的小品文,可能是此類散文較多地反映了士人的世俗情趣和心態(tài):題材日漸生活化,既有山情水態(tài),也有世道人心,文中有人,抒發(fā)性氣,而且語言更加接近今文而又保留了古文的典雅。
早在1907年,曾在印度支那任教的法國漢語教師皮埃爾·奧古爾(Pierre Aucourt, 1875—1961)在《法國遠東學院學報》上發(fā)表了他所翻譯的《揚州十日記》,譯名為《一個揚州人的日記(1645)》。②Wang Xiuchu, “Journal d’un bourgeois de Yang-Tcheou (1645),” Pierre Aucourt (trad.), Bulletin de l’Ecole Fran?aise d’Extrême-Orient, 1907, Vol. 7, n° 1, pp. 297—312.明末清初抗清將領史可法(1601—1645)的幕僚王秀楚以幸存者的身份記述了順治二年(1645)清軍對揚州居民連續(xù)十日的大屠殺。它雖非史學著作,卻真實客觀地記錄了當時的暴行,以第一人稱敘述,人物言行和場景描寫都十分翔實生動,是一篇具有史學價值的記敘文。皮埃爾·奧古爾的譯文忠實可信、表達平實,人物的對話和行為的細節(jié)都給予了保留,對文中涉及的歷史人物姓名和主要地名不僅在譯文中同時以拼音和漢字表示,而且以腳注形式進行解釋。譯者在第一個腳注中還交代了他所依據(jù)的原本是友人“從北京帶回的《明季錄十四種》,版本信息不全,該書還收錄了其他一些記述明人抗清的故事”。③Ibid., p. 297.此外,他介紹了譯書之時所遇巧合之事:一本名為《革命先鋒》的小冊子也原文刊登了王秀楚的《揚州十日記》。奧古爾認為當時中國人刊登此文具有鮮明的宣傳意圖,即借古喻今,號召人們推翻清王朝的統(tǒng)治。正是奧古爾第一次將這篇文章翻譯到西文,之后在1914年才出現(xiàn)第一個英譯版本。相隔一個世紀后,法國埃克斯—馬賽大學中文系教授、明代文學研究專家彼?!たㄙ悾≒ierre Kaser)重新翻譯了這篇作品,以單行本《揚州十日—— 一個幸存者的日記》④Wang Xiuchu, Les Dix jours de Yangzhou. Journal d’un survivant, traduit et présenté par Pierre Kaser. Toulouse: Editions Anacharsis, 2013.出版。該譯本的特點是依據(jù)了現(xiàn)存各個原著版本進行翻譯,嚴謹有序,而且最大的貢獻在于譯文之前的長篇引言,既介紹了大屠殺的發(fā)生背景和史可法的事跡,以便于法國讀者充分理解原文,又介紹了真實性、流傳、接受和影響等圍繞作品本身的問題,此外譯文后附有所涉及人物和事物名稱的中文。
沈復(1763—1832)的《浮生六記》最早在1935年由林語堂翻譯成英文,此后出現(xiàn)多個英文版本,還被翻譯到日語、韓語、德語、俄語、意大利、丹麥語、捷克語等12個語種。1966年,比利時漢學家李克曼(Pierre Ryckmans, 1935—2014)完成了《浮生六記》的翻譯,并由著名比較文化學者艾田蒲(René Etiemble,1909—2002)推薦到伽利瑪出版社,可是該出版社恰好已經(jīng)與邵可侶(Jacques Reclus,1894—1984)簽立了同一部作品的翻譯合同,李克曼遂將其譯作在比利時出版。①Shen Fu, Six récits au fil inconstant des jours, Pierre Ryckmans (trad.). Bruxelles: Editions F. Larcier. 1966.1967年,邵可侶翻譯的《浮生記——一個窮書生的回憶》②Chen Fu, Récits d’une vie fugitive. Mémoires d’un lettré pauvre, Jacques Reclus (trad.) “Connaissance de l’Orient”. Paris:Gallimard, coll. 1967.在巴黎出版,著名漢學家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979)在為該譯本所作序言中提到了這樁譯事上的巧合:“在《浮生六記》的法譯工作上,我們受到了款待!兩位同樣優(yōu)秀的漢學家,一位身居遠東,一位在歐洲,在互相不知情的情況下,同時花費了數(shù)年工夫來精心翻譯同一本著作?!雹跴aul Demiéville, “Préface,” Récits d’une vie fugitive. Mémoires d’un lettré pauvre, p. 19.既然兩個譯本幾乎同時問世,細心而好奇的讀者難免會去對它們進行對比。從整體而言,邵可侶的譯本似乎更加拘泥于原文,“(邵可侶先生的譯本)忠實謹嚴,我曾將譯文與原文進行仔細對照——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重新閱讀原著的好機會??梢哉f,翻譯中不乏難點,但是譯者沒有任何馬虎和遺漏,在必要之時對文本進行了深入研究。而且,譯文的風格與原著的風格保持了難得的一致,令人有閱讀的愉悅”。④Ibid..而有學者對兩個譯本中同一段落進行比較之后,對李克曼的譯本評價更高,認為不僅忠實,而且行文更加通達雅致,更像是一部以法語寫作的文學作品,這就是李克曼本人所推崇的翻譯理念:“譯者的理想境界便是遁于無形?!雹軸imon Leys, “Postface du traducteur”, in Shen Fu, Six récits au fil inconstant des jours. Paris: JC Lattès, p. 261.1982年,李克曼將其所譯《浮生六記》的版權轉移到法國布格瓦出版社(Bourgois)進行重版,并于1996年和2009年再版。而邵可侶的譯本借助實力雄厚的伽利瑪出版社和“認識東方”叢書的品牌效應得到更廣泛的推廣,在1977、1986、1990和2005年多次再版。需要說明的是,由于《浮生六記》中最后兩章的真?zhèn)螝v來爭論不休,因此,兩位法譯者都選擇了只譯前四卷的做法。
《浮生六記》這部作品在海外的流傳之廣可能在許多中國學者的思度之外,主要原因可能在于這部作品敘述了平凡之人的質樸天性,傳遞了一種既體現(xiàn)東方文化元素又具有普世意義的生活態(tài)度。正如譚霞客在《中國文學辭典》(Dictionnaire de littérature chinoise)中為《浮生六記》所撰寫的詞條所言:“我們立刻被敘述者本人及其妻子的形象吸引,從而領悟到他們恬淡自適的生活藝術和活在當下的生活態(tài)度。正是這種人情味讓此書在世界各地獲得知音。沈復對生活的感悟也帶給我們感悟,他寧靜的聲音穿越了數(shù)個世紀,仿佛就在我們身邊傾訴,充滿親情,令人無比感動?!雹轆ndré Lévy(dir). Dictionnaire de littérature chinoise. Paris: PUF, 2000, p. 266.這部作品的自傳性質也令西方讀者很感興趣。李克曼譯本的一段封底文字解釋了《浮生六記》題材上的獨特性:“沈復的文字看上去非常樸素,只是敘述一些家?,嵤?,并沒有波瀾起伏的情節(jié),但是卻完成了一部獨樹一幟的作品。傳統(tǒng)上,中國文學并沒有發(fā)展出一種自傳體裁,而沈復的作品生動形象,情真意切,尤其是它的主題是隱私生活(這是中國語言里最近才出現(xiàn)的表達方式),具體而言就是夫妻之間的情感生活(《浮生六記》中最動人心弦的就是敘述者的妻子陳蕓的形象),他們一心想在強大的世俗藩籬之中建設和保護他們的隱私空間?!边@對渴望突破禮教、追求個人幸福而且懂得知足常樂的東方伉儷很容易打動法國讀者,無論東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差異如何,人們愛美愛真追尋幸福的精神是相通的。正如譯者李克曼所言:“沈復擁有一種我們現(xiàn)在最需要的生活秘訣——詩意的生活,它并不專屬于少數(shù)幸運的先知,而屬于所有那些懂得在浮生中擁有生活勇氣和發(fā)現(xiàn)即時幸福的人?!?/p>
到了20世紀最后十年,清朝散文作品越來越得到法國漢學家們的重視。1991年,著名漢學家雅克·謝和耐(Jacques Gernet, 1921—2018)翻譯了明末清初思想家和文論家唐甄(1630—1704)的《潛書》(譯名為《一個無名哲人的著述》),⑦Tang Zhen, écrits d’un sage encore inconnu, Jacques Gernet (trad.). Paris: Gallimard, 1991.譯著長達360頁,列入伽利瑪出版社“認識東方”叢書。在譯者序中,謝和耐稱唐甄為“中國17世紀最杰出的哲學家和作家之一”,“經(jīng)歷短暫的仕途生涯”,“只與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學者保持交往”,“在獨守清貧的境況中用三十年完成《潛書》”。譯者還介紹說唐甄“在很長時間中亦不被中國人所了解,直到20世紀中葉方才被重新發(fā)現(xiàn),因其對封建專制制度的深刻批判而獲聲譽”?!稘摃肥且徊空撐募?,內容涉及哲學、倫理、政治等方面,謝和耐對唐甄及其作品都給予高度評價:“他將其一生對至善、至真、至靜的追求和思考以一種令人贊嘆的文筆凝聚其中。”
以研究明代作家袁宏道著名的當代學者艾梅里將翻譯興趣延伸至明末清初文人身上,于1992年出版了冒襄(1611—1693)的自傳體散文作品《影梅庵憶語》。冒襄在這篇四千余言的自敘中回憶了他與秦淮名媛董小宛的情感生活,寫作年代早于沈復的《浮生六記》,被認為開創(chuàng)了我國古代憶語體文學。與25年前被翻譯到法國的《浮生六記》一樣,對于法國讀者而言,無論從題材還是體裁上而言,這都是一部很有吸引力的作品:才子佳人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中國古代名士名媛優(yōu)雅的生活方式,懷舊的氣息,詩意的表達方式。很快,法譯本《影梅庵憶語》在1994年再版,并于1997年推出袖珍版。
清代張潮(1650—1709)的隨筆體格言小品文集《幽夢影》1997年在法國出版,譯者依然是艾梅里。有心的法國讀者注意到張潮與法國17世紀《思想錄》(Pensées)的作者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和寫作《品性》(Les Caractères)的拉布呂艾爾(Jean de La Bruyère,1645—1696)生活在同一個歷史時期,而且他們三人的作品都是格言體。從評論來看,法國讀者十分喜愛這一傳達生活藝術和智慧的作品,認為它具有跨越時空的價值。該譯作在2011年得以再版,證明了這部清代小品文的魅力。
1996年,著名漢學家桀溺翻譯了《鄭板橋家書》,①Zheng Banqiao, Lettres familiales, traduit du chinois par Jean-Pierre Diény. La Versanne: Encre Marine, 1996.完整地翻譯了其中16封家信,共175頁。法國海藍墨出版社(Encre Marine)在譯本的裝幀上追求盡善盡美,采用了三折頁的方式:中間的書頁是譯文,右邊的頁面是譯者注釋,左邊的頁面則翻印了鄭板橋(1693—1765)本人的書法字跡。這種精美的裝幀將鄭板橋這位中國古代書畫家、文學家的才華全面地呈現(xiàn)于法國讀者眼前,受到學術界、出版界以及普通讀者的贊賞,引發(fā)了一些學者的書評。關于《鄭板橋家書》的本身內容,學者們普遍認為家書的內容涉及了作者對人生世道、求學、文學歷史的思想,簡單而又深刻,而且譯文質量高,注釋部分讓那些不甚了解中國古代文化的人也容易理解作品的內容。評論家蒂耶里·吉沙爾(Thierry Guichard)在雜志《天使簿》(Le Matricule des Anges)發(fā)表的書評中更是說《鄭板橋家書》是“1996年法國出版界的一部精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部中國清代的文學杰作,精湛的翻譯質量,匠心獨運的裝幀。②Thierry Guichard, “Lettres familiales”, in Le Matricule des Anges, N° 016 juin-juillet, 1996.他尤其提到,如此裝幀精美的書籍售價只有150法郎,只相當于一個知名出版社的一本普通小說的售價,實在是值得購買,并且相信這本初版印刷600本的書籍能夠擁有不止600個法國讀者。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著名漢學家譚霞客在2003年出版了他翻譯的李漁(1611—1680)《閑情偶寄》,書名為《李漁的私房書札——中國人的幸福藝術》,③Jacques Dars, Les Carnets secrets de Li Yu. Un art du bonheur en Chine. Arles: Philippe Picquier, 2003.這也是他的最后一部重要譯著。1994年,作為彼?!たㄙ愊壬P于李漁小說研究博士論文答辯的評委,譚霞客重新發(fā)現(xiàn)了這位清朝文人豐富而生動的作品,從而萌生了翻譯計劃。他認為《閑情偶寄》以其豐富的題材、獨有的靈感和風趣的筆觸而成為“一部獨一無二的文學杰作”。這部譯著內容充實,逾300頁,除“詞曲部”“演習部”之外,囊括了《閑情偶寄》其他涉及飲食養(yǎng)生、居家生活等各部的大部分篇章,依據(jù)主題和內容進行了適當調整和編排。該書裝幀精美,圖文并茂,融入了圖章、繪畫、書法等中國藝術元素,充分體現(xiàn)了將藝術與生活融于一體的主旨。
除了上述作品集之外,尚有艾梅里的《風之形——散文中的中國山水》中選入了袁枚(1716—1798)等人的游記散文,①Martine Vallette-Hémery, Formes du vent—paysage chinoise en prose, pp. 125—152.班文干先生在《中國古代文選》中翻譯編選了黃宗羲(1610—1695)的《怪說》、姜宸英(1628—1699)的《〈奇零草〉序》、鄭日奎(1631—1673)的《與鄧衛(wèi)玉書》②Jacques Pimpaneau, 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p. 737—743.以及乾隆三大家之一袁枚一篇表現(xiàn)兄妹手足之誼的哀祭散文《祭妹文》。③Ibid., pp. 762—764.
綜上所述,馬古禮對中國古代文藝性散文的研究在法國漢學界獨樹一幟,清晰地描述了歷代散文文體的特征和嬗變。雖然總體而言,法國學者對明清代散文的研究不盡全面和系統(tǒng),但是一個世紀以來的譯介工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績,出現(xiàn)了更多的名家名篇譯文、文集譯本和專門研究,在深度和廣度上都有突破性進展,尤其是明清后期的小品文脫離經(jīng)學之氣,更加注重普通人生活經(jīng)歷、情感和倫理,得到更多法國讀者的青睞,這些作品的傳播廣度超出了之前歷代散文作品。誠然,明清散文諸派的歷史、思想和藝術以及大量的作家作品研究都還有很大空間,有待于當今法國學者給予更多關注。
《近代中國的學術與藏書》簡介
日本學者高田時雄(Takata Tokio)教授所著的《近代中國的學術與藏書》,近日由中華書局出版。該書為作者近二十年來有關敦煌文獻與域外漢籍研究的論文集,共收錄文章20篇。文章約可分為四類:一是日本學者搜集敦煌文獻與研究敦煌學的情況,如《內藤湖南的敦煌學》《清野謙次搜集敦煌寫經(jīng)的下落》等;二是敦煌文獻之外的日藏漢籍的研究,包括《近代日本之漢籍收藏與編目》《〈廣州通紀〉初探》等;三是有關歐洲藏漢籍的研究,如《意大利漢籍的搜集》《俄藏利瑪竇〈世界地圖〉札記》等;四是有關翻譯學、詞典學、漢語教育史等方面的內容,如《清末的英語學:鄺其照及其著作》《搖籃時代的歐洲漢語刻本》等。此書研究的特色在于,尤詳于近代以來中國典籍流傳海外的歷程的敘述。如《意大利漢籍的搜集》敘述了意大利十余家公立圖書館、大學圖書館、博物館收藏漢籍的情況,在談及國立中央圖書館時,即指出其漢籍是來自于耶穌會羅馬學院與其他派別修會、汪瑟士(Carlo Valenziani,1829—1896)等漢學家以及義和團運動時期意大利軍隊自中國所擄掠。又如《宋刊本〈周易集解〉的再發(fā)現(xiàn)》,記載了流散歐洲的宋刻孤本《周易集解》殘本,推斷該本可能是庚子事變之際流出至普魯士,“二戰(zhàn)”時期因普魯士國家圖書館藏書疏散而流傳至波蘭。需要指出的是,高田時雄教授所見之本,僅有卷八以下,而近日該書的卷五與卷七已被發(fā)現(xiàn)并公布。有關該書卷帙分合流散的更詳盡過程,仍期待學界的進一步研究。(謝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