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鷹
一
紅彤彤的弋陽,呈現(xiàn)在世人眼前的,首先是紅彤彤的龜峰。在遍地都是紅壤的弋陽縣,其南部,滾滾西流的信江邊上,聳立著一簇簇不算太高的峰林。每座峰巒都是紅色的,有些山巒經(jīng)年累月風侵雨蝕,表層氧化變成了黑色,就像一位美麗的女子輕籠著一簾薄薄的面紗。有些山巒的表層經(jīng)過億萬年的風化,堆積了一層淺淺的土壤,上面長出一些灌木,有馬尾松、山茶樹之類的硬質(zhì)樹木,也有山楂、刺莓、荊棘和雜草,這讓山巒增添了不少生氣,當然,大多數(shù)山巒仍然是光禿禿、圓溜溜的,頂多會在春雷過后,借著南方濕潤的空氣,在巖層的表面東一簇西一簇地長出一片片墨綠色的地皮菇來。
在中國的南方,這樣的地貌并不少見,據(jù)說有七八百處之多,人們根據(jù)其外表特征,給這種紅色巖體取了一個非常形象、非常好聽、非常富有詩意與想象空間的名字——丹霞地貌——紅色的霞、赤色的焰、燃燒著的山,紅彤彤的巖。更為神奇的是,所有的丹霞山巖,都有碧水相伴,或河流貫穿,或山溪縈繞,或湖泊圍聚,這就使得所有的丹霞地貌都成為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人們將它們打造成風景區(qū),招徠大量的游客。2008年,富有智慧的中國人將南方最為有名的六處丹霞山巖打了個包,組了個團,以“中國丹霞”的名義,向聯(lián)合國遞交了申請,兩年后,拿下了“世界自然遺產(chǎn)”的稱號,這六處丹霞山除了江西弋陽的龜峰和隔壁的龍虎山外,還有廣東丹霞山、貴州赤水、福建泰寧、湖南的崀山和萬佛山、浙江的方巖和江郎山。
這六地的丹霞奇巖我全都去過,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弋陽的龜峰,這并非因為我的遠祖是弋陽人,完全是因為龜峰自身的神奇與絕美,方圓近百平方公里的龜峰,聳立著無數(shù)的山巒與巖石,每一座山巒都神似一只烏龜,每一塊石頭都像極了一只烏龜,簡直就是一個龜?shù)耐鯂數(shù)臉穲@,古人云龜峰“無山不龜、無石不龜”,確實非常貼切,我曾多次來到龜峰,每每看見那巨大的迎賓老龜和嬉戲的三疊小龜,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一幕幕多姿多彩的海景畫圖來——群龜嬉戲于海,或玩鬧逗趣、或靜臥養(yǎng)神、或交頭接耳、或負重前行——忽然間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時間在剎那間定格。于是,群龜幻化成山、幻化成巖、幻化成石,而西天那一抹落霞,將這些巖體與山石染成了紅彤彤的一片,因此,便有了眼前這絕妙的神奇的紅彤彤的龜峰。
如今的龜峰已是五A級旅游景區(qū),世界自然遺產(chǎn)和世界地質(zhì)公園,游人如織,看來,這紅彤彤的龜峰,像我一樣喜愛她的人還真的不少??!
二
紅彤彤的弋陽,奉獻給世人的還有紅彤彤火辣辣熱乎乎鬧哄哄的弋陽腔。在中國戲劇日漸式微的今天,又有幾個人知道弋陽腔呢?其實,弋陽腔真的是一種了不起的歷史存在,它是中國戲曲高腔的鼻祖,不但對中國所有高腔產(chǎn)生過影響,甚至可以說是中國所有高腔的祖宗,它還是徽劇的前身,而徽劇又是京劇的前身,也就是說,當今盛行于神州大地的國粹京劇,還得叫弋陽腔一聲“爺爺”,由此可見弋陽腔的歷史地位和文化價值。
弋陽腔源于南戲。南戲大約于宋宣和年間(1119-1127)誕生于浙江溫州,自誕生之后,便一直跟北方的雜劇分庭抗禮。南戲傳入弋陽,主要是因為古信州(今江西上饒)弋陽縣跟浙江永嘉地區(qū)地緣毗鄰,溫州麗水地區(qū)的人口往江西頻繁遷徙的同時,把南戲也帶到信州弋陽。此外,還跟兩個弋陽人有關(guān),這兩個人名叫陳康伯和周執(zhí)羔。陳康伯和周執(zhí)羔都是南宋時期的弋陽人,一個是宣和三年(1121)進士,一個是宣和六年(1124)進士,陳康伯后來官居宰相,封魯國公,周執(zhí)羔官至吏部尚書,當時的國都已經(jīng)南移武林杭州,舉國上下喜好南戲,陳康伯和周執(zhí)羔也是南戲的熱衷者,同時期的大詩人王十朋是溫州人,也是陳康伯和周執(zhí)羔的好友,王十朋當時在信州府任知州,做了陳康伯和周執(zhí)羔的父母官,王十朋曾經(jīng)贈送給陳康伯一批南戲劇本,這批劇本對于南戲在弋陽的傳播至關(guān)重要。再看周執(zhí)羔,他曾任太常丞,主管過國家的禮樂,既要監(jiān)制樂器,完善樂章,健全國家的禮樂制度,還要到民間去訪緝舊聞,搜羅樂舞人才。可想而知,當時已經(jīng)盛行的南戲理所當然地進入周執(zhí)羔的視野,而且,周執(zhí)羔一次因“繼母疾,乞歸養(yǎng)”,一次因“丁母憂,回弋陽”,兩次告假回到老家弋陽,期間,他當然要將南戲帶到弋陽并發(fā)揚光大了。
當然,南戲進入弋陽后,仍然是南戲,從南戲發(fā)展到正兒八經(jīng)的弋陽腔還有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在一百年以上,直到元末明初。在弋陽,南戲與當?shù)胤窖再嫡Z、民間音樂、山歌民謠、民俗風情、道教音樂甚至民間武術(shù)雜耍等元素相結(jié)合,并吸收北曲的營養(yǎng)成分,輾轉(zhuǎn)改益,歷經(jīng)歲月,慢慢演變成了一種全新的戲劇——高腔,即弋陽腔。同時,還向北傳播,最終形成了余姚腔、海鹽腔和昆山腔,這就是中國戲曲史上所謂的四大聲腔。
弋陽腔從一開始就是民間的、草根的、群眾的藝術(shù),它汲取了弋陽這片紅土地豐富的鐵質(zhì),吸收了弋陽文化的精髓,融合了弋陽人民的習俗,最終發(fā)展成為適合普通老百姓口味的戲劇,而與之對應(yīng)的昆曲,則發(fā)展成為適合文人雅士和士大夫口味的戲劇。因此,弋陽腔一旦形成,就迅速蔓延開來,在全國范圍內(nèi)快速流傳,而且,弋陽腔的民間性和草根性加快了它傳播的進程。弋陽腔每傳播到一個地方,便迅速與當?shù)氐奈幕?、習俗、語言、腔調(diào)相結(jié)合,形成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新的高腔劇種,如湘劇高腔、川劇高腔、北京的京腔、浙東的高腔、紹劇的腔調(diào)、徽劇、滇劇、閩劇、粵劇、潮劇以及湖北、山西、陜西的清戲,等等等等,可以說,中國幾乎所有的高腔,都是受弋陽腔直接或間接影響而形成的。
再來看看弋陽縣的情況。由于工作關(guān)系,我經(jīng)常下基層走村訪戶,弋陽縣是我最愛去的地方之一,在弋陽,我發(fā)現(xiàn)一個驚人的現(xiàn)象:全縣大約有六百多個自然村(不包含戶數(shù)極少的散村),人口大約四十萬(其中縣城約十萬人),可是全縣卻有五百多個戲臺,其中明清古戲臺就有五十多個,贛地最古老最經(jīng)典也保存得最為完好的戲臺就在弋陽縣的西李村,也就是說,在今天的弋陽,差不多每個自然村都建有一個戲臺,在農(nóng)村,平均每五百人就擁有一個戲臺。我曾經(jīng)隨弋陽縣的文化工作者吳升林和王建亮前往多個村莊看戲,那種像趕廟會一樣熱鬧歡樂的場景讓我印象深刻,老百姓臉上洋溢出來的十足的幸福感讓我感動萬分。我曾經(jīng)站在弋陽縣曹溪鄉(xiāng)的那個氣勢恢弘的古戲臺前,懷想著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鑼鼓喧天,高腔響起,戲臺上弋陽弟子傾情表演弋陽腔,唱的是古老的連臺大戲《目連救母》,戲臺下萬首攢動、人聲鼎沸,幫腔呼應(yīng)之聲此起彼伏,臺上臺下響者云集——弋陽腔已經(jīng)深深植根于弋陽這塊富含鐵質(zhì)的紅土地上了,已經(jīng)深深植根于熱情奔放的弋陽人們的內(nèi)心深處了。
今天,作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弋陽腔,已經(jīng)被隆重地保護起來,我想,弋陽腔應(yīng)該能夠走得更遠一些,走得更好一些,因為,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呼聲已經(jīng)越來越響;因為,在弋陽縣五百多個戲臺上,紅彤彤火辣辣熱乎乎鬧哄哄的演出場景已經(jīng)頻繁再現(xiàn)了。
三
紅彤彤的弋陽,還哺育了一批又一批鐵骨錚錚的硬漢。自古而今,弋陽這塊紅色土地上孕育出了無數(shù)的奇?zhèn)ツ袃?,他們就像丹霞山巖上的松,正而直,堅而韌,不屈不撓,不亢不卑。他們立足的是弋陽紅土,胸懷的卻是家國天下。他們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有著奇?zhèn)サ木裣蚨?,他們的?nèi)心就像龜峰的丹霞山巖一樣紅彤彤火辣辣,他們是陳康伯、周執(zhí)羔、謝枋得,他們是方志敏、黃開湘、汪東興,他們是邵式平、方志純、吳克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他們都叫“弋陽硬漢”!
我曾經(jīng)站在弋陽縣港口鄉(xiāng)一個叫南山的小山村前,我思索著一個問題:出生在這個山村的“真宰相”(《宋史》引)陳康伯是從哪里得來的基因呢?除了滿腹的詩書才華之外,他的勇氣、正氣、骨氣和硬氣到底從何而來的呢?在風雨飄搖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里,他怎么就敢跟位高權(quán)重的奸相秦檜叫板呢?他怎么就敢跟以高宗皇帝為首的一大批主和派作堅決的斗爭呢?他怎么就敢當眾燒毀高宗皇帝“如敵未退,散百官”的詔書呢?他怎么就敢死諫皇帝御駕親征親率軍隊終于賺來難得的勝仗呢?
還有那個叫謝枋得的弋陽人,這個人號疊山,現(xiàn)在全國各大城市一般都會有一條街道叫疊山路或疊山大道的,就是為了緬懷他。這個謝疊山明明就是一個文弱書生,卻有著一副錚錚鐵骨。他一生的事跡,完全可用“驚天地泣鬼神”六個字概括。謝枋得也曾從政,但他終因不阿權(quán)貴,一度拋棄功名,流離于江湖,以賣卜教書為業(yè)。但是,當元兵大舉攻宋時,他卻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他變賣家產(chǎn),八方奔走,招募民兵,籌集軍餉,他甚至手持兵刃,親自率兵與元軍展開肉搏血戰(zhàn)。為了國家與民族,謝枋得付出了全部,包括整個家族的身家性命,其伯父抗元戰(zhàn)死,其父因忤高官冤死,其妻其女其仆女拒降自盡,兩個兄弟和三個侄子被元軍俘虜后拒絕投降而被迫害致死。在南宋覆滅后,他長期流亡在閩地,他誓死不做元朝順民,他活著不是因為惜命,他是想伺機而動,東山再起。元朝建立后,開始拉攏漢族士大夫,由于謝枋得的才名與威望,元朝朝廷先后五次派人誘降,但每次都遭到謝枋得嚴正而無情的拒絕。元朝皇帝無法可施,就將謝枋得押至大都,在憫忠寺,知道復國無望的謝枋得絕食五天,以死殉國。得知父親死訊之后,謝枋得的長女謝葵英投水而死,追隨父親,以明抗元之志。明朝景泰皇帝追賜謝枋得和文天祥謚號,文天祥賜忠烈,謝枋得賜文節(jié),文山(文天祥號)與疊山(謝枋得號)作為忠臣不貳的典型代表,被后人譽為“愛國主義兩座山”。今天,我置身信江邊上的疊山書院,瞻仰著先賢的雕像,咀嚼著先賢的事跡,只覺得脈管里一陣陣的沖動與賁張,尤其是疊山先生那兩句自勉的話:“清明正大之心不可以利回,英華果銳之氣不可以威奪”,更是直刺我的內(nèi)心,直逼我的靈魂。
謝疊山以身殉國627年后,一個年僅17歲的弋陽少年來到了疊山書院,這時的疊山書院雖然已經(jīng)更名為弋陽縣立高等小學,但關(guān)于謝疊山的事跡仍然源源不斷地傳入這位少年的腦海里,疊山的愛國精神影響了這位少年的一生,他以家鄉(xiāng)先賢謝疊山為榜樣,立志終生報國。這位少年就是后來中國共產(chǎn)黨江西黨組織的創(chuàng)始人,閩浙皖贛革命根據(jù)地的創(chuàng)建者,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軍事家方志敏!關(guān)于方志敏的事跡無需我來贅述,這里想說的是他的氣節(jié),愛國、清貧、創(chuàng)造、奉獻,把所有贊揚一個人的好詞全都堆在方志敏的身上都不為過,但我只想用一句弋陽話來贊美他——硬漢!不為名動,不被利誘,不畏艱難,不懼生死,一個無比浪漫氣質(zhì)的文弱書生,卻有著讓天地顫動、令風云變色的浩然正氣,有著一身比鋼鐵還堅硬的硬骨頭。如今,我每次捧讀《可愛的中國》和《清貧》,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屹立在龜峰的主峰駱駝峰上那棵巍然屹立的不老松來。
說到弋陽硬漢,有一個人不能不提,這個人是方志敏的表弟,名叫黃開湘。世人或許不知道這個名字,但我保證他的事跡應(yīng)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年紅軍決定長征后,指揮湘江戰(zhàn)役保衛(wèi)中央突圍轉(zhuǎn)移的是他;遵義會議召開期間,擔任警戒任務(wù)保證會議順利進行的是他;帶著部隊奔行數(shù)百公里泥濘山路并指揮22名勇士爬鐵索飛奪瀘定橋的是他(當時他是紅一軍團第二師第四團團長,新中國成立后的上將楊成武是政委);率部第一個翻越大雪山、第一個過草地、被譽為神兵從天降攻下天險臘子口的還是他……紅四團也因此被譽為“長征的開路先鋒”。黃開湘是從弋陽縣最高的大山磨盤山里走出來的箍桶匠,擅使一柄斧頭,武藝高強,肉搏戰(zhàn)時憑借一把利斧殺敵無數(shù)。為了表彰他,周恩來贈他作戰(zhàn)懷表,朱德把從張輝瓚手中繳獲的手槍送給他,毛澤東則夸贊他說:“有斧頭將軍(指團長黃開湘)和白袍小將(指政委楊成武)為先鋒,就沒有過不了的火焰山?!币虼耍@得了一個響亮的稱號——斧頭將軍。可惜這么一個硬漢,卻在長征勝利后得了傷寒,高燒時仍然喊沖喊殺,迷迷糊糊之中摟響了手槍,沒想到打死了自己。去年,我們以弋陽腔的表演樣式,打造了一臺大型舞臺劇《斧頭將軍》,將黃開湘的英雄事跡搬上了舞臺,這臺戲兩度進京演出,反響十分強烈。
弋陽是個古縣,有著1800多年的建縣歷史,紅土地不知孕育了多少優(yōu)秀的弋陽兒女,弋陽的硬漢遠遠不止上文所列這些,他們是一個群體,一個龐大的群體,且看一組數(shù)字——從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開始算起,為革命而犧牲的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接近一萬人,這個數(shù)字還不包括因為支持革命而犧牲的廣大弋陽民眾,要知道,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弋陽全縣人口也就是十余萬人啊,也就是說,差不多每十個弋陽人中就有一個烈士,這是多么驚人的一個比例?。?/p>
每每想起這些,我的腦海里就想起遍布在弋陽各地的紅砂巖上那一簇又一簇迎風搖曳的松林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