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燕

我母親在世時曾感嘆：“人真是奇怪啊——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睅讉€月后，我回翻日歷，看到6月10日這天是周日，我在江西弋陽東港村的古戲臺旁，等陽光弱下來，多少年了，沒有這樣等著天色吃飯，那還是遙遠的童年。

這等待的時光里，最不怕熱的孩子們，在飛檐斗拱的明清古戲臺上，上下奔跑著，跳躍著，歡騰著，木板戲臺被他們震得咚咚響著……時光流轉，這一刻，古戲臺成了孩子們的舞臺，他們在上演“金色年華”。和城市里被功課、課外班擠壓著的孩子相比，這群孩子過著童年該過的生活。

似乎全村人都出動了，老人們把自己家的條凳搬出來，在樹蔭下一溜坐著閑聊，看稀罕，也許這里平時不常來一大車人。他們背后的院落門口，有碩大的柚子樹，小片的籬笆菜地，羽毛發(fā)光的雞，一點也不怯生。露天戲場上，一排排的方桌、條凳，每個方桌上擺有剛打出的，還散發(fā)著熱氣的弋陽年糕，有些西斜的夏季陽光照在這代代相傳的米粿上，這些米粿在石臼里要捶打二百下，捶得發(fā)熱、冒煙，可謂“千錘百煉”。

之前觀看一家做豆腐腦，在豆?jié){階段，已經(jīng)被我們搶著嘗了半鍋，每人端一杯，或站或蹲，或坐在門檻上，品嘗這杯在歲月里傳下來的味道。相比之下，我們平時用豆?jié){機制作的不能叫豆?jié){，應叫豆水吧。我連著熱熱地喝了兩杯，被同喝著的蔣建偉主編發(fā)現(xiàn)，他說：“別喝飽了，還要吃晚飯呢！”其實，我已經(jīng)喝飽了，濃郁的豆?jié){像主食一樣，讓胃里舒坦。這兩杯豆?jié){告訴我，其實，人不需要吃得太復雜，真美味有一種就夠陶醉了。這是一家至少祖?zhèn)魅亩狗?，每天磨出的豆?jié){、豆腐腦量是固定的，不夠全村人買的，每天上午早早就搶完了。但為保住質量，他們并沒有擴大生產(chǎn)。在利益最大化的商業(yè)時代，他們保持了一份真，保持了一份農(nóng)耕時代的信譽與文明，這也是他們能夠繼續(xù)存在下去的秘籍；雖不是暴富，但每天有著穩(wěn)定的收入，掙的是欣慰錢。

光線弱下來，鄉(xiāng)村流水席開始。我像那些老人孩子一樣，也幾乎屬于看熱鬧的，并不餓。我站到場外，拍這壯觀的場景，不止上百人吧，一起在天空下的戲場上晚餐。真的鄉(xiāng)村晚宴，在今天看起來卻像一出大戲，因為太不常見了?，F(xiàn)在很少有村莊有這么大的空場地，一般都密密地蓋了房子。有一群看起來很酷的小伙子、見過世面的中年男人，在飯場上穿梭敬酒，粗瓷碗、自釀酒威風豪氣。后來我問其中一個明星發(fā)型的小伙子，他一口普通話，說是在上海打過幾年工，這兩年回來創(chuàng)業(yè)?，F(xiàn)在很多村莊里，多是留守兒童和老人，這個村莊，卻是生龍活虎，能見到成群的從外面世界回來生活的青年男子，說明這里有值得他們回來的東西。

此時，更是狗們的節(jié)日。幾只大狗在座席間興奮地竄著，等肉吃?，F(xiàn)在，這一片熱鬧的場景，在天穹之下，不僅不顯得吵，反而讓我感到恍惚，恍如隔世，紅塵滾滾中，鄉(xiāng)土中國還存有這么一塊地方？商業(yè)時代摧毀性的發(fā)展模式?jīng)]有在這里落地，這里人們的心還清亮著。這和山區(qū)、和革命老區(qū)有關？

我這樣恍惚著，幾個讀小學三四年級的女孩子，推搡著來到我跟前，說我像她們的老師。隨后，她們用我的手機東拍西拍，看來她們不常玩手機，我告訴她們怎樣拍得更好；她們開始搶著給我拍照，看到我和同行的朋友合影，她們也飛快擠進來，以至我和朋友們在這里的合影，都有這幾個孩子在其中爛漫地笑著，做著鬼臉。

散場總是來得很快。領隊催走，我們告別。走了一段，我轉身發(fā)現(xiàn)這幾個孩子還在幾米遠處跟著，已經(jīng)不是之前那種瘋玩的神情，有些落寞，我說：“你們別跟了。”其中一個孩子說：“我們送送你。”瞬間我就流淚了，在她們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遠逝的童年，我童年的心也是這樣——寂寞、無邊地愛著世間萬物。這時，我才想起記下她們的名字，她們很認真地看我把她們的名字一一寫下：汪文靜，汪嘉惠，汪佳琦。

“我如果給你們寫信，不知你們能不能收到？要不新年時寄個明信片試試吧？”

她們你看我，我看你，突然煥發(fā)出興奮的語氣：“還有兩個名字！”“還有兩個名字！”

“還有兩個？”

“是我們的好朋友?！?/p>

“可她們不在呀？”

她們少年的心，不知怎樣回答我這個成人的問話。

我同行的朋友，敏銳、敏感的散文家王曉莉接應說：“她們是想讓她們的好朋友也一起分享?！贝蠹s是這個意思吧，這幾個孩子會心地笑了。

我匆匆地記著她們朋友的名字：汪慧嫻，江語嫣。她們一個字一個字地給我解釋，唯恐我寫錯。這些美好的名字，都帶著水境，都和流經(jīng)此地的河流有關。東港、西港、前港，不僅村莊以河流命名，人們的姓氏也是，可以看出這里的人們與這條河流的親密相關，及當年這里水路商賈繁盛的景象。

大部隊都走了，我們已經(jīng)是最后了，我們逃也似的離開。通往村外的路，左邊是村莊，右邊是河流。這條亙古而來的河流，在地圖上沒有名字的河流，依然清澈著，在晚霞滿天的此刻，它成了時空的鏡子，那變幻著的霞光，讓這條河流不再是地上的河，而更像是天河，夢境之河。大巴車在前方鳴笛，我狠狠地又多看一眼這河，我明白這河不屬于我這種匆匆趕路的城市人。

這河流，這天空，這戲臺，僅屬于這個村莊里的居民，他們相互地久天長地陪伴；也許，這幾個女孩子將來也要到外面的世界去，但是，她們的心被這些事物養(yǎng)育過，照亮過，準確地說，是相互照亮；也許，無論她們走多遠，都會在某一刻，一轉身，遇見或憶起她們的朋友，想起朋友的名字。

這朋友，除了人，還有故鄉(xiāng)的山水、戲臺、民風，以及一只烏黑發(fā)亮的雞……彼此美好相伴過的一切。你我從來不曾傷害過、污染過它們，想起，就更美好。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