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真正有價值的夢,能帶給夢者警告或預卜,無價值、空洞的夢只是帶來困惑或引入歧途。
——弗洛伊德
剛剛的夢是警告、預卜還是將人引入歧途的迷霧?歐陽楠的手指劃過鬢角,一滴汗珠正從細密的發(fā)間滾落。它似乎吸盡了身體里的所有水分,歐陽楠體會到了從喉嚨到眼睛再到深層器官的枯竭與干涸,像久旱無雨的硬土,一寸寸開裂。歐陽楠知道自己發(fā)燒了。她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液,喉管黏膜回應以疼痛。而此刻,比喉嚨更痛的是脖頸。刀割樣的疼痛,冰錐樣的疼痛。尖利的牙齒破皮斷筋,咬斷了頸總動脈,血像噴泉一樣射向房頂。歐陽楠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頸,白皙的肌膚完好無損。
它在哪兒?昏沉感阻止了歐陽楠的思考。歐陽楠摸著脖頸從床上爬起來,走進廚房,拉開冰箱的門。寒氣撲面而來。歐陽楠深深吸氣。一口氣還沒吸透,墻上的影子在利閃中張開翅膀。是它?歐陽楠一驚。
“咔!”驚雷炸散昏沉。不是它,是風,吹亂了歐陽楠的頭發(fā)和衣衫,影子是自己的。又一道利閃劈入,又一個驚雷炸響,急雨唰唰打進窗戶,地上瞬間積了水。
關閉窗戶的一刻,歐陽楠松弛的神經(jīng)再度繃緊。它正張著翼形皮膜,穿過雨幕,撲向雨中倉皇奔跑的女子。不,不是真的。歐陽楠告誡自己,她閉上眼睛。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它,夢中的吸血蝙蝠不見了,有的只是瓢潑大雨。
掛鐘上的時間,凌晨1∶30。
1
厚重的云層遮天蔽日,不祥在云隙間翻滾。
藥暫時控制住了體溫,頭仍舊昏沉沉的。看樣子要請病假了。歐陽楠摸到了手機的當口,手機響了。
“命案。”話筒里傳出左鼎的聲音。
歐陽楠翻身坐起,邊脫睡衣邊問:“什么地方?”發(fā)燒、請假統(tǒng)統(tǒng)被拋去了九霄云外。
“環(huán)正公園?!?/p>
“哪兒?”歐陽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沒聽錯。下來吧?!?/p>
歐陽楠跑出臥室,跑進廚房,拉開窗戶,探頭向下看。她的住處位于小區(qū)最后一排樓。圍欄外即環(huán)正路,環(huán)正路的另一側就是環(huán)正公園。論面積,環(huán)正公園在全市數(shù)一數(shù)二,從早到晚,吹拉彈唱不絕于耳。如果不是公園的照明設施稀少,人們逗留得還要晚。
歐陽楠看到了停在路邊的警車和勘查車。透過綠植的罅隙,公園內(nèi)的黃色警戒帶隱約可見。一幅畫面在歐陽楠的腦海中恍然浮現(xiàn),翼形皮膜劃開夜色猶如剪刀劃開絲綢一般悄然無聲。難道……歐陽楠甩掉人字拖,蹬上運動鞋,直奔樓下。
歐陽楠是一路跑到勘查車前的。杜般打量著氣喘吁吁的歐陽楠說:“楠姐,你這是練百米沖刺?”
歐陽楠也不搭話,她以最快的速度穿上鞋套,戴好帽子、口罩和手套,躬身從警戒帶下鉆進警戒區(qū),快步走向中心現(xiàn)場。
蒼白如蠟的臉,冰冷的肌膚,在雨水中扭曲的頭發(fā),僵硬的軀體……歐陽楠的目光聚焦在尸體頸部觸目驚心的孔洞上,呆住了。
聽呼吸,左鼎就知道站到身旁的是歐陽楠?!八劳鰰r間在凌晨1點至3點間。頸總動脈斷裂,死于失血性休克。看這些傷口,有什么想法?”左鼎說,他被傷口困擾半天了。
沒聽到回應,左鼎側了側臉。自下而上,運動鞋、運動長褲、套頭衫,簡潔利索,歐陽楠出現(xiàn)場的尋常穿著。不同尋常的是,左腳的鞋舌內(nèi)卷,鞋帶松散,這種情況在歐陽楠身上絕少發(fā)生。更不同尋常的是,放在白皙脖頸上微微發(fā)抖的手和臉上錯愕的神情。
“怎么了?”左鼎問。
“我……看到了?!?/p>
“什么?”
“蝙蝠?!?/p>
“蝙蝠?”左鼎先是對歐陽楠驢唇不對馬嘴的說法感到費解,但馬上,他的目光落回到了尸體的頸部。歐陽楠的話提醒了他。
“吸血蝙蝠。”歐陽楠繼續(xù)喃喃自語。
“對!對!”左鼎也陷入了自說自話的狀態(tài),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孔洞說,“問題是,這怎么可能?”
“可能的?!?/p>
“可能?”左鼎看著不同以往的歐陽楠,目光里充滿詢問。
歐陽楠目光里的疑惑比左鼎更甚。
“歐陽!”左鼎輕喊。
歐陽楠漸漸掙脫錯愕,放下摸著脖頸的手說:“可我錯過了?!?/p>
“錯過什么?”
“犯罪經(jīng)過?!?/p>
“因為雨太大?”
“是,也不是。我以為還在夢里。我以為自己看錯了。”
“說明白點?!?/p>
“我做了個夢,夢到被吸血蝙蝠襲擊,后來醒了,去喝水。從廚房的窗戶……”
左鼎順著歐陽楠的目光望向歐陽楠的住所,遙想當時的情景。
“那時它在靠近路邊的地方?!痹趺聪氲降娜允恰八??歐陽楠暗自搖頭,蹲下來,盯著幾個孔洞,說,“這些傷口不是錐子所致?!?/p>
“不是?!弊蠖φf,“倒更像你提到的?!?/p>
兩人四目相對,同時想到夜空下盤旋的幽靈,想到閃爍幽光的長而尖銳的犬齒和發(fā)達且鋒利如刀的上門齒。大多數(shù)種類的蝙蝠不過是以昆蟲為食的嚙齒動物,雖面目可憎,卻多歸類為益獸,但生活在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吸血蝙蝠是個例外。它們,以血為食,是地地道道的“吸血鬼”。
歐陽楠轉頭四顧。
左鼎半開玩笑地說:“找吸血蝙蝠?”
歐陽楠白了左鼎一眼,吸血蝙蝠有咬人的記載不假,咬斷頸總動脈致人死亡卻是聞所未聞??纱藭r反復浮現(xiàn)在歐陽楠腦海里的又分明是一只吸血蝙蝠。為什么會這樣?噩夢先入為主、發(fā)燒火上澆油、大雨故布迷陣,它們影響了她的判斷力,甚而對所見物進行了虛化?肯定是。因為哪怕是世界上最大的吸血蝙蝠體重也不過三四十克,而她看到或者說腦海中浮現(xiàn)的那只吸血蝙蝠足有成人高。
左鼎知道歐陽楠又走神了,提醒說:“就算留有痕跡,也都毀了?!?/p>
不錯,大雨洗掉了所有罪證,現(xiàn)場徒留一具女尸。開放性環(huán)境下的血案,多為激情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之間并無直接關聯(lián),假使現(xiàn)場搜檢不到遺落物證,嫌疑人很可能就此蒸發(fā)。
站在百米開外的莊海神情嚴峻。從中心到外圍,勘查的嚴密沒能扭轉局面的被動。
2
死者阮小米還是個孩子?,F(xiàn)場檢驗尸體時左鼎已經(jīng)對死者年齡作出了初步判斷,一米六的身高不會動搖左鼎的專業(yè)自信,但死者的衣著、右耳廓上的七只耳釘、藏銀鼻環(huán)、灰白兩色頭發(fā)、五彩指甲這些與生理發(fā)育特征無關的東西一度對左鼎的判斷造成干擾。結合案發(fā)時間,左鼎保守地將死者的年齡放到十五歲至十六歲之間。事實上阮小米剛滿十四歲。
十四歲的小女孩,穿裸肩露臍衫、超短裙,三更半夜四處游蕩?失誤的不止左鼎,莊海在核實了阮小米的年齡后也驚得一愣一愣的。
阮小米的奶奶看到白布單下青白的臉,立刻癱倒在地。老人捶打著干癟的胸口哭得呼天搶地:“我可怎么向小米的爸媽交代??!老天??!你拿了我老太婆的命去吧!把我的小米還回來吧……”
再次跟小米奶奶見面是第二天。一夜時間,老人蒼老了許多。
阮小米的父母十多年前來本市做生意,起初在家裝市場租了間十來平方米的門面賣油漆,漸漸地,開始經(jīng)營銷售各種家裝材料,后來生了小米。
“他倆一門心思掙錢,哪有時間管孩子,就把小米送回了老家。小米跟著我長到七歲,她爸媽接她到市里上學。錢掙了,房買了,夠可以了吧?他倆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小米上學,我看病,往后兩居室換三居室……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哪兒就夠了?我一尋思可不是嗎,花錢的地方多著呢。趁年輕,趁有把子力氣,能多掙點多掙點,往后有個病啊災的才不至于心里發(fā)慌。他倆一天到晚不著家,后來生意越做越大,甚至還做到了外地。好容易孩子接來了,他倆又走了。我一個老太婆,管得了孩子吃飯管不了孩子別的。小米原來可聽話了??倖栁遥棠蹋遣皇前职謰寢尣幌矚g我?我說哪有爸媽不喜歡自己孩子的?小米說那他們怎么不管我呢?我說他們不是不管你。他們起早貪黑地忙不就是想多給你掙點錢嗎?小米說,我不想要錢。我知道小米想要什么,就對她說,那你好好學習,等你考了第一名,跟你爸媽提要求,看他們能不答應。小米真就考了第一名。沒等提要求呢,她爸媽就去了外地。自打她爸媽去了外地,小米就變了個人。有段日子,這孩子一句話不肯說。我給她爸媽打電話,讓他們好歹回來一個陪陪孩子,他倆倒好,給小米網(wǎng)購了個蘋果還是梨的電腦回來。打那以后,小米就迷上電腦了?!?/p>
莊海問:“小米在電腦上玩什么?”
“我哪兒懂?反正玩得昏天黑地,飯都顧不上吃。學習一落千丈。我去開家長會,老師單把我留下來談話。說為孩子好,一定得多跟孩子交心。我能不想小米好嗎?我能不想跟小米多說說話嗎?我巴不得小米永遠不長大,永遠纏在我的老寒腿上,奶奶長奶奶短嘚啵嘚啵不住嘴呢。可小米大了,她說的那些我又不懂,她就不愿跟我說了。”
“小米有手機嗎?”
“沒有。學校不讓帶,她爸媽就沒買給她。那天小米很晚還沒回來,也沒辦法聯(lián)系。我急壞了,打了110,他們告訴我要去派出所報警?!毙∶啄棠痰淖爨閯恿艘幌?,猛勁捶著腿說,“我這老骨頭,天一變就疼得走不了路,要不然……不中用啊,不中用……唉!”嘆息,在喉嚨口風雨飄搖,像一根孤零零的老藤瀕臨折斷的呻吟,吱嘎吱嘎隱隱作響。
莊海沒再問老人什么。與其說是不忍,不如說是害怕。岌岌可危的飄搖聲、隱隱的吱嘎吱嘎的呻吟聲令莊海萬分緊張。不畏兇險、不懼暴徒的他,卻害怕面對老藤的毀滅。
千里迢迢趕回來的阮小米父母提供不了一絲一毫的線索。他們太久沒回過家,連小米現(xiàn)在多高多重都搞不清。無怪小米會穿成那樣,哪有父母尤其是母親會以那樣的服飾為美?衣服是小米自己網(wǎng)購的。十四歲的孩子對美的理解極易受外界因素左右,陷入審美誤區(qū)。又或者,小米其實是懂得美的,叛逆的穿著打扮是她尋得的唯一的宣泄口,宣泄內(nèi)心的孤單和不滿。
后一種推測是歐陽楠提出的。歐陽楠話語平緩、低沉。莊海卻仿佛坐在一輛失控的車上,車從山頂俯沖而下,耳朵里灌滿了陡峭、顛簸的訊號。
難道錢比孩子的命還重要!莊海想責問小米的父母。然而目睹一對失魂落魄、不知所措的人,責問巨石般噗通噗通,一塊塊落回肚子。莊海耳邊響起小米奶奶絮絮的話:“趁年輕,趁有把子力氣,能多掙點多掙點,往后有個病啊災的才不至于心里發(fā)慌……”他們一門心思掙錢能簡單歸咎于貪心不足嗎?
“多陪陪老人吧,省得日后后悔。”莊海最后說了句貌似跟案件毫無關聯(lián)的話,木呆呆的一對夫婦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3
小米遇害的當天根本沒去學校。她冒充奶奶給初一年級組老師打電話請了病假。打電話的時間是上午8點,班主任恰好在給另一個班上課。這個時間應該是小米特意挑的,以免被班主任聽出端倪。雖然小米心思不在學習上,逃學還是第一次,所以班主任聽其他老師說小米請過病假后沒再跟小米奶奶核實。班主任證實小米的頭發(fā)前一天還是黑的。至于耳釘,小米從沒在學校戴過。校規(guī)寫得一清二楚,即使小米在想法上叛逆,也不會瞪眼往槍口上撞。不過小米耳朵上那一溜耳洞已經(jīng)存在一陣子了。為了這溜耳洞,班主任找小米談過話,像無數(shù)次被老師談話時表現(xiàn)的那樣,不管老師說什么,小米始終垂著腦袋一聲不吭。
莊海介紹到這兒,歐陽楠不無感慨地插了一句說:“最堅硬的反抗莫過于沉默?!?/p>
莊海點頭表示贊同。
左鼎問:“確定電話是小米打的?”
莊海明白左鼎的意思,解釋說:“已查明電話來自一家24小時便利店。店里的人對小米有印象,小米之后是否遭遇綁架不好說,至少當時行動未受限制?!?/p>
歐陽楠提醒說:“通常美發(fā)店開門要到9點?!?/p>
莊海說:“這點也可以算是行動自由的佐證?!?/p>
左鼎說:“那么請假、焗發(fā)、穿戴,應該可以理解為遇害當天,小米有自己的計劃,做某事或見某人?!?/p>
歐陽楠說:“如果做的事或見的人跟小米的死有關,案子的破獲概率倒是比死于激情犯罪的高。”
莊海說:“小米在便利店只打了一通電話,所以我們將調(diào)查重點放在了網(wǎng)絡上。小米加了幾百個qq好友,入了三十幾個群,杜般在帶人查,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明確的可疑目標。尸檢方面能提供什么線索?”
左鼎說:“我們在研究吸血蝙蝠?!?/p>
“不是吧?”
“從傷口形態(tài)看,沒有比吸血蝙蝠的牙齒更可疑的了?!?/p>
莊海一臉的難以置信:“你的意思是阮小米死于……意外?”
“我不認為這座城市搬來了新住客,就算僅僅作為過客,吸血蝙蝠也不該在暴雨如注的時候出來覓食。吸血蝙蝠的食譜上只有一種食物——鮮血。犬齒和門齒是它們與生俱來的餐具。它們用這套餐具悄悄割破鮮血的屏障,開始享用饕餮盛宴。”
莊海擺手打斷左鼎:“說重點!”
“我就是在說重點?!?/p>
莊海將目光轉向歐陽楠求解。
歐陽楠說:“重點在于‘悄悄割破’?!?/p>
“悄悄割破?”莊海反復咀嚼著這個詞,少頃,眼一亮說,“阮小米的傷口深達頸總動脈。你說過,頸部傷口是唯一的致命傷?!?/p>
左鼎說:“沒錯。吸血蝙蝠從不深咬,它們慣于尋找熟睡的動物,在盡可能不驚擾獵物的情況下,割破一道淺口。因為唾液中含有奇特的抗凝物,它們可以慢慢地、彬彬有禮地享受美餐,而不必擔心美餐變冷,變硬。”
這次莊海反應奇快,馬上問:“阮小米的傷口處有所謂的奇特抗凝物嗎?”
左鼎說:“沒檢測到。但不能直接下否定結論?!?/p>
“明白,因為雨。不過你剛剛提供的其他依據(jù)是不是足夠替吸血蝙蝠洗刷罪名了?”
“除了無法解釋的傷口形態(tài)?!?/p>
“德古拉?!睔W陽楠突然說。
“你的意思是……”莊海思索著問,“長有吸血蝙蝠犬齒和門齒的德古拉?”
歐陽楠也不知道自己如此說的確切意思。當“德古拉”這個名字脫口而出時,她貌似沉入了夢境。
4
雨水突然青睞起這座城市,但暑熱沒有因此提前退場,相反裹挾進了一份黏膩,一股霉氣。
漚過的空氣在低氣壓的磙碾下散出奇怪的味道,絲絲縷縷,若有若無。是……血腥!歐陽楠舉目四望,試圖尋找氣味的出處,卻被夜色擋了眼。
雷聲隱隱,雨在路上了。仰臉,云低沉沉的,仿佛抬腳即會碰到鼻尖。公園內(nèi)早已無人,除了天氣原因,兩天前發(fā)生的命案給公園罩上了一層恐怖氣氛。不用說晚上,白天來玩兒的人也大為減少。
空蕩蕩的公園在閃電下亮了亮,雨快到了。歐陽楠加快腳步。“咔”一個驚雷,老天沒給歐陽楠反應時間,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砸下來。十幾秒,足夠讓歐陽楠變成落湯雞。躲雨挽不回被澆透的結果,歐陽楠決定冒雨跑回家。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這個決定是錯的。雨以瓢潑之勢吞沒了一切。路不見了,方向消失了,連眼都睜不開,此刻再找躲雨的地方簡直是癡心妄想,歐陽楠徹底暈頭轉向。她趟著沒到小腿肚的積水艱難前行。突然,腳下踏空,歐陽楠暗叫一聲完了,腦海中閃過沒有井蓋的排水井。
血腥,不再絲絲縷縷,若有若無,它們濃烈地充塞鼻孔。下沉,下沉,歐陽楠恍惚看到了死神,伸著胳膊,迎接她的到來。沉入地獄了嗎?昏沉、窒息、意識即將渙散的一刻,歐陽楠聽到來自身體里的聲音:“別放棄!別放棄!”她屏住呼吸,腰腹用力,雙腳一蹬,人開始向上浮。歐陽楠最后向下望了一眼,死神的手臂越來越遠。
嘩啦,歐陽楠浮出水面,雖然仍被雨水包繞,但歐陽楠吸到了空氣。她不敢松勁,張開手臂,快速撐住身體,一側膝蓋找到地面,緊跟著,另一側膝蓋也找到了地面。歐陽楠翻坐在地,仰起臉,任雨水沖洗。
混沌的腦子開始澄清。歐陽楠定神凝想,凝想地獄里的最后回眸。死神,站在地獄之口的死神……歐陽楠一激靈,睜開眼。
5
雨還在下。尸體被打撈上來。
至少經(jīng)過兩場雨的浸泡,死亡時間難以作出準確判斷,大致推斷在一周內(nèi)。有人偷走了井蓋,有一場傾盆大雨,有一個受到吸血蝙蝠噩夢糾纏、連續(xù)兩晚在與吸血蝙蝠存在神秘聯(lián)系的案發(fā)現(xiàn)場徘徊的法醫(yī),有一次錯誤決定導致的幾乎喪命的經(jīng)歷。缺失任一環(huán)節(jié),井底的尸體是否有機會重現(xiàn)天日?
一起命案未破,又出現(xiàn)了第二起,簡直是雪上加霜。莊海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十三到十四歲之間。”這次左鼎的語氣十分肯定。
“什么?!”莊海愕然。
歐陽楠內(nèi)心的悲傷超出了愕然。地獄之口的死神,確切地說是被死神奪去生命的女孩,此刻就躺在眼前。腐敗剝奪了她花朵般的容顏??植雷冃蔚氖w昭示更為恐怖的罪惡。
“死因是什么?”莊海迫不及待地追問。預感正讓他心跳加速。
“外界環(huán)境加快了腐敗速度,頸部的傷口只能勉強辨別?!?/p>
“確切點?!?/p>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結論必須尸解后再下?!?/p>
莊海手心里全是汗,他急于得到現(xiàn)實對預感的回應,但他知道左鼎是對的??茖W拒絕想當然,必須依靠實踐、實驗剝繭抽絲,一步步抵達客觀、真實、準確的內(nèi)核。
“楠姐!”
左鼎和莊海聽到杜般的驚呼,同時看到歐陽楠癱軟的身體。她,暈倒了。
6
“肺炎。病了兩三天了吧?你們怎么還讓她淋雨呢?”接診醫(yī)生的語氣傳遞了些許埋怨的意味。
“您說什么,兩三天?不是剛病的?”莊海問。
女醫(yī)生沒說話,用眼神傳遞了多余一問的意思。
“生病也不吱一聲。”莊海來氣地嘀咕。
杜般在一旁嘟囔:“那還不是拜你所賜。跟周扒皮打交道,哪個不累得脫層皮?”
莊海抬手削了杜般的后腦勺一下,立刻招來女醫(yī)生更為嚴厲的目光。莊海從女醫(yī)生的目光里讀到了對周扒皮的不滿和對被周扒皮欺壓的勞動者的同情,正欲解釋,想想又放棄了。就算糾正了女醫(yī)生的職業(yè)誤判,她就能理解刑警這個職業(yè)的內(nèi)涵,理解從事這個職業(yè)的人的情感嗎?
“去辦住院吧?!迸t(yī)生說。
莊海盯著女醫(yī)生遞過來的住院單,說:“還得住院?”
“你有不同意見?”
“不是……那個……好,好的。我們馬上去。”莊海不是有意見,他只是沒想到歐陽楠病得這么重,心里莫名地發(fā)慌。
心里發(fā)慌的不止莊海。站在解剖臺前的左鼎也在為歐陽楠懸心。為了盡快出具尸解結論,左鼎沒能送歐陽楠去醫(yī)院。他一直在為自己的粗心而自責。其實那天在阮小米被殺案的現(xiàn)場,歐陽楠的表現(xiàn)就有些反常,他明明發(fā)現(xiàn)了,卻沒往生病方面聯(lián)想。有時候左鼎會問自己,職業(yè)是不是在磨利了專業(yè)水準的同時也磨硬了內(nèi)心柔軟的情感?譬如此刻,站在腐敗變形的尸體前,手持解剖刀,準備探究尸體里的秘密時,他不得不將所有的擔心、掛念束之高閣。
7
尸解證實了左鼎的初步判斷,也回應了莊海的預感。死者死于頸動脈斷裂。相同的年齡,相同的死因,相同的特異性傷口,相同的案發(fā)現(xiàn)場,兩起案件的串并排除了流動作案和激情作案的可能。
“犯罪嫌疑人對獵物的選擇極具針對性。小女孩心智不成熟、反抗力偏弱?!?/p>
參加案情分析會的人聽到聲音同時將目光轉向會議室門口,說話的是歐陽楠。
杜般說:“楠姐,你不在醫(yī)院好好輸液,怎么……”
“好了?!睔W陽楠走到會議桌前,拉開椅子坐下說,“另外,從照片上看,兩個女孩妝容相似?!?/p>
杜般說:“死者身份已查明,羅晶,十四歲,父母離異后各自再婚,羅晶一直跟爺爺奶奶生活。七天前走失,家人于案發(fā)當晚報案。羅晶跟阮小米一樣也是初一學生,但兩人不同校,彼此之間沒有聯(lián)系?!?/p>
“現(xiàn)實聯(lián)系?”歐陽楠問。
網(wǎng)絡時代徹底變革了人類社會這張網(wǎng)、人與人這些點之間的聯(lián)系?,F(xiàn)實世界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完全有可能在虛擬世界中跨過萬水千山,成為至交、好友、戀人。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因此變得無限小,而人與自己的距離變得無限大。
杜般說:“從我們調(diào)查的情況看,她們倆在網(wǎng)上并沒有直接接觸,不過同在一個名為‘天生沒人要’的群里?!?/p>
歐陽楠說:“都是沒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
“讓你說中了,楠姐。我復制了一部分群聊的內(nèi)容。大家可以看看。”
足有一刻鐘,大家盯著屏幕上的群聊內(nèi)容一言不發(fā)。孤獨、憤懣、抑郁、叛逆、無助、自暴自棄、玩世不恭、破罐子破摔……令人心驚的情緒漩渦,裹挾著幼小的心靈。
“我們都好像一攤被潑在地上的水,原來是好的,是好的,可是如今全是泥土和垃圾,無法分離。有時候有那種感受,覺得要被人,或者被自己,潑出去,碎成一顆顆水珠子,以高速攝影的動態(tài)停在某一個空中。只能靠最后一點力量往回收。不知道要被潑到哪里去,混雜著什么流到哪里去?!鼻f海將置頂?shù)囊欢卧捘盍顺鰜怼?/p>
左鼎說:“出自卡佛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做了些改動?!?/p>
歐陽楠說:“大概孩子想質(zhì)疑的是,當我們談論親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p>
杜般說:“這屬于文學高度還是哲學高度?現(xiàn)在的小孩真了不得?!?/p>
左鼎說:“不知那些丟下孩子的父母看了會怎么想?!?/p>
歐陽楠說:“怕只怕他們根本連看看的想法都沒有?!?/p>
復雜而又沉重的話題。多少無辜者承擔不幸的同時充當了不幸的幫兇?
“嫌疑人方面查到什么?”莊海將大家的思緒拉回到案件本身。
“排查了幾十人……”杜般聳了聳肩,“也許我們調(diào)查的方向錯了。兩起命案的案發(fā)地同在環(huán)正公園,會不會因為誤闖了犯罪嫌疑人的領地,才招致了殺身之禍?”
莊海說:“阮小米從學?;丶倚柰窘?jīng)環(huán)正公園,羅晶并不需要。她的失蹤發(fā)生在下晚自習后,時間已經(jīng)非常晚了,她為什么繞去環(huán)正公園?”
左鼎說:“而阮小米案發(fā)當天并未到校,她打電話的便利店在環(huán)正公園的反方向。我認為兩名被害人出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絕非出于偶然。阮小米和羅晶兩個人出事當天的動態(tài)軌跡值得再好好研究一番?!?/p>
杜般說:“斷點太多,線索不明?!?/p>
歐陽楠說:“有一點可以肯定,犯罪嫌疑人熟悉環(huán)正公園,如果沒有其他線索,不妨由此入手,尋找可疑目標。”
杜般說:“環(huán)正公園附近的小區(qū)不少,居民數(shù)量可觀,這要排查起來……”
“男性,年齡十六至二十歲之間,體形削瘦,身高超不過一米七二,面色蒼白,口臭重,身上有色素沉著和大量瘢痕,宅居,絕少出門,尤其不會在白天出門?!弊蠖νO?,跟歐陽楠交換了一下眼神說,“暫時就這些吧?!?/p>
“好。我們立刻開始首輪篩查。”莊海站起來,招呼聽得愣愣的杜般,“發(fā)什么傻,走啦?!?/p>
“老大,我怎么覺得左哥說的好像是……”
“對,他讓咱們找的就是‘德古拉’。”
“???”杜般眼睛瞪得溜圓。之前的幾次案情分析杜般因為忙于網(wǎng)絡追查而缺席,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德古拉的提法,在會上。杜般當然知道德古拉,只是沒想到德古拉會與現(xiàn)實案件里的犯罪嫌疑人畫等號。
8
走廊里充斥著來蘇水的味道。透過身旁病房門上的玻璃,歐陽楠看到了病床上的女孩,頭戴一頂萌萌的絨線帽。女孩的母親正面帶笑容對女孩說著什么,一副開心的樣子。幾分鐘前,她站在走廊盡頭,捧著那頂粘滿頭發(fā)的萌萌的絨線帽戰(zhàn)栗、哭泣。那些擇下來的頭發(fā)沒有被丟進垃圾桶。她將它們小心地纏繞起來,放進一只廉價錢包,把錢包放入上衣內(nèi)側的口袋,摁了摁,才抹去臉上的淚痕,向病房走來。在進入病房的前一秒,她深吸了口氣,魔術師般變出臉上的笑容。那笑容像塑料花一樣,只要人在病房,總也開不敗。
“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歐陽楠收回目光,轉身面向說話的人,說:“你有曹植之才,我可當不起甄宓之貌?!?/p>
“我這才是拾古人牙慧,你這貌是貨真價實。抱歉讓美女等了這么久,剛處理完患者?!?/p>
“沒關系。理解?!?/p>
“請你吃午飯。”
“不用。有事請教你?!?/p>
鐘子建說:“去我辦公室吧?!?/p>
接到理化室打來的電話前,左鼎的手指一直在敲方向盤。接到理化室打來的電話后,他的手指一直在手機上查地圖。直到聽見歐陽楠的聲音,左鼎才放下手機,從車上下來。
“鐘子建。左鼎?!睔W陽楠給兩個人互做介紹。
“鐘主任,全省最年輕的血液病專家。久仰大名?!弊蠖ι斐鍪?。
鐘子建也伸出手,說:“我知道為什么沒機會請美女吃午飯了?!?/p>
歐陽楠說:“別瞎猜。兩碼事。”
“是嗎?”鐘子建說,“那我請二位一起吃飯?!?/p>
不等歐陽楠開口,左鼎搶先說:“下次吧。我得先帶她去做個頭發(fā)?!?/p>
鐘子建深解其意地點了點頭,說:“好。”
后車窗外的鐘子建越來越小。
左鼎說:“小心,脖子看斷了?!?/p>
歐陽楠轉回頭,問:“搞什么鬼?”
“什么?”
“明知故問?!彪m然鬧不清左鼎剛剛為什么以那么不靠譜的理由拒絕了鐘子建的邀請,想到他的跋扈勁兒,一絲含混的幸福感掠過心頭。歐陽楠不自覺地笑了。
“笑容相當甜蜜,被帥哥帥懵了?”
歐陽楠臉發(fā)熱,趕緊轉移話題:“鐘子建說這么多年,得這種病的患者他只遇到過三例。保持隨診的有一例,另兩例情況不明。其他醫(yī)院的接診情況他會幫我們核實。現(xiàn)在去哪兒?”
“美發(fā)廳?!?/p>
“干嗎?”
“當然是做頭發(fā)。”
“誰?”
“你?!?/p>
“誰說我要做頭發(fā)?”
“你。”
“我?”
“妝容相似。不記得了?理化室打電話了,成分相同?!?/p>
“行啊。動作夠快。”歐陽楠有點興奮又有點失落。興奮是因為案子向前走了,失落是因為什么呢?
9
云擋住了星光月影。今夜的云不像波濤,像淤泥,接天連地,空氣被排擠得不知去向。生靈們喪失了呼吸的能力,如同嵌在淤泥里的標本。某種不安定的因子躲在淤泥深層,以標本為盾,鍛打危險的暗器。
天氣預報說今夜有雨。
“老大,你確定他會出來?”
莊海仰頭看了看天,答非所問地說:“快下雨了?!?/p>
兩起命案都發(fā)生在雨夜,莊海堅信不是出于偶然。羅晶、阮小米出事間隔僅三天,左鼎和歐陽楠做的心理分析指出,發(fā)案頻次直接反應內(nèi)心欲望的強弱。
莊海深深吸了口氣,似乎要從淤泥一樣的云里嗅取嗜血欲望的強弱和德古拉的蹤跡。
云團凝滯如泥,草樹紋絲不動。夜之城,成了標本的陳列室。唯有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等待……
泥鰍似的影子,無聲地滑進夜色。嵌在淤泥里的標本——最好的掩體,令他的行蹤詭秘得虛幻難辨。影子滑過路面,滑進環(huán)正公園,在樹與樹之間,停下,凝然不動。
繼續(xù)等待……
雨終于沒有下。云在時間的撕扯下慢慢流散??諝庥辛艘幌亍2輼溟_始喘息。標本們一一復活。影子卻開始躁動不安。他在樹與樹之間,張開手臂,穿行。寬大的衣袖讓他的穿行像飛。
“這家伙想干嗎?”杜般納悶。
莊海望了望流散的云,說:“天快亮了。他想離開?!?/p>
等了一晚的警員聽了莊海的話,都有些按捺不住的情緒,急待莊海下命令。神經(jīng)繃得太緊,滿弓上的箭盼著離弦。
抓還是不抓?莊海舉棋不定之際,影子開始向公園外移動了。一名警員一時發(fā)急不小心弄出了動靜。影子收住腳,轉頭掃了一圈,受到驚嚇一般奔跑起來。
影子的行為觸發(fā)了莊海緊張的神經(jīng)?!白ィ 币宦暳钕?,幾名警員同時躍出灌木叢。
他被圍在當中。蒼白而枯干的臉,像經(jīng)年累月慢慢鈣化的樹皮,行將碎如齏粉的樣子??艄菄偷纳钛鄹C呈現(xiàn)鍋底黑。莊海試圖看清眼窩深處瞳仁里的世界。就在這時,晨光躍過屋脊。他觸電似的抽搐了一下,肩膀上聳,抬手擋在眼前。寬大衣袖滑落,露出胳膊上的疤痕和潰爛。同一時刻,瞼袋瞇成一道窄縫,兩道冷冷的光箭弩似的飛射而出。莊海耳根子嗖嗖冒冷氣,乃至那張嘴因為受到眼輪匝肌急劇收縮的影響而微微開啟時,莊海懷疑長而尖銳的犬齒和鋒利如刀的上門齒會暴突出來,咬向在場的某個人的脖頸。還好,莊??吹降氖莾膳胚€算正常的牙齒。而牙床,是潰爛的,散發(fā)著腐敗氣息。
是他,德古拉!
10
郭睲始終一言不發(fā)。用負隅頑抗來解釋并不確切。郭睲的眼神除了時而閃爍寒光外,大多數(shù)情況,以防備、惶恐等類似無辜者的眼神應對莊海的問話。這讓他與他的年齡呈現(xiàn)出分離。十七歲的生理年齡,七歲的心理,三十七歲甚至比三十七還老的皮膚。
莊海一度對郭睲的智力產(chǎn)生疑慮,然而就兩起命案的被害人、案發(fā)時間、案發(fā)環(huán)境的選擇分析,犯罪嫌疑人不該是個心智不全的人。抓人的決定失之草率?鎖定最舊的小區(qū)中的某一租住戶是經(jīng)過大量暗訪并掌握了一定證詞的。削瘦、蒼白、疤痕、潰爛、腐敗……左鼎對德古拉的摹畫在郭睲身上一一得到應驗。而且剛剛,他被第四次帶往審訊室的時候,驚雷在走廊里回響,他的瞳仁立刻寒光閃閃,透出層層殺氣。
要撬開他的嘴需要先攻破他的心理防線,如果確有那么一道心理防線的話。目前這種情況非常有必要請左鼎和歐陽楠過來。只是此刻雷聲滾滾,老天像是要彌補前一晚未能如期降雨的遺憾,讓今夜的雨下得變本加厲。
這么晚,這樣的天氣,路況堪憂。莊海正猶豫要不要現(xiàn)在給左鼎和歐陽楠打電話,門猛地開了,杜般急火火地進來,喊了聲:“老大!”
莊海瞥了郭睲一眼,想阻止杜般為時已晚。
“抓錯了!有新發(fā)案?!倍虐阏f。
莊海心里“咯噔”一下,余光瞥見了郭睲嘴角的抽動。不像得意,不像僥幸,倒像因為搞不清闖進來的這個人以及這個人所說的話是否跟自己有關而惴惴不安。眼下不是研究微表情的時候,莊海起身離開審訊室,關嚴房門,才問杜般:“怎么回事?”
“有人打電話報警,四十分鐘前菏澤公寓一帶,有個女孩被襲擊了?!?/p>
“人死了?”
“沒。女孩遭襲的時候,目擊證人喊了一嗓子,嫌疑人逃了,不過被害人好像傷得不輕。人送市急救中心了。”
“怎么認定咱們抓錯了人?”
杜般一愣,說:“目擊證人報案時稱‘吸血鬼’襲擊了女孩。所以我想……”
警方從未向外界透露阮小米、羅晶的死因?!暗鹿爬币徽f更是只有歐陽楠、左鼎、杜般和莊海幾個人知道。
莊海手一揮,說:“走!去急救中心?!?/p>
女孩叫臧斯霞,二十一中初中二年級學生,下晚自習歸家途中遭襲。全身沒受什么傷,不幸的是,她在掙脫過程中摔傷了頭部,導致顱內(nèi)出血而陷入昏迷狀態(tài)。莊海和杜般趕到急救中心時,醫(yī)生正在為臧斯霞實施手術搶救。按照醫(yī)生的說法,臧斯霞能否順利下手術臺難以估計。唯一幸存下來的被害人生死未卜。
臧斯霞的姑姑和姑父是跟臧斯霞一起到的醫(yī)院。臧斯霞的姑姑說:“我一看下雨就和我愛人一起騎車去迎小霞了,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我們趕到的時候,小霞人倒在地上。我們還錯把救她的人當成了壞人,差點跟人家打起來……”臧斯霞的姑姑邊說邊抹眼淚,看得出,她非常疼愛臧斯霞。
手術持續(xù)時間不明,即便臧斯霞性命得保,也無法立即進行證言采集。110的報警記錄只有一句話。除了姓名、住址,出警筆錄上的證詞也十分簡短。莊海決定找目擊證人再次了解情況。
11
門內(nèi)一張少年的臉,刻意保留的青須掩蓋不住實際年齡。
莊海表明身份,少年的目光在莊海和杜般臉上快速掃了幾個來回,問:“什么事?”
莊海說:“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擾了。我們找倪炫?!?/p>
少年遲疑了一下說:“我就是。”
杜般問:“菏澤公寓附近的案子是你報的警?”
“是?!?/p>
莊海跟杜般對視了一下,說:“我們想再詳細了解下情況??梢赃M去談嗎?”
“哦。請進?!?/p>
客廳的裝修、陳設表明了家庭條件的富足。
莊海落座后說:“你多大了?”
“十五?!?/p>
“你們家大人在嗎?可以讓他們陪著你?!?/p>
“不在,也不需要。你們只管問好了?!?/p>
“那好……”杜般準備好了本和筆,剛開口就被莊海的手勢打斷了。
莊海說:“你父母是今天不在,還是總不在?”
“他們在國外,訪問學者。走了快兩年了?!?/p>
“誰來照顧你的生活?”
“不用別人照顧。吃的叫外賣,衣服什么的送洗衣店洗,衛(wèi)生由保潔公司來做,水電液化氣之類的劃卡就行?,F(xiàn)金、銀行卡、信用卡一應俱全。我這么大人,完全有能力照顧自己?!弊孕爬锪髀缎┰S嘲諷,有心事的少年。
“生病了怎么辦?”
“哇!”倪炫夸張地咧嘴,“這事他們好像忘了。這倆電腦級人物也會百密一疏。萬一病了,我猜……他們會讓我打電話給120。大概他們覺得我有金剛不壞之身……”倪炫的話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噴嚏打斷了,“靠!”
“淋了雨,感冒了吧?”杜般說。
“沒怎么淋。我穿著雨衣呢。”
莊海說:“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
“我們十點下晚自習?!?/p>
“你在哪所學校?”
“二十一中?!?/p>
“跟臧斯霞在同一所學校!”
“是嗎?”倪炫一臉驚異,“不知道。不認識?!鳖D了頓說,“我上初三。”
莊海點頭。“說說當時的情況吧。盡可能詳細些?!?/p>
“我從學校出來,天就開始下雨。騎到菏澤附近,聽到有人喊救命。一抬頭,看見有個男的抓著個女的。女的邊叫邊使勁掙扎。男的這樣,女的這樣?!蹦哽胚B說帶比劃,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女的掙脫了,掉頭就跑。沒跑幾步,絆在磚頭上,栽倒了。男的追過去,發(fā)現(xiàn)她的腦袋在流血,很多血……”說到這兒,倪炫眼睛直了,驚恐而慌亂,舌頭僵在半張的嘴巴里,像塊化石。
“倪炫!”杜般叫。
倪炫身體一震,說:“太嚇人了?!?/p>
莊海說:“臧之霞嗎?”
杜般看了莊海一眼。
“不。不是臧斯霞,是那個‘吸血鬼’。長著紅頭發(fā),兩眼冒紅光,臉慘白,牙齜齜著,又尖又長?!?/p>
“那個男的戴著面具?”
“不是面具,他是‘吸血鬼’!”
“你相信世上有‘吸血鬼’?”
“當然。你見了也會信。”
“你怎么知道‘吸血鬼’該長成什么樣呢?根據(jù)影視作品?”
“對。不。他……吸血了?!?/p>
“誰的血?”
“臧斯霞的啊?!?/p>
“什么時候?”
“抓著臧斯霞的時候,不,是臧斯霞栽倒的時候,他吸她的血了?!?/p>
“哪兒的血?”
“頭上?!?/p>
“之后呢?”
“我喊了一聲,他就跑了?!?/p>
“他沒襲擊你?”
“沒有?!蹦哽虐l(fā)現(xiàn)莊海在看他胳膊上的擦傷,解釋說,“回來的時候摔了一跤。路上有坑,下雨沒看清?!?/p>
12
莊海表面不動聲色,實則如坐針氈。
“左哥、楠姐什么意思,千呼萬喚不出來。不知道咱們現(xiàn)在一分鐘都耽誤不起啊?!倍虐阏钸兜闷饎艃?,左鼎和歐陽楠快步走進辦公室。
“可來了。楠姐,你這頭發(fā)……”
歐陽楠說:“漂亮吧?”
“太……漂亮了。我怎么覺得有點眼熟呢?”
莊海指了指墻上的照片說:“能不眼熟嗎?天天看?!?/p>
杜般恍然大悟,歐陽楠灰白相間的發(fā)色跟羅晶、阮小米的發(fā)色一般無二。
左鼎邊將準備好的材料通過顯示屏顯示出來,邊說:“我們分析了羅晶、阮小米的移動軌跡,找到了這家‘尚彩發(fā)藝工作室’。之前理化室對羅晶、阮小米的頭發(fā)進行了檢驗,檢測到了相同的焗染成分。之后,正如你們看到的,”左鼎看著歐陽楠的腦袋說,“實驗再次印證了焗染成分?!?/p>
“楠姐,感謝你奉獻了頭發(fā)?!?/p>
“豈止頭發(fā)。你楠姐還特意跟發(fā)型師熱切討論了半下午生活?!?/p>
“發(fā)型師?”杜般有點懵。
歐陽楠說:“個不高,瘦瘦的,面色蒼白,神情憂郁……左鼎,你不是偷拍了照片嗎?”
“請看?!弊蠖φf。
杜般眼一亮,沖莊海喊:“老大!”
莊海說:“沒錯。羅晶、阮小米的交匯點不在網(wǎng)上,在‘尚彩’?!?/p>
杜般問:“是不是該收網(wǎng)了?”
莊海說:“收網(wǎng)前大家先去趟醫(yī)院?!?/p>
“去看臧斯霞?”
“對。帶倪炫和郭瞫來。”
13
玻璃窗那一側,病床上的女孩被各種線和管子圍繞。
莊海注視著病床上的女孩,突然問站在一旁的倪炫:“不想說點什么嗎?”
倪炫舔了舔嘴唇,又把臉側開了。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談話嗎?當我提到你‘跟臧斯霞同校時’,你做出驚異的樣子說‘是嗎?’,還說‘不知道,不認識’。發(fā)現(xiàn)我在審視你,你馬上補充了一句‘我上初三’。你覺得我在懷疑你,于是下意識地為‘不知道,不認識’做了注解。這是畫蛇添足。我的確對你產(chǎn)生了懷疑,但并非始于你那句‘不知道,不認識’,而是從你做出驚異的樣子說‘是嗎’開始的。你不該知道被襲擊的女孩叫什么。不是嗎?而且當時我們還沒說到案子,你卻直接將這個名字跟案件連接到了一起。之后我們開始談案子。案情敘述之初,你很小心地用女的指代臧斯霞。我再次主動說出臧斯霞的名字,好讓你有理由應用這個名字,果然,你的精神放松了,在之后的敘述中大大方方使用臧斯霞。事實上,第二次我故意將臧斯霞說成了臧之霞。你沒對兩個不同的名字進行求證,一直在用正確的,用得非常自如自然,毫無生澀感。”
倪炫咬了咬下唇,說:“我……我是認識臧斯霞。算不上認識,知道是我們學校的而已。不過當時雨太大,她趴在地上,我又特別緊張,沒認出來。聽你提到她的名字,我才反應過來,可我不想惹麻煩,所以……”
臧斯霞的姑姑感念倪炫的救命之恩,替他解圍說:“孩子么,不想惹麻煩可以理解?!?/p>
莊海轉而問:“醫(yī)生對斯霞的病情怎么說?”
“醫(yī)生說也許……也許……”臧斯霞的姑姑悲從中來,哽咽得說不下去。
倪炫的喉結動了動。
莊海又問倪炫:“你的病好了嗎?”
“什么?。俊?/p>
“感冒。淋過雨后?!?/p>
“我沒……沒怎么淋……”
“說不下去了,是嗎?你不是沒怎么淋,而是淋了不短的時間。因為你得讓臧斯霞看到‘吸血鬼’。而‘吸血鬼’是不穿雨衣的,你必須站在雨地里,以‘吸血鬼’的面目。臧斯霞真的嚇壞了。你沒意識到自己對兩個人當時的動作描述得有多活靈活現(xiàn)。因為你不知不覺進入了情境描述。當汩汩而出的鮮血在情境描述中復現(xiàn)時,嚇壞的人變成了你自己?!?/p>
“我真的沒想傷害她。她受傷是個意外。”倪炫眼睛紅了。
“的確是意外。你只想做得逼真些,然而意外發(fā)生了。它本可以避免,不是嗎?”
倪炫垂下頭,眼淚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真的嗎?說?。 标八瓜嫉墓霉糜昧u撼著倪炫的肩膀,哭著問,“小霞變成這樣是你害的?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莊海說:“因為他想讓臧斯霞清清楚楚地告訴警察她被‘吸血鬼’襲擊了,以便幫真正的德古拉、真正的‘吸血鬼’郭睲開脫罪行。”
站在后面的郭瞫說:“不,阿睲不是罪犯。他沒殺過人,從沒殺過。盡管他……他……是‘吸血鬼’。但這不是他的錯,是病。怪病讓他變成了‘吸血鬼’。阿睲很小的時候就跟正常人不一樣,不只是腦子,他還吃土塊、煤渣、墻皮、紙。那時我們還在鄉(xiāng)下,村里人說阿睲鬼上身。我爸媽請了神婆,可是沒用。后來有一天,阿睲回家時滿嘴血,手里拎著一只死雞。從那以后,阿睲經(jīng)常跑出去抓雞,滿嘴血的回來。村里住不下去了,我爸媽帶著我們進城打工。早年我爸媽帶阿睲去過醫(yī)院,醫(yī)生說阿睲的病治不好,但輸血可以緩解癥狀。輸血太貴,我們哪輸?shù)闷??我爸媽說既然輸血管用,喝雞血一樣管用。這么多年,我們一直拿各種動物血給阿睲喝。阿睲的病不見好,反而越來越重。身上開始潰爛,不能見光。我知道,他……”郭瞫的神情異常陰郁,“正在變成一個‘吸血鬼’。以前阿睲老老實實呆在家里,最近他開始半夜往外跑。他躲在樹背后,盯著陌生人,那眼神……像要殺人。我只好把他鎖在家里。他變得異??裨?,尖叫、撞門、砸東西。有一次,我看見……看見他在咬我爸。我爸癱瘓在床好幾年了,毫無反抗能力。我不能眼睜睜讓他吸干我爸的血。不不,決不能!也不能讓他自己出去吸別人的血。他會被你們抓住槍斃。不不,這不行,我是哥哥。我必須保護阿睲?!惫s目光渙散,“人是我殺的,阿睲只是喝了她們的血。我特意選下雨天。街上沒人,不留痕跡。”
“作案工具是買的?”
“我自己做的,仿照吸血蝙蝠的牙齒。我想萬一尸體被發(fā)現(xiàn),你們會認為她們是讓吸血蝙蝠咬死的?!?/p>
“吸血蝙蝠是不會掩藏尸體的。而你掩藏了第一名死者的尸體?!?/p>
“你說得對??晌腋Mw不被發(fā)現(xiàn)。我想藏第二個女孩來著,但不知為什么,阿睲那晚一直在尖叫,我不敢多呆?!?/p>
“為什么倪炫肯冒充‘吸血鬼’幫郭瞫脫罪?你威脅他了?”
倪炫搶先回答說:“是我心甘情愿的。因為瞫哥對我好。我在尚彩剪頭發(fā)時認識了瞫哥,他拿我當親弟弟待。你們不是問過我生病了怎么辦嗎?是瞫哥照顧的我。他對我比我爸媽好。”
歐陽楠驀然想起臉上開著塑料花般笑容的母親,想起一幫“天生沒人要”的孩子,竟有些走神了。
只聽左鼎對郭瞫說:“你弟弟得的是‘卟啉病’,患者出現(xiàn)異食癖是可能的,卻不會變成‘吸血鬼’。他們對鮮血的吸食欲望源于心理。你們的做法非但對他的病沒有實質(zhì)幫助,反而構成了長期的心理暗示,最終導致他出現(xiàn)心理變態(tài)。”
郭瞫惡狠狠地盯著左鼎說:“不!你什么都不懂?!?/p>
左鼎沒有再繼續(xù)解釋。他知道,出現(xiàn)心理變態(tài)的不只是郭睲,有吸血欲望的也不只是郭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