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我認為,人有兩次誕生。第一次,是生理學意義上的;第二次,是社會學意義上的。
人類文明的推進,依靠文化的歷代積累,知識的薪火相傳。一個沒受過學校教育的人,是很難適應社會的,尤其是在文明程度越來越高的今天與明天。從這個意義上說,學校是人所必經(jīng)的第二個母體;獲得一定的文化知識,踏出學校步入社會,則為人的第二次誕生。這個過程,正所謂“呱呱之子,各識其親;譊譊之學,各習其師”。
然而,我回想1970年代擔任鄉(xiāng)村教師的經(jīng)歷,不禁羞愧莫名,冷汗涔涔……
一、識仨教倆
前幾年我尚未退休,幾次填寫電子版干部履歷表,都會受到警告。在“參加工作時間”一欄填上“1970年11月”,表上立即出現(xiàn)一條紅線,提示我填寫錯誤。我明白,這樣填寫有悖常理,意味著我參加工作時才15歲,是個童工;或是我虛增工齡,欺騙組織。警告之下,我哭笑不得,在心里道:我沒有欺騙組織,我就是在十五歲那年參加工作。見我堅持不改,電子表無可奈何,只好任由我填完所有項目,指望有關領導用肉眼審查我的對錯了。
領導肯定審不出問題。因為我的檔案中,所有的履歷表上都寫得明明白白:趙德發(fā),1970年11月參加工作。
我至今記得那個孟冬之月。在一場比一場更加凜厲的西北風里,我跟著一個叫宋世平的人走村串戶,叫賣粉皮粉條。這年春天,宋家溝二村二隊辦起了粉坊,讓宋世平負責。他帶領兩男一女每天早早上工,將地瓜干磨成糊糊,做成淀粉,再做成粉皮粉條。宋家溝雖然是有著兩千口人的大村莊,但那時村民們消費能力有限,我們要經(jīng)常推著車子去外村叫賣。
宋世平麻臉,瘸腿,那時有四十多歲。他為人正直,不疼力氣,莊稼活兒樣樣干得漂亮,是我打心眼里敬佩的一個人。他兩條腿不一般齊,走路一歪一倒,卻照顧我尚未成年,身板不壯,多數(shù)時候由他推車,讓我背著一根繩子在車前助力。我們爬嶺過河,走進一個村莊,宋世平將好腿站直,將壞腿虛掛著,挺起肚子大喊:“換粉條啦!”我站在旁邊,也幫腔大喊。剛做這個買賣時,我羞得張不開口,鼓足勇氣喊上一聲,臉紅到脖子,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在做買賣,打算用粉皮粉條換回人家的地瓜干子從中牟利。經(jīng)過宋世平的教育,我懂得了兩點:第一,給生產(chǎn)隊增加收入,全隊一百八十口人都恣;第二,粉皮粉條是地瓜精華做的,晶晶瑩瑩,滑滑溜溜,誰吃到口誰恣。既然都恣,咱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于是我就理直氣壯地叫賣,大張旗鼓地叫賣。不過,那個年代家家都窮,極少有人舍得拿地瓜干子換,拿現(xiàn)金買的更為稀罕。我們從早到晚要跑好幾個村莊,才把買賣做完,而后推著兩大筐地瓜干子,疲憊不堪地踏上歸程。
回到村里,粉坊的另外二人還在忙活,或者磨地瓜干,讓一頭老驢拉著石磨轉(zhuǎn)圈兒;或者做粉團,為以后的生產(chǎn)貯備更多的原料。其中一人是我遠房堂叔,叫趙洪美,他將我們換來的地瓜干過秤,并清點交給他的現(xiàn)金。我是會計,這時從抽屜里找出賬本,將入庫的地瓜干和現(xiàn)金記個清楚。
那天傍晚,我記完賬回家,正坐在屋里抽煙的父親瞅我一眼,說:“你去當老師吧。”
“當老師?”我驚呆了。
“嗯,學校要擴班,老師不夠。三個村的書記商議了一下,叫你去。”
那時宋家溝分成三個村,我父親是二村的黨支部書記。小學由三個村合辦,凡是涉及學校的大事,都由三個村的書記商量決定。
父親又說:“是金珂兩口子提的建議,他們說你頭腦聰明,成分也好,還是烈士后代?!?/p>
宋金珂是公社中心小學校長,他妻子吳芬在宋家溝小學當教師,與我家是鄰居。因為這兩口子有文化,我崇拜他們,常去他們家玩。但沒想到,他們會推薦我當老師。他們說的成分好,是指我出身于下中農(nóng)家庭;說我是烈士后代,是指我姥爺是南下干部,新中國成立前犧牲在河南。
我抓撓著頭皮說:“我這點文化,怎么能當?shù)昧死蠋???/p>
父親說:“反正要比小學生識字多。現(xiàn)在各村都缺老師,都是識仨教倆?!?/p>
我明白“識仨教倆”的意思,就是讓認識三個字的人去教認識兩個字的。但我想到教學的難處,就猶豫著不吭聲。
母親著急了,向我勸說:“當老師是個好差使,整天待在學屋里,風不打頭雨不打臉,要多好有多好!”
聽她說“風不打頭雨不打臉”,我想起了我的夢想。自從十四歲輟學,我是把當上大隊會計作為人生終極目標的。宋家溝二村的大隊會計叫宋家章,五十多歲,會寫毛筆字,會“唱賬”?!俺~”,是會計們的獨特藝術,即一邊打算盤一邊吟唱:“你加上,一千雙零三;再加上,八百五十四……”我每次聽他“唱賬”,都像后來年輕人聽流行歌曲一樣陶醉不已。更重要的,是他一年四季不用下地,整天坐在辦公室里,那才是“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好差使呢。我當上二隊粉坊的小會計之后,就暗暗計劃好了我的人生“三級跳”:先把粉坊會計干好,過幾年當上生產(chǎn)隊的會計,等到宋家章老了,就接他的班,到大隊辦公室里坐著。三級會計,只有當上大隊會計,才可以“風不打頭雨不打臉”,別的都要和社員們一起勞動。
想不到,我的“三級跳”正踩在第一步上,卻讓宋金珂與宋家溝的掌權者將我推向了學校。不過,那時我正為早早輟學而后悔,再到學校親近書本,也是我向往的一件事情。我就答應了父母:“去就去吧?!?/p>
接了這份差使,我心里像揣了個驢駒子,既沉重又不安。我走到我睡覺的西屋,往床上一趴,心里念叨著“識仨教倆、識仨教倆”,越念叨越是發(fā)怵。因為我的“仨”,就像我們家春夏兩季的糧囤,少得可憐。
那時的我,沒有任何文憑。
我讀六年級時,“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展,宋家溝小學的老師積極響應,一位姓莊的公辦老師帶領我們高呼“破四舊”的口號,去村前砸了土地廟。我至今記得,當時從廢墟里爬出一條青蛇,把我們嚇得四散奔逃。盡管莊老師表現(xiàn)出這樣的革命姿態(tài),可過了不長時間卻被人揭發(fā),他是莒南頭號大地主“莊閻王”的后代,從此成為紅衛(wèi)兵的批斗對象,經(jīng)常在大會上戴著高帽低頭彎腰。這一幫紅衛(wèi)兵正意氣風發(fā),卻被新成立的另一幫紅衛(wèi)兵指責為“資產(chǎn)階級?;逝伞?,兩派人馬經(jīng)常在學校激烈交鋒,有一回還造成流血事件,有兩個人身受重傷。學校一片混亂,干脆關門停課。沒學可上的我不知憂愁,整天跟一些小伙伴混在一起,上山拾草,下河摸魚,不知不覺就是兩年。endprint
過了1969年春節(jié),四里外的圈子村小學辦起了初中班,我和幾個伙伴收起玩心,背著書包去了。我們讀的這種班叫“帽子班”,意思是在小學頭上加了一頂中學帽子。辦這種“帽子班”用意不錯,可是小娃娃頂了個大帽子,總是空空蕩蕩不踏實。果不其然,由于師資力量不夠,更因為當時的政治氛圍,我們學不到什么東西。那時的學生,要“以學為主,兼學別樣”,不但學文,也學工、學農(nóng)、學軍。到了我所在的學校,卻不是“以學為主”,而是“兼學”成了“主學”。學工沒有條件,因為農(nóng)村沒有工廠。學農(nóng)得天獨厚,師生們整天去生產(chǎn)隊里干活。學軍,老師教給我們一套“旗語”,還組織大家在學校旁邊的荒嶺上練習“捉特務”,誰發(fā)現(xiàn)了情況,就用“旗語”報告。我們手中沒有小旗,只好用胳膊比劃。“捉特務”,頭幾回我還覺得新鮮好玩,玩過幾次就感到?jīng)]有意思,反正特務都是同學裝的,扒了皮認得骨頭。那個春天特別干旱,經(jīng)常刮著熱燥燥的南風,學農(nóng)學軍的我們就像地里缺水的麥苗一樣,蔫了吧唧,沒有多少生氣。
春天將要結束時,我對這樣的中學生活產(chǎn)生了強烈的厭惡情緒,心想:與其在這里干活,還不如回家干呢,在自己的生產(chǎn)隊干活還能掙幾個工分。這時我也意識到,身為長子,應該幫助父親為全家七口人掙飯吃了,就決定離開那兒。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五叔趙洪臣。他比我大一歲,是我同學。他說,學校整天不正經(jīng)上課,他早就煩了,也不想上了。
在我參加的最后一堂“學軍”課上,同學們都到樹林或采石坑里搜尋“特務”去了,我找了一處僻靜地方坐下,看著嶺下有兩行房屋的學校,盤點了一下我入學四個月學到的全部“文化”:
語文和政治:沒有課本,只學了幾段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數(shù)學:學了初中第一冊的四分之一,即“有理數(shù)”一章;
物理:只學了前三頁的“度量衡”。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下午南風兇猛,將松樹上的花粉吹得紛紛揚揚,像一股股黃煙。我知道,每年松花粉飛揚的時候,便到了播種花生的季節(jié)。我想,明天隊里如果種花生,我可以去擱種子。那個活兒簡單,就是挎一籃花生仁兒,在大人犁出的墑溝里,隔十來公分就放上兩粒。
放學回家,吃晚飯時,我向全家人宣布:我不上學了,到隊里掙工分去。父母聽后對視一眼,而后繼續(xù)吃飯,誰也沒有勸阻。
第二天,我找隊長要活兒干,他想了想說:“你割驢草吧。”
我們隊有四頭驢,有活出去干活,沒活就在棚里吃草。冬天,它們吃花生秧、地瓜秧之類的干草,其它季節(jié)則吃青草。這時,山上的青草長了起來,隊長讓兩個男孩割來喂驢。另一個男孩是宋世平的兒子,比我大兩歲。我們每天割回八大筐,正好讓驢吃飽。
我五叔與我同時輟學,生產(chǎn)隊讓他放豬。他趕著一群大豬小豬,讓它們到地里自力更生找食兒吃,自己坐到一邊優(yōu)哉游哉。
我割了大半年驢草,歇過一個冬天,我們生產(chǎn)隊決定辦粉坊,讓我去當會計。會計并不是專業(yè)的,我每天凌晨就被宋世平叫醒,去粉坊里挑起兩個鐵皮水桶,到二百米之外的水井挑水,一氣挑上十幾擔,灌滿幾個大水缸,而后再干別的活兒。每當做粉皮粉條的時候,我負責燒火。在院中一座大灶前,我左手來回拉動風箱,右手拿火鏟填煤撥火,讓鍋中水保持沸騰狀態(tài),能夠?qū)⑺问榔交蜈w洪美手中漏瓢里漏下去的粉條快速煮熟。煙熏火烤,滿臉煤灰,我成了一個丑陋的小鬼。長時間勞作,單調(diào)乏味,我昏昏欲睡,拉著風箱前仰后合。做粉條時,隊里要抽調(diào)多位姑娘幫忙,她們看著我的狼狽模樣都忍不住發(fā)笑。幾十年后,她們都成為老太太了,見到我還會笑談我當年燒火時出的洋相。
1970年11月的一天,我要去小學生面前出洋相了。
宋家溝小學在村中央的小河邊,1930年代初期由我的老姥爺宋世厚創(chuàng)建。我老姥爺是晚清秀才,在外當過多年私塾先生,后來擔任臨沂縣板泉區(qū)石河鄉(xiāng)鄉(xiāng)長。民國時,宋家溝屬臨沂縣,所在的石河鄉(xiāng)有幾十個村莊。宋鄉(xiāng)長雖然裝了一肚子《四書》《五經(jīng)》,卻對新式教育接受得很快,在他的倡議和組織下,宋家溝的富戶集資建起了學堂。這在板泉區(qū)是第二所,第一所在板泉鎮(zhèn)。學堂有正房八間,高大宏偉,房梁都是雙層,且?guī)Я⒅?,在全村絕無僅有。院子東面、南面各有三間配房。這座學校建成后,培養(yǎng)了一批人才,有的后來成為共產(chǎn)黨的干部。我母親小時候也在那里念過書,她八十多歲時還能背誦當年學過的課文:“秋風起,天漸涼。暑假滿,進學堂……”
抗戰(zhàn)爆發(fā),學堂停辦。幾年后,這里成為八路軍一一五師的兵工廠,主要制造迫擊炮彈、手榴彈和雷管。據(jù)說,那時每個工人身邊都有一個生鐵鑄成的大甏,一旦發(fā)現(xiàn)手里正在裝配的家伙冒煙,立即塞進去,以保性命。我小時候到河里玩水,有的小伙伴還摸出了生了銹的手榴彈??箲?zhàn)結束,這里改成學校,卻保留著戰(zhàn)爭痕跡:用炸彈殼當鐘鈴。炸彈殼鋸出半截,像半邊西瓜皮一樣掛在校園西頭的洋槐樹上,中間懸一根絲瓜樣的鐵柱,鐵柱上拴一根長繩,到了規(guī)定的時間,便有老師過來拉繩“打鈴”?!邦A備鈴”,“上課鈴”,“下課鈴”,各有不同節(jié)奏。這個“炸彈鈴”敲起來特別響,“當當當當”,幾里外都能聽見。這鈴聲,也成了全村人的報時鐘,聽到鈴聲,大伙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地里,就知道時間到了什么點兒。
1970年冬天,宋家溝小學有三位老師。一個是宋家星,擔任教師組長。他比我大七八歲,已經(jīng)教過幾年耕讀班,還在縣工讀師范進修過一年。按照輩分,我叫他大姥爺。一個是吳芬,三十八歲,是公辦教師。我管她丈夫宋金珂叫大舅,因而叫她大妗子。再一個是王玉翠,是個二十多歲的胖姑娘。她父親過去給我老姥爺家當長工,土改后就住在雇主家房子里,與我姥娘是鄰居,我從小管王玉翠叫大姨。
那天我到學校報到,分別向他們叫“大姥爺”、“大妗子”、“大姨”,他們都笑。宋家星說:“出了學校,那樣叫可以。在學校里,你應該稱呼宋老師、吳老師、王老師?!蔽也缓靡馑嫉匦πΓ骸懊靼琢恕!?/p>
見我站在那里手足無措,宋家星說:“你不用緊張,鍛煉鍛煉就好了?!眳欠液屯跤翊湟惨黄鸢参课遥屛蚁仁煜そ滩?,備備課。endprint
吳芬找出四本書給我。我一看,是小學語文、算術的第四冊和第六冊。我問:“怎么這么多?”吳芬說:“你教的是復式班?!蔽覇枺骸笆裁词菑褪桨啵俊彼f:“就是兩個年級放在一個班里。因為學生少,只能這樣安排。你這個班,是二年級和三年級。”
我傻眼了。來當老師,本來就發(fā)怵,沒想到竟然要教這樣一個復式班!
但我想,既然來了,什么樣的重擔都得挑。就像我在粉坊挑水,擔子再沉,也得咬牙挺住。我咬咬牙,向他們點頭。吳芬老師告訴我兩個年級的語文課進行到了哪里,算術課進行到了哪里,我找到有關內(nèi)容,折頁記住。
這天上午,我一直在辦公室里備課。辦公室是一間小東屋,又矮又破,與八間正房形成鮮明對比。我翻看幾冊課本,覺得上面的字都認識,算術題也都會做,加上吳芬老師上課回來,向我講了復式班的教學要領,我的緊張情緒緩解了一些。
下午,我開始上課。宋家星老師邁著兩條長腿,去敲響上課鈴?!爱敭敭敭敗保褚幌孪虑么蛭业男呐K。我心慌氣短,額頭出汗,差點兒暈過去。吳芬老師拿起課本、點名冊和粉筆盒,往我懷里一塞:“上課了,去吧?!?/p>
我只好接過這些東西,像上戰(zhàn)場一般走出辦公室。
我要教的那個班,在院子西北角。正在院里玩耍打鬧的小學生,這時正分頭奔向自己的教室。我剛到中途,有幾個學生一邊往二、三年級教室里跑,一邊大喊:“朝來嘍!朝來嘍!”
他們竟然喊我的小名!而且用尖利的兒化韻喊出那個“朝”字!
這種輕蔑,是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我像進入當年的兵工廠遭遇炸彈一般,嚴重受傷,魂飛魄散!
二、露怯
宋家溝村,在莒南西南部丘陵地區(qū)的一條山溝里,村民大多姓宋。雜姓雖有十幾個,卻只占總?cè)丝诘钠叻种蛔笥摇?/p>
二百年前,從三十里之外的沭河邊來了一位姓趙的逃荒者。他看中宋家溝這個地方,向當?shù)厝颂岢鼍恿羯暾?,獲得宋姓族長恩準。然而這人生下兩個兒子,卻生不出孫子,就回老家商量,想過繼一個。老家的人不同意,爺兒仨決定去搶。沭河東岸有個板泉鎮(zhèn),老趙家的人常去趕集。這天,爺兒仨請幾位姓宋的壯漢幫忙,去集市上轉(zhuǎn)悠。他們不敢搶長相好的,怕惹大禍,就選定老趙家一個頭上長滿禿瘡的男孩下手,將他又推又拉,挾持到宋家溝之后才去老家報告。好在小禿子還有弟弟,他父母和族長順水推舟送了個人情。我那位禿子祖宗很有本事,與老宋家一位姑娘結合后,接連生出四個兒子。其中一個長大了給財主家當長工,正月十五吃了湯圓卻不老老實實待著消食,和財主家孩子追逐嬉鬧,結果讓一肚子湯圓撐死了。剩下的三兄弟,是宋家溝趙家的三位先人。
到1970年左右,趙姓有二百多人,為全村第二姓?!昂椤弊州?,我父親最大;“德”字輩,最大的是我。這種情況,既體現(xiàn)出我家直系祖先在生育上的勤奮,也造成了小輩人與生俱來的卑微。再加上我父親娶了宋家的低輩分閨女,全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我的長輩。我從小被宗法制度深深浸染,尊敬長輩成了我的天性。一個小孩,哪怕他長成歪瓜裂棗,人品也不咋樣,但只要輩分比我高,我照樣對他畢恭畢敬。
不只是我,村里多數(shù)人也都講究“上下尊卑、長幼有序”。雖然“文化大革命”初期,紅衛(wèi)兵將宋氏家譜當成“四舊”標本游街示眾,但無論在私下里還是在公共場合,依然按照輩分確定自己與他人的關系和對待他人的態(tài)度。
我出生時,朝鮮半島上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進入尾聲,但“抗美援朝”的口號依然縈繞在中國人的心上,甚至影響到孩子的取名。在我們村,就有“援朝”“大朝”“小朝”等先我出生。等我落草,父親也想趕趕時髦,用一個“朝”字將我命名。這個命名,用兒化韻叫出,我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外面聽到,都要立即答應。
但我萬萬沒想到,我當上老師之后,學生也這樣叫我!
我當然不會答應。非但不答應,還氣憤得很。但我在院中站立片刻,卻又意識到,他們叫我小名不悖常理,因為那都是我的長輩。于是,我努力穩(wěn)定情緒,邁著虛弱的步伐走進課堂。
課堂是三間屋,課桌排成左、中、右三列,破破爛爛。
“起立——”有人大喊。
多數(shù)學生站了起來。
有幾個男生沒站,依舊坐著。有一個男孩帶著傲慢的表情說:“站什么站,他得叫我大姥爺!”
不錯,他姓宋,和我外祖父同輩。
我只好忽略這幾個學生對我的不恭,向大家點點頭:“坐下吧?!?/p>
三十多個學生呼呼啦啦坐下,眼睛齊刷刷看著我。當時是深秋時節(jié),大家因為沒有過多的單衣,也沒有毛衣毛褲,一律穿上了棉襖。然而棉襖多是舊的,多有破洞,從中露出一些棉絮,星星點點,像早春田野里的殘雪。
我按照上課規(guī)矩,翻開點名冊開始點名。宋家溝是大村,此刻在課堂上坐著的孩子,我早就認識多半,有的雖然認識,卻叫不出名字。點名時發(fā)現(xiàn),南邊是三年級,北邊是二年級,中間一列,后為三,前為二。學生中,有我叔,有我舅,有我姨,有我姥爺,有我姨姥娘,還有幾個老姥爺。
面對這一大群長輩,我骨子里的那份卑微又被喚醒。小輩為師,長輩為徒,這怎么可以?我心中慌亂,拿點名冊的雙手不停地發(fā)抖。
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異常情況:在三年級學生當中,有三個人與我同歲。我和他們從小就熟,堪稱發(fā)小,曾一起下河摸蝦,一起下地拾草。他們都是早早輟學,到了十四五歲,又插班念書了。
他們坐在那里壞笑著,向我投來同齡人才懂的眼神。我不敢笑,更不敢接這眼神,因為我不知道如何處理與他們的關系。
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站在講臺上,就必須拿出當老師的樣子來。我扯了扯身上穿的舊棉襖,兩手扶住面前的講桌,故作鎮(zhèn)定地講:“同學們,從今天開始,我給你們上課。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干部,要關心每一個戰(zhàn)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我們宋家溝小學二年級和三年級的同學也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學好本領,長大成為合格的革命接班人……”endprint
講過“開場白”,開始上課。我按照吳芬老師教給我的辦法,“動靜結合”,先給三年級布置作業(yè),讓他們做算術題,待右邊的一群靜下來,我就給左邊的一群講語文課。我讓學生翻開課本,找到《打倒劉少奇》這一課。
我知道,教新的課文,老師要先讀上一遍。這時我就大聲念誦:
大叛徒,劉少奇,
卑躬屈膝去投敵。
出賣同志保狗命,
罪惡滔天壞東西。
剛讀完頭一段,三年級一個男生兼長輩停止做作業(yè),斜睨著我道:“怎么不用普通話?”
我聽了這話大窘,臉皮像被人放到爐灶上炙烤,火辣辣難受。我沉默片刻,咽一口唾沫說:“好,我用普通話。”
然而,當我笨拙地扭動舌頭用“普通話”時,學生卻哈哈大笑。三年級學生統(tǒng)統(tǒng)不做作業(yè)了,有的還做鬼臉“嗷嗷”大叫。
也難怪他們不認可我的“普通話”。我上學五六年,教過我的老師沒有一個用普通話講課。學生們之所以笑話我,是因為吳芬老師上課時講普通話。不會講普通話的我,此時腦子里蹦出了逃跑的念頭。我想,算了,咱不教學了,咱回粉坊當會計去。在那里干,沒人瞧不起咱。
但我馬上提醒自己,如果我今天當了逃兵,就會成為一個大笑話,在宋家溝傳遍,這讓我以后如何做人?
我厚著臉皮對學生說:“對不起,我實在不會說普通話,你們將就著學吧?!?/p>
接著,我就用老祖宗傳給我的口音,繼續(xù)念誦課文。
慚愧,從這天起,我上課一直不用普通話。雖然我也認得拼音,懂得聲調(diào),教生字時該念幾聲念幾聲,可是等到讀全文,還是用家鄉(xiāng)口音?,F(xiàn)在想想,實在對不起我教過的眾多學生。
我的口音,二十年后遭到一位美女主播的嚴厲批評。那年我從山東大學作家班畢業(yè),到日照市工作,某一天受邀擔當日照廣播電臺一檔節(jié)目的嘉賓。主播是臨沂人,我的老鄉(xiāng)。她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我卻用土得掉渣的莒南話。節(jié)目做完,她將麥克風一關,將耳機一摘,向我瞪眼道:“趙老師,我叫你折磨死了!”我問:“怎么了?”她說:“你一開口就說咱家鄉(xiāng)話,我下意識地要隨著你說,險情一再發(fā)生!”我急忙道歉,說對不起,莒南土包子上節(jié)目,把你拐帶得差點露了餡兒。她說:“你已經(jīng)是知名作家了,現(xiàn)在又到了日照這樣的開放城市,應該改掉家鄉(xiāng)口音了!”我點頭稱是,以后就強迫自己在普通的場合不說普通話,在不普通的場合說普通話。然而,我還是說不好。2011年,我被聘為曲阜師范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導師,到學校里講課,普通話依舊不夠標準。到別處講課,或在會上發(fā)言,說的還是“莒普”。2017年,我的長篇小說《人類世》出版后,濟南“約讀今晚”讀書會邀請我去講一場,地點是大明湖畔遐園的尼山書院。外面風景如畫,我的演講也貌似成功。然而第二天,“約讀今晚”公眾號發(fā)表了濟南一位年輕女作家寫的評論。她先表揚了我?guī)拙洌筮@樣寫:“昨晚第一次見到真人,坐到臺上,氣場七米三。自開始到結束,腰板始終筆直。然而講著講著又冒出家鄉(xiāng)口音,想來是講得投入,把自己沉浸了進去。畢竟耳朵靈敏,捕捉到失語,趕忙拗回普通話……”讀到這里,我將腦門一拍:“朽木不可雕也!”
莒南方言,將“長嘆”叫作“喘長長氣兒”。那年,我在宋家溝小學上完第一堂課,回到辦公室坐下,宋家星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樣:“你怎么喘長長氣兒?”
我羞慚地一笑:“老師真不好當?!?/p>
王玉翠說:“有人叫你小名是不?我聽見了?!?/p>
我說:“多數(shù)學生都是我的長輩,叫我小名也叫得著……”
吳芬將桌子一拍:“不行!太不像話了!下一節(jié)課我去講講,給你撐撐腰!”
第二節(jié)課,吳芬和我一起去了二、三年級教室。她先站上講臺,繃緊厚厚的嘴唇,向全班學生巡視一圈,而后開口道:“我問大家,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展幾年了?”
有的學生回答:“好幾年了?!?/p>
吳芬說:“已經(jīng)四年半了!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是破四舊,可是有的同學還是四舊嚴重,敢跟趙老師講輩分,甚至叫他的小名!我告訴你們,誰想講輩分,誰就是想回到萬惡的舊社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新社會,已經(jīng)進入了偉大的七十年代,一切都要按照新思想、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辦事!趙老師是宋家溝貧下中農(nóng)派來的,誰不尊重他,誰就不尊重貧下中農(nóng)。宋家旺你是排長,你給我好好盯著,誰再瞧不起趙老師,立即向我報告!”
坐在三年級群體里的宋家旺點頭答應:“行?!?/p>
吳芬老師講完走了,我狐假虎威接著上課。我讓二年級學生寫生字,給三年級學生講乘數(shù)是三位數(shù)的乘法。在黑板上列出算式,結結巴巴講完,然后讓學生做課本上的兩道應用題:
哥倫比亞人民在美帝和本國反動派的殘酷壓榨下,平均每天有100個兒童被活活餓死。一年(按365天計算)要有多少個兒童被活活餓死?
美國壟斷資產(chǎn)階級,每天從黑人工人身上榨取超額利潤6028萬美元,每年(按365天計算)榨取多少美元?
我把應用題念完,一個學生問:“老師,哥倫比亞在哪里?”
這個問題難不倒我。雖然我沒學過地理課,但從小就看我三姨用過的中學地理課本。我說:“在拉丁美洲?!睂W生問:“為什么叫拉丁美洲?”這一下把我問癟了。我抓耳撓腮,張口結舌。
禍不單行,又一個學生開口了:“美國壟斷資產(chǎn)階級……壟斷是什么意思?”這個問題,把我問得更癟。我備算術課,光是練習算法,根本沒注意算題中的政治經(jīng)濟學。我看著課本不敢抬頭,正考慮怎么搪塞,一個學生說:“我知道!美國資產(chǎn)階級不種地了,他們的莊稼壟就斷了,這就是壟斷!”我點點頭:“嗯,大概是這么回事兒?!?/p>
我決定,不能再給他們讓我出丑的機會,便大聲吩咐:“你們趕快做作業(yè)!二年級,抬起頭來!”
那時候的民辦教師,也有許多德才兼?zhèn)湔?,他們兢兢業(yè)業(yè)教學,讓文化在農(nóng)村薪火相傳,功莫大焉。但在那個非常時期,選調(diào)新人時講究出身,允許“識仨教倆”,大批像我這種壓根兒就不具備教師資格的人進入學校,走上講臺。他們像我一樣,懵懂無知,鬧出了許多的笑話。endprint
在宋家溝東北方向,隔著一道嶺是殷家溝村。該村有個民辦教師姓殷,他沒上幾天學,堪稱半文盲,卻照樣昂首挺胸登講臺??膳碌氖牵€擔任教師組長,對別人指手畫腳。因為該校教師不夠,公社教育組派去一位姓李的代課老師,這人讀過師范。殷朋年心懷妒意,變著法子折磨他,經(jīng)常到公社反映,這個代課老師怎么不好,怎么差勁。那時公辦教師和代課教師住到哪個村子,都是自己生火做飯,村里負責供給柴草。而在殷家溝,殷老師就不讓村里給李老師柴草,李老師只好在放學之后自己上山拾柴。有一次,莒南縣革委教育組對全縣小學進行視導檢查,來相溝公社的檢查組到了殷家溝小學,發(fā)現(xiàn)殷老師的備課簿寫成“背課薄”,里面的“教育”二字寫成“叫玉”。再看他指導的學生造句,有這樣一些創(chuàng)意作品:“光輝——我們到西嶺上光輝了一次?!薄皥F結——你看我造的這個句團結不團結?”“偶爾——我下地拾了個小偶爾?!边@樣的造句,殷老師都給打了對號。檢查組回去將這情況匯報給領導,領導拍案而起,馬上讓相溝公社將殷朋年除名,并作為不合格教師的典型例子經(jīng)常在會上講,讓莒南教育界人人皆知。
在宋家溝小學,后來又添了幾位民辦教師,其中一位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講五年級新課文,里面有一句“毛澤東思想把我們的心頭照亮”,他當時剛剃了光頭,便解釋說,什么是把心頭照亮?就像我的頭剛剃了,是個新頭,日頭一照明晃晃的——他把“心”和“新”弄混了,讓一些明辨是非的學生大喝倒彩:“好!”宋家溝小學建新校上梁時,他自告奮勇?lián)]毫潑墨,在每一根梁柱上貼了一副“毛主席萬歲”的豎聯(lián)。但他把“歲”字寫錯了,“山”下不是“夕”,是“歹”。好在大家厚道,誰也沒有告發(fā),讓他這幅書法作品高高在上,保存了近二十年,直到這房子舊了被拆除翻新。
另一位年輕的民辦教師,讀課文讀到“犟脾氣”三字,他讀成“強脾氣”。那屋一半是教室,一半是辦公室,中間只隔著半截墻。宋家星在辦公室里聽見了,隔墻喊話給他糾正:“犟脾氣!”這人也來了“犟脾氣”,堅決不改,繼續(xù)讀作“強脾氣”。
還有一位是個姑娘,上學只念到三年級,筆下錯字連篇。有一次,竟然把自己姓名當中的“愛”寫成了“受”。還有一次,把考試的“試”字在斜鉤上再加一撇。
某某小學,有一位老師將“紅彤彤”一詞,讀作“紅丹丹”?!拜p舟已過萬重山”這句詩,則讀成“輕丹已過萬重山”。
某某小學,一位學生讀課外書,看到“咖啡”一詞不懂,去請教老師,這位老師端詳了一下,為學生答疑解惑:“這個詞,是羞愧的意思?!?/p>
某某小學,有老師在課堂上講:“天氣,越往北越冷,到北極能凍死人;越往南越熱,到南極能熱死人?!?/p>
某某小學,一位老師見發(fā)下的新課本上有“一聽牛奶”這一詞組,憤憤議論:“牛奶是喝的,怎么能聽呢?去年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錯誤,沒想到今年的新課本上還是錯的,難道就沒有人反映上去嗎?”
某某小學,有一位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時,學生在下面亂哄哄說話。他回頭罵道:“我日恁娘!”課堂稍稍安靜了一些。但過了一會兒又不安靜,該老師將性威脅升級,回頭又罵:“我日恁奶奶!”
2017年3月,我參加濰坊學院召開的莫言學術研討會,向河北大學閻浩崗教授講了我要寫一寫當年的鄉(xiāng)村教師的想法,他哈哈一笑,給我提供了一份素材:他上初中的時候,教英語的民辦老師講發(fā)音方法,講到“口腔肌肉不要緊張”,都是把“口腔”說成“口空”。
三、潛龍勿用
1970年左右,宋家溝有四個人被公認為有學問,他們是宋世貴、宋世芝、宋振潛、宋金珂。他們都在建國前后參加教育工作,都當了小學校長,后來又都回到村里。
宋世芝,“文革”前退休,住村子前半部的一村,與我姥娘家同在一條街。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矮胖老頭,不大出門,不茍言笑。我只記得他的一個細節(jié):老伴去世出殯,他站在大門外目送棺材離去,淚如雨下。
宋世貴,也是“文革”前退休,家住村子后半部的三村。他堪稱“白面書生”,到老臉也是白的,只是有些皺紋。村里有人辦紅白喜事,往往請他當賬房先生,他穿一件青布大褂,白臉上掛著不卑不亢的微笑。他兒子叫宋家快,也長著一張白臉,在我教的班里上二年級。
宋金珂,比以上兩位小二十歲左右,與我父親是同齡人。他細皮嫩肉,右腮上有一抹藍色胎記。1968年11月,《人民日報》發(fā)表山東嘉祥縣小學教師侯振民、王慶余的倡議信,建議農(nóng)村小學下放到大隊來辦。12月下旬,臨沂地革委通過有線廣播向各縣宣布:農(nóng)村公辦小學一律改為民辦,限令一星期內(nèi)完成,所有公辦小學教師返回原籍。這項政策,被人叫作“一鞭趕”。在本公社二澗小學當校長的宋金珂,也攜妻將雛回到老家。他有四個兒子,大的十一,小的不滿周歲。他們先住在弟弟家里,后來在我家旁邊建起兩間房子,六口人擁擁擠擠地住了進去。宋金珂人品好,業(yè)務棒,在宋家溝小學任教不到一年,就被公社調(diào)去擔任中心小學校長,家屬仍然留在宋家溝。宋金珂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是彬彬有禮,從公社回來,到了村頭一定要下車,見了誰就向誰打招呼,在村里口碑極好。他寫一手好字,我當民辦教師之前曾向他學過隸書,他一邊慢聲細語地講解什么是“蠶頭鳳尾”,一邊鋪紙運筆向我演示。
宋振潛,在宋家溝被叫作“老五”,因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五。他兄弟一共六個,姓名最后一個字都帶水字旁,分別是瀛、涓、澤、濤、潛、溪。宋家溝過去有兩個家族較為顯赫,一個是我姥爺家;一個是這六兄弟。六兄弟住在村子西南角,因過去的圍墻上有放哨用的崗樓,這一帶叫作“西南哨”。西南哨旁邊是一條從南山流下來的小河,沿河人家栽的凌霄花,每到夏天紅艷艷地垂到水上,是我幼年時的一份深刻記憶。這六兄弟中,出了好幾個像樣的人物:老大宋振瀛,曾在晚清時期的沂州府當書吏,建國后被政府槍斃。老四宋振濤,參加八路軍,建國后擔任山東省交通廳的處長。老五宋振潛,1922年生,在本縣鄉(xiāng)村師范畢業(yè),1947年當了解放區(qū)的公辦教師。
我曾在1999年出版的《莒南縣教育志》上看到一張照片,是莒南縣教育工會第一屆執(zhí)行委員會議合影,拍攝于1951年1月4日。一共二十個人,宋振潛就在上面。那時,全縣公辦教師有五百人左右,能夠擔任工會執(zhí)行委員,應是其中的佼佼者。照片上,年輕的宋振潛揚著一張長方臉,一副很自信的樣子。后來,他擔任嶺泉鄉(xiāng)石河小學校長。然而,他卻在1965年回家了,不是“下放”,是自動離職。離職的原因,是他家成分為富農(nóng),老婆孩子在村里受欺負。宋振潛請求到家鄉(xiāng)任教,以保護家人,但上級不批準。他一氣之下,卷鋪蓋走人。endprint
回到村里,他成為普通社員,每天要到生產(chǎn)隊干活。好在他身體健壯,什么樣的農(nóng)活都能對付。回村后,他長年戴一頂舊氈帽,似乎是為魯迅那句詩“破帽遮顏過鬧市”作注腳。但他對待老婆孩子,卻是寵愛有加。他有三個兒子,分別取名“大寧”“小寧”“安寧”,清楚他家底細的人都明白,有深意藏焉。我小時候記得,這三個“寧”,穿戴都比別人好。我二姨出嫁后回門,娘家要去人“叫”,姥娘讓我隨我一個舅舅過去。我沒有好衣服穿,姥娘就去宋振潛家,借到了“大寧”的一件紫紅色毛衣。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穿毛衣,到了姨家感覺有臉有光。盡管下午回來就還給了人家,但那件毛衣帶給我的溫暖與虛榮,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宋振潛的書法,在宋家溝無人能比。他的楷書,是真正的“大小由之”,大有大的氣勢,小有小的韻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宋氏家族修譜,就是由他抄寫的。1966年紅衛(wèi)兵破除“四舊”,組織了一次游行,那份抄在白布上的族譜像船帆一樣高揚在人群之上。望著上面用蠅頭小楷寫出的密密麻麻的人名,想到我姥爺?shù)拿忠苍谏厦妫?1歲的我心中沒有憎惡,只有敬仰。
1970年冬天,因為學校缺人,宋家溝一村就派宋振潛當了民辦教師。
他第一天去學校,頭上還是他長年戴的那頂破氈帽,外面的氈好幾處已經(jīng)磨沒了,露出了白布襯底。宋家星安排宋振潛教五年級。他上了幾堂課,我聽那個班的學生私下里說,“老五”老師教得真好。
因為他書法好,宋家星買來一張整開大紙,讓他抄一份總課程表。他用尺子打出表格,填上內(nèi)容,往辦公室的墻上一貼,誰看了都嘖嘖稱贊。
過了一個星期天,宋振潛再來上課,戴了一頂嶄新的深灰色呢子帽??赡苁撬一亓水斀處煹母杏X,專門去公社商店買的。他戴著這頂新帽子,往課堂里走時,腰桿挺得筆直。
我很敬佩他,常向他請教問題。因為課本上有一段毛主席語錄,里面提到司馬遷,說他是文學家,我就問他,司馬遷到底是史學家還是文學家?他說,毛主席說得對,司馬遷是文學家,他筆下的一個個人物非常生動,開創(chuàng)了中國的傳記文學傳統(tǒng)。他同時也是史學家,寫出了中國第一部傳記體史書。魯迅贊揚《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我不知道“離騷”是什么,宋振潛又給我講屈原,講楚辭,一直講到端午節(jié)的來歷,讓我大開眼界。
他還向我講一些古代漢語知識。譬如說,“滑稽”二字,他說過去讀作“gu ji”。我記在心里,向別人販賣,卻遭到恥笑:那樣讀,才滑稽呢!
我從小很崇拜農(nóng)村中的文化人,看見紅白喜事上的“先生”被人好酒好飯伺候,寫下一份份應酬文字,心想,我要是能成為那樣的“先生”就出人頭地了。我知道宋振潛對那一套很懂,就問他有關知識。他警覺地看看四周有沒有人,然后對我說,那是“四舊”,現(xiàn)在用不著了。不過,在舊社會那可是大學問,弄不好會出人命的。我不明白為什么會出人命,他就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離我們村二十多里有兩個村,一個叫東高榆,一個叫西高榆。東、西高榆各有一家私塾,兩個先生互不服氣。有一天,東高榆有人死了,請私塾先生寫挽聯(lián),他把落款寫錯了。那家死的是老頭,老太太還健在,應該寫“哀子”,但他寫的是“孤哀子”。西高榆的先生得知,就寫了首打油詩,讓學生貼到東高榆大街上:“高榆莊,真奇怪,他爹死了他娘在,前面寫個孤哀子,后面寫個頓首拜?!睂戝e了挽聯(lián)的那位先生見了又羞又惱,茶飯不思,得病死了。
聽他講的這個故事,我明白了一件事:過去的教書先生,是把從業(yè)聲譽看得比生命還要珍貴的。哪像我這樣“識仨教倆”的冒牌貨,不知天高地厚,教學中犯了錯誤還不以為然。
從那以后,我在學校里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每一堂課都認真準備,唯恐出了差錯。
那個時候,學校早晨不上學,但教師要集合起來學習。那叫“天天學”,必須雷打不動。那個冬天沒有雷,卻有風雪。不管刮風還是下雪,我們幾個老師都要到校。用作辦公室的小東屋,門板破舊,不擋風不保暖,我們只好一邊烤火一邊學習。沒有火盆,用一口破鐵鍋代替,宋振潛負責填柴管火,宋家星和我輪流讀書念報,兩個女老師作聽眾,并參與討論。我至今記得,在我讀報時,那一雙雙伸向火焰的大手小手。有時候柴火不好,屋里濃煙滾滾,王玉翠就縮回手爬起身,跑到門外一邊咳嗽一邊說:“嗆死了,嗆死了!”但外面很冷,她堅持不了多久,只好再回到屋里,向那堆火舉手投降。
每天早晨的學習,內(nèi)容十分龐雜。我們學習毛主席著作和最新指示,學習上級要求學習的《共產(chǎn)黨宣言》《哥達綱領批判》《法蘭西內(nèi)戰(zhàn)》《反杜林論》《國家與革命》,學習《人民日報》《大眾日報》上的重要文章,學習上級發(fā)的學習材料,學習縣里公社里發(fā)的文件……一人讀,眾人聽。讀過一段,大家還要討論討論。
我記得,有一回學習“教育革命材料”時,吳芬老師說,革來革去,我都不知道怎么教了。她還說,她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學習蘇聯(lián)凱洛夫教育學,用“五環(huán)節(jié)教學法”。宋振潛說,他那時也用。吳芬說,沒想到,過了幾年就不讓用了,說是修正主義的東西。前幾年又讓突出政治,要把突出政治落實到每一個小數(shù)點上。現(xiàn)在又是學工學農(nóng)學軍,文化到底還要不要了!
她這么說,我們四個人都不敢接話,因為這是和正在學習的材料唱反調(diào)。宋家星說:“甭討論了,德發(fā)你接著念!”我就舉起手中的小冊子,哇啦哇啦再讀。
那個階段,通過“早學習”,我還了解了本縣教育界發(fā)生的一些大事。因為宋金珂在公社當領導,經(jīng)常參加縣里的會議和學習班,帶回的一些信息讓他妻子又帶到了宋家溝小學。那年縣革委搞了“一打三反”和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有好多人被整被抓,光是教育行業(yè)就有一大批。
放了寒假,過完年再開學時,宋振潛沒有到校上課。我問宋家星這是怎么回事,他說,上邊查出宋振潛當年是自動離職,而且成分不好,不讓他再擔任民辦教師。
取代他的,是一村的宋世超。他四十多歲,只上過幾年小學,之所以能當老師,是因為身體不好。他患肺心病,臉色黑紫,一干活就喘不上氣,大隊照顧他,就讓他頂了宋振潛的位置。他說話的聲音細而輕,還帶有“咝咝”的雜音。他口臭嚴重,與他靠近了說話,就讓他熏得受不了。那年春節(jié)后,宋家溝小學新招了兩個一年級班,宋世超教一個,宋家壯教一個。宋世超不會拼音,這一部分課程,是讓宋家壯替他教的。endprint
若干年后我讀《易經(jīng)》,讀到“潛龍勿用”這句卦辭,明明知道其本義是事物在發(fā)展之初比較弱小,應該小心謹慎,不可輕舉妄動,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宋振潛,想到了他與我共事一段后的不被起用,感慨系之,心潮難平。
宋振潛從學?;厝?,繼續(xù)到生產(chǎn)隊里干活,六十六歲那年患癌癥去世。
2004年,宋姓人續(xù)修族譜,幾位族老囑我寫序。2009年底,新譜玉成,宋姓人在除夕晚上隆重舉行“出譜”儀式,恰好我在老家陪父母過年,便隨父親前去拜譜。在村中央的小樓里,我見到了剛印出的宋氏族譜,還看到了掛在正面墻上的布譜,正是宋振潛五十年前抄寫的那一份。它歷經(jīng)滄桑,讓我第二次見到。此時,先生已經(jīng)仙逝多年。
我向這份族譜跪下,鄭重叩拜,既為我的母系血脈,也為抄譜的那位杏壇前輩。
四、書蟲
對照杏壇前輩,我明白了自己與一個合格的教師相比,存在著多么巨大的差距。人家是山,我只是個小土堆;人家是海,我只是個小水池。見賢思齊,我必須努力讀書,讓自己盡快成長。
我頻頻去姥娘家,撲向了兩只破酒簍。
姥娘家在一村,在學校南面二百米。兩條大街交叉成十字,從街口往西走五十米,拐進一條兩米寬的夾道,踩著一溜石板進去,推開一扇破朽的木門,便進了姥娘的院子。陰森森的樹下,趴著三間破草房。
這里,本來是宋家溝頭面人物宋世厚的油坊,曾經(jīng)雇人榨取大量花生油,供自家吃,并用于貿(mào)易。宋世厚的大兒子叫宋家棟,1930年代在臨沂讀鄉(xiāng)村師范,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參加八路軍,曾在沭河邊擔任過共產(chǎn)黨的鄉(xiāng)長,在沂蒙山區(qū)抗大分校當過教員,在莒縣城外的濱海軍區(qū)農(nóng)場當過場長。1947年土改復查中,宋家溝的貧雇農(nóng)把宋世厚殺死,還向上級提出要求,把他兒子宋家棟也弄回來干掉,以斬草除根。宋家棟不敢在本地工作,只好報名成為南下干部,到河南洛寧縣擔任工商銀行副經(jīng)理,1949年犧牲。他的老婆孩子雖然是烈屬,但因為成分是富農(nóng),在村里還是備受歧視。無奈之下,他的大女兒就嫁給了下中農(nóng)出身的趙洪都,1955年夏天生下了我。
姥娘沒有兒子,三個女兒出嫁后,她就獨居在這個荒涼破敗的院子里。為了不讓姥娘冷清,母親把我送到這里給她做伴。在我之后,我的弟弟妹妹,和兩個姨家的表弟表妹,都曾在這里住過。我在這里時,除了享受姥娘的慈愛與呵護,還享受從她家兩個破酒簍里散發(fā)出的氣息。
那是書香。
我不是在做文學渲染,我小時候真真切切聞到了那種別致的味道。味道的來源,一是線裝書的紙張;二是紙裝書里夾著的樹葉。我不認識那種樹葉,問姥娘,她說那是樟樹葉,是姥爺夾在里面防書蟲的。其實,那些書不是姥爺一個人的,還有我三姨宋桂英的。她作為烈士子女,被教育部門保送至臨沭師范,畢業(yè)后在我們公社駐地教學,嫁給一個叫劉玉柱的同事。1968年底,他倆遭遇“一鞭趕”,回了臨沂老家。三姨用過的課本,一直存放在姥娘家里。姥娘家中有兩個簍殼,本來是用于牲口馱運的兩個大酒簍,不知什么時候破得只剩了下半截,姥娘便用它裝書。從我能記事起,就經(jīng)常扒拉著那些書看。雖然不識字,只能看里面的插圖,但也覺得那是個奧妙無窮趣味無窮的世界。等到上學后認得一些字了,它們更成了我的心愛之物。
我當上民辦教師,當天就去告訴姥娘。她聽了不勝欣喜,說:“好呀,你老姥爺當過私塾先生,你姥爺當過八路軍的教員,你三姨正當著,你現(xiàn)在也當上了,是第四代了。”經(jīng)她這么闡明,我忽然有了一種莊嚴感、使命感。我說:“我得好好看看俺姥爺俺三姨的書?!崩涯镏钢鴥芍缓t殼說:“看吧看吧,你當個大書蟲,把這些書都吃進肚子里!”
書蟲,我在那兩個簍子里見過,它們的身體呈銀灰色,長約一厘米,亂鉆亂拱,專吃紙頁。姥娘每年都在三伏天選個晴朗的日子,把兩簍書搬出去,攤在院子里曬,但還是曬不絕這種小生靈。它一年年生生不息,讓一些書上有了深深淺淺、形狀各異的孔洞。我讀書時,面對一些句子的斷掉、畫面的殘缺,咬牙切齒地痛恨書蟲。
1970年冬天,我變成一個圓足方顱的書蟲,有空就去姥娘家,在書堆里亂拱。這時我發(fā)現(xiàn),姥爺和三姨的書,匯集了新舊兩個教育體系的施教內(nèi)容,對比鮮明,趣味迥異。我常常看過姥爺?shù)摹度纸?jīng)》,再去看三姨的《動物學》;看過三姨的歷史教材,再去看姥爺?shù)娜裰髁x讀本。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抗戰(zhàn)前夕姥爺在臨沂買的幾本小說集,其中有《阿Q正傳》《沉淪》《超人》等,匯集了“五四”以后新文學的名篇。還有一篇我記不住篇名與作者了,但其中的情節(jié)讓我終生不忘:在一個月夜,在一片山地里,兩群敵對的士兵持槍靠近,準備廝殺。然而,這時在他們中間的曠野上突然響起了笛聲,是一個人冒死吹奏的。笛聲是那樣美妙,哀婉,結果把兩隊士兵都感化了,他們放下槍支,握手言和,在月光下一起歌唱舞蹈。這篇作品,對我的人生觀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造成了我反戰(zhàn)反暴力的一貫立場。三姨讀中學時,語文課分為《語法》和《文學》兩門,那幾本《文學》課本,也讓我深深迷戀,因為其中有許多古今中外的文學佳作。
我讀姥爺留下的《三字經(jīng)》,還直接促成了一本夜校教材的誕生。那時候上級要求在成人中掃除文盲,掃盲的任務由各村教師負責。宋家星聯(lián)系三個村的團支部,讓他們開會動員,并讓三個村各買一盞汽燈,供夜校使用。因為沒有教材,宋家星讓我主筆編寫。我接受了任務,就從《新華字典》上選了兩千來個字,仿照《三字經(jīng)》,三個字一句,編成順口溜。兩千來字抄在一張大紙上,每用一字,就從紙上勾掉,不能有重復使用的。這就有了難度。有時候為了安排好一個字,要反反復復折騰,累得我頭疼欲裂。當然,新《三字經(jīng)》的內(nèi)容,都是緊扣時代要求,革命色彩濃厚。當時上級規(guī)定,一個人認識一千五百字,就算摘掉了文盲帽子,我好不容易才讓新《三字經(jīng)》達到了這個字數(shù),而且沒有一個字是重復的。教材編完,經(jīng)老師和團干部們討論審定,就買來鋼板、蠟紙和油印機開始印刷。由于缺乏經(jīng)驗,刻字力度過大,印不了多少,蠟紙上的一些筆劃就在油滾的碾壓下開裂,致使文字變形,字跡模糊。宋家星記得,有一位公社干部下鄉(xiāng),看了我們的操作,笑我們笨,搞得我們很沒面子。endprint
那個年代流行一個詞語,叫“瓜菜代”,意思是沒有糧食果腹,就用瓜菜之類代替。我們編印的這份教材也算文化上的“瓜菜代”。但是,夜校畢竟有了教材。開學那天,三間教室里汽燈明亮,帶著油墨味道的教材發(fā)到了那些文盲、半文盲的男女青年手中,讓我很有成就感。我和宋家星、王玉翠各教一個班,帶領大家念,指導他們寫。我們教夜校是有報酬的,每教一晚,生產(chǎn)隊為我們多記兩個工分。莒南人把漢字戲稱為“螞蟻爪子”,那些夜校學員經(jīng)常在放學時總結:今晚上又學了幾個螞蟻爪子。然而,第二天晚上再到這里,有人還能記著,有人則說“就著糊涂喝了”。在我們那里,把糊粥叫“糊涂”,這話的意思是糊涂了,把學到的“螞蟻爪子”忘記了。
我這只大書蟲,胃口越來越大,姥娘家的那些書已經(jīng)喂不飽我,我就在村里借書看。其實宋家溝的藏書人家并不多,有的人即使有書也不外借。我家住在村東嶺坡上,再往上走一百來米就是一個制高點,叫“老圍子”,因為在土匪橫行的年代,這里曾經(jīng)建起一圈圍墻,供村里人集中居住以避匪災。許多個夕陽西下的黃昏,我站在“老圍子”的廢墟上,望著炊煙四起的村莊,從村南頭看到村北頭,就像小偷數(shù)算誰家有錢一樣,數(shù)算著誰家有書,并且能借給我看。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村子中央的某一戶人家有幾本武俠小說,就上門去借。但書的主人告訴我,書沒了,找不到了,我空手而歸,羞憤交加。
見我愛看書,宋家星對我說,你可以到縣圖書館借。我說,人家不認識我,能借給我嗎?宋家星說,我有咱大隊團支部的借書證,你拿著用吧。個人借書證,一次只能借幾本,用集體借書證,一次可以借幾十本。他的話,讓我在黑蒙蒙的求知道路上突然看到了光明!
第二天,宋家星果然將一個紅塑料皮的借書證給了我。星期天,我借了大隊的自行車騎著,興沖沖跑了四十里地跑到縣城。進了圖書館,把借書證遞上,漂亮的女管理員讓我自己進去選書。那一刻,我心花怒放,幸福至極。我暈乎乎地走進書庫,站到書架中間,像騰云駕霧進了天堂。我將手指拂過一串書脊,那種觸覺像電流一樣傳到體內(nèi),讓我的心臟顫栗不止。我想,這么多書,借哪些好呀?后來想,反正有借書證了,我要把這里的書都看個遍!于是,我就選了一些最想看的,如《紅樓夢》等,抱著去了外面的借閱柜臺。辦完手續(xù),我將書裝進一個大包,捆到自行車座上,春風得意,欣然回村。
我沒敢將書拿到學校,而是藏在家中的西屋里。晚上教完夜?;貋?,和我通腿睡覺的二弟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我就看起了《紅樓夢》。燈是用墨水瓶做的,裝了煤油,掛在床頭的墻上。因為要省油,只讓燈芯露出一點。我借助如豆的燈焰,像成了精的書蟲,饕餮享用盛宴。《紅樓夢》是四大本,第一本讓我一氣讀到天亮。二弟醒來發(fā)現(xiàn),告訴母親,母親訓我:你可不能這樣,點燈熬油不說,你睡不足覺,怎么上課?你照照你的那張臉,都熏成什么樣子了?我到屋里照照鏡子,只見我鼻孔烏黑,像個小丑。洗了洗臉去學校,我哈欠連連,語無倫次。我想,這樣整夜看書真是不行,我不能耽誤教學。后來,我晚上讀到半夜,就強制自己放下書本。
雖然不再通宵達旦,但每天晚上都能看上半本。我看完手頭的書,就到縣城再借。我那時看書沒有規(guī)劃,什么書都借,就連《加納史》、《蜜蜂的秘密》這樣的書也讀得津津有味。當然,文學名著也讀了一些。圖書館里有一套魯迅的書,白色封面,帶浮雕頭像,共20多本,我全都讀了。
這一波讀書高潮,持續(xù)了三年,直到我被調(diào)到外村擔任代課教師,才戀戀不舍地交出了借書證。那個借書證中間換過,因為它被密密麻麻的書名填滿了。
我永遠感謝莒南縣圖書館,是她在那個年頭哺育了我,讓我這個濫竽充數(shù)的小民辦老師由“識仨教倆”變成“識四教倆”、“識五教倆”。
五、憶苦思甜
我至今記得那次上課時的混亂事件。
進入臘月,快放寒假,兩個年級的課程基本教完,我組織學生復習。
我給三年級布置了算術作業(yè),讓他們?nèi)プ?,讓二年級集體朗讀課文。
第一課是一條毛主席語錄,只有幾十個字,學生很快念完翻頁。
第二課是《心中只有毛主席》,講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年四旺的事跡,篇幅占兩頁,學生們念得還算順溜。
第三課是《魯米的心愿實現(xiàn)了》,講阿爾巴尼亞十三歲的小姑娘,叫魯米,她常常夢見毛主席。她跟著藝術團來中國訪問,毛主席接見了他們,魯米的心愿終于實現(xiàn)了。
然而,這一課剛開始念,就有男生捂著嘴笑,邊笑邊瞅女生,女生們則小臉羞紅,不再念書,讓集體念誦聲變得單薄而凌亂。我心中詫異,正猜想這是怎么回事,有的三年級男生瞅著二年級嘻嘻笑道:“俺兒把你壓。俺兒把你壓?!?/p>
幾個二年級男生不甘示弱,扭頭回敬他們:“俺兒把你壓!俺兒把你壓!”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笑話:因為中國和阿爾巴尼亞特別友好,經(jīng)常放阿爾巴尼亞拍的電影。這天,縣電影放映隊又到某村放了一場,有個姑娘因為有事沒能去看,第二天問一個老太太:“昨天晚上放的是什么電影?”老太太說:“俺兒把你壓。真好!”聽了這話,姑娘氣得扭頭就走。
學生們相互戲謔,肯定是因為這個笑話。我將黑板擦反拿在手,讓它的木質(zhì)背部猛擊講課桌,大聲喝道:“給我老實!”
但學生們還是不老實。三年級的男生們余興未消,在那里交頭接耳,唧唧咕咕。有一個和我同歲的,還與同桌你一拳我一掌,打鬧起來,引得全班學生扭頭觀望。我很生氣,決定懲罰一下該生,就讓他到講臺前站著。他不肯,依舊笑嘻嘻穩(wěn)坐不動。我走過去拽他,他還是不肯,二人就在那里僵持起來。我想,我必須把你弄到講臺前罰站,打壓你的囂張氣焰,于是猛然發(fā)力,將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他可能是讓桌子腿絆了腳,竟然一下子趴到我的身上,將我壓倒在地,讓我徹徹底底“斯文掃地”。
這時,許多男生都笑著拍手:“俺兒把你壓!俺兒把你壓!”
壓在我身上的男生覺得自己挨了罵,放開我跳起身,掄著拳頭打人。被打者奮起反擊,課堂頓時成為戰(zhàn)場。endprint
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走上講臺將黑板擦拍碎,將嗓子喊破,才制止了下面的混戰(zhàn)。
我教的是復式班,兩個年級共處一間教室,按下葫蘆起來瓢。不是這一幫干擾了那一幫,就是那一幫吸引了這一幫;不是這邊吵起來,就是那邊打起來,讓我手忙腳亂顧此失彼。我知道,有的老師采用體罰手段,對調(diào)皮學生拳打腳踢,扇耳光擰耳朵。我也用過這些辦法,可是因為力氣不夠,剛一出手,強悍的學生勇猛反抗,反而將我給體罰了。后來我就不敢輕舉妄動,只動口不動手。然而,語言的力量在學生那里像放屁一樣輕,他們我行我素,想鬧就鬧。在我家鄉(xiāng)方言中,形容秩序不好的課堂為“蛙子汪”(蛙在這里讀wái),意思是像一個青蛙聒噪的池塘。那時候,我整天守著一個“蛙子汪”發(fā)愁。即使放學回家,一想到明天還要去上課,頭就隱隱作痛。
“蛙子汪”不止一個,每個班都有類似表現(xiàn),只是程度或輕或重而已。怎么辦呢?有的老師出謀劃策:“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咱們應該搞一搞階級教育。于是,學校決定請貧管組做報告,憶苦思甜。
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校,是當時在全國普遍實行的做法。各個學校都有“貧管組”,全稱為“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校領導小組”,其職責是管理學校,對師生進行階級教育,有的還負責學校建設。
各個學校的“貧管組”,經(jīng)常舉行憶苦思甜報告會。他們多是苦大仇深,講起在舊社會受的苦,聲淚俱下;說起翻身得解放,在新社會過上甜蜜的幸福生活,眉飛色舞。這樣的鮮明對比,旨在教育聽眾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珍惜好日子,堅決跟黨走。當時我們公社中學“貧管組”有一位身世特別苦、也特別會講的貧農(nóng)婦女,是王祥大隊的王秀芹,她不光在村里講,在公社講,還多次到縣里講,是莒南縣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的骨干。我曾經(jīng)在全公社教師大會上聽過她的憶苦思甜報告,只見她一張嘴就淚流滾滾,從黑黑的臉腮上串珠一般落下,極具感染力。我一次次擦拭眼淚,時間不長就把手絹濕透了。
但也有一些“貧管組”成員不擅演講。有的說上幾句就沒詞了,只管擦眼抹淚。有的過于籠統(tǒng),只講“舊社會可苦了,新社會可好了”這樣的話語。還有的講著講著下了道,甚至出現(xiàn)嚴重的政治錯誤。譬如說,有一位老貧農(nóng)對學生講,他的雇主對長工可好了,每逢收種大忙時節(jié),都給他們蒸白面饃饃,炒豬肉菜,讓學生們聽得涎流不止。還有的“貧管組”成員,憶苦時竟然憶起了1960年怎樣挨餓,自己和家人差點兒餓死,主持人急忙打斷他的報告,讓他下臺休息。
宋家溝小學的“貧管組”由三人組成,來自三個村。宋家美是組長,“文革”前擔任一村副大隊長,但他的成分不是貧下中農(nóng),而是中農(nóng)。讓他當組長,是因為他為人正直,敢于負責。來自二村的叫高開秋,是一位貧農(nóng)。來自三村的叫丁甲友,是一位老八路、殘廢軍人。
我們學校的憶苦思甜大會,先請貧管組長宋家美講。他因為出身中農(nóng),沒受過多少苦,就講村史。講宋家溝過去多么窮,有多少人逃荒要飯,多少人被活活餓死。共產(chǎn)黨來了,貧下中農(nóng)才過上好日子。槍桿子,筆桿子,奪取政權靠這兩桿子,掌握政權也靠這兩桿子。你們小學生要好好學習,學好文化,接革命的班,掌革命的權。
學校還請幾位老貧農(nóng)講過,其中一位是貧管組成員高開秋的爹,被人叫作“老高三”。他口才不錯,語言生動。他講他爹原來在臨沂東鄉(xiāng)給人雇活,因為得罪了地主,只好帶著一家人外出要飯。走到宋家溝,正是秋天,發(fā)現(xiàn)北風將一些樹葉、篷篷草刮進村東北角的一條大溝,想起在老家住的時候整天為燒草發(fā)愁,就說,這里不缺草,咱們住下吧。就在村邊搭了個棚子,落下腳,成為宋家溝的村民?!袄细呷敝v他家如何被地主斷了活路,講他要飯途中如何受盡欺凌,遭人罵,遭狗咬,全校師生聽了無不掉淚。憶完了苦,他又思甜,說沒有共產(chǎn)黨,他一家就沒有今天的好日子。搞修正主義,想讓咱貧下中農(nóng)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咱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他這慷慨激昂的表態(tài),激起熱烈掌聲。
每次憶苦思甜大會結束,主持人宋家星都做總結講話,要求同學們一定要記住老貧農(nóng)講的,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自覺遵守革命紀律,做一個毛主席的好學生。
聽過一場憶苦思甜報告,各個班級的課堂紀律有所好轉(zhuǎn)。我在班里,一旦發(fā)現(xiàn)學生不認真聽課或者調(diào)皮搗蛋,就讓他們想一想老貧農(nóng)高爺爺受的苦,想一想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是正確。這樣講,效果尚可,但過了一段時間我再這么講,有的學生就在下面嘟囔:“天天講老高三,天天講老高三?!?/p>
我知道,他們是聽膩了。那么,不講“老高三”講什么?恰在這時,上級發(fā)下一份階級教育材料,是北京鼓樓中學軍宣隊指導員陳戰(zhàn)武的《憶苦報告》。據(jù)說,這個報告在全國到處引起轟動,教育效果特別好。我一看,果然不同尋常,因為這個從東北參軍的陳指導員太苦了。他家里有祖父母、三個伯父和父親、兩個姑姑,因無房無地,只好住在破廟里。日本鬼子抓壯丁,被地主引導,抓走了他的大伯、二伯。大伯組織共產(chǎn)黨員和鬼子斗爭,被鬼子用鍘刀鍘死,二伯給關在屋子里燒死。地主又搶三伯給他家放牛,怕他為窮人報仇,將他捆起來淹死。爺爺病死后,地主又用15斤高粱將他父親買去當奴隸,這15斤高粱還是爛的,不能吃。他父親被捆在大磨上,挨皮鞭,做牛做馬。日本鬼子為了做實驗,又把他的兩個姑姑抓走,在破廟里支起大鍋,把兩個姑姑肚子割開,挖掉心肝,扔進油鍋。此后,破廟里只剩下奶奶討飯度日。熬到1938年,母親生下他才三天,就被地主搶走當奶媽,不用時就關進水牢。母親在地主家監(jiān)獄的墻上掏個洞逃回家中,又被抓回,遭受酷刑折磨致死。此后陳指導員跟著奶奶討飯。奶奶死后,他到了地主家,從“隧道”里鉆進去,看到他的父親脖子上掛著鐵鎖鏈,還被拴在那兒推大磨。這種殘酷生活,直到1948年解放才結束。這個憶苦報告太典型了,講述人的遭遇駭人聽聞。我拿到班上讀,邊讀邊哭,學生邊聽邊哭。大家涕淚交流,擤鼻涕的聲音此起彼伏,許多桌子腿都被抹得油光發(fā)亮。讀完這份報告,我擦干眼淚趁熱打鐵,把學生教訓一番,讓他們好好學習遵守紀律云云。endprint
我記得,我在班上讀這份《憶苦報告》,讀了好幾回。但后來學生也聽膩了,我無論怎樣帶著感情讀,也催不下他們的眼淚。我便再找新的材料。我想起,家里有一本《不可忘記階級斗爭》,一本《大店莊閻王》,是父親前幾年開會,上級發(fā)的,我就拿來讀上面的內(nèi)容。
《不可忘記階級斗爭》是山東省1964年辦的階級教育展覽會的內(nèi)容介紹,圖文并茂,有五百多頁。全書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不忘階級苦 永記血淚仇》,第二部分是《在社會主義社會中還存在著階級和階級斗爭》。第一部分,有《帝國主義欠下山東人民的血債》《蔣匪幫的滔天罪行》《地主階級枷鎖束縛下的農(nóng)民》《舊社會工人的苦難生活》等幾章,每一章都有十來篇文章,其中有控訴棲霞縣大地主牟二黑子和莒南縣大地主莊閻王的罪惡史的,我讀了一篇又一篇。
《大店莊閻王》一書很薄,只有31頁,是中共莒南縣委辦公室編寫,山東人民出版社1964年出版的。此書講莊閻王如何為非作歹,欺壓窮人。其中有幾件事情令人發(fā)指:一個地主家的少爺買來一支新槍,想試試是否能用,就把一個長工當靶子打死了;一個地主婆喜歡養(yǎng)蟈蟈,丫頭給她喂,這天不慎碰掉蟈蟈的一條大腿,被地主婆用皮鞋打得滿地亂滾,遍體鱗傷,還要每天學蟈蟈叫;貧農(nóng)魏學敦見一只鷹來抓他家小雞,用锨將它打死,結果被鷹的主人莊閻王逼迫筑鷹墳,出鷹殯,披麻戴孝,走一步哭一聲“鷹爹”。聽了這些,我的學生義憤填膺,對萬惡的舊社會和地主階級產(chǎn)生了刻骨的仇恨。一些男生罵罵咧咧,要操莊閻王的娘和奶奶,聲稱要是見到大店的地主羔子,一定把他活活砸死,為貧下中農(nóng)報仇。看那勁頭,要是前幾年在宋家溝任教的莊老師還在這里,一定逃脫不了這些學生的無產(chǎn)階級鐵拳。
我搞的一次次“憶苦思甜”,盡管在課堂上起了一些效用,讓那些調(diào)皮學生有所收斂,但他們普遍健忘,再上課還是不夠老實。加上我年齡小,文化水平低,樹不起威望,教室還是經(jīng)常成為“蛙子汪”。我一籌莫展,煩惱無窮。
1990年我在山大作家班學習,回莒南時去大店住了兩天,對莊姓地主的情況做了采訪,還同當年的老長工直接交談。我了解到,大店莊氏家族以農(nóng)耕立業(yè),教育起家,后來擁有良田萬頃,家財萬貫。自明萬歷年間至清末止,共考取進士8名,舉人23名,20名拔貢,先后有300多名致仕為官者。莊姓地主中,為富不仁的情況是有一些,但遠沒有書中講的那么嚴重,好多情節(jié)都是杜撰出來的。當年沒有任何一個地主被人叫作“莊閻王”,是1942年中共山東分局在大店開展減租減息運動,讓一位叫喬遷的畫家創(chuàng)作一本提高貧雇家階級覺悟的畫冊,他畫了一個胖胖的罪惡累累的主人公,把他叫作“莊閻王”。其實,莊氏家族中也有善人,也有開明士紳,還有才情極高的文人學者。尤其是莊陔蘭先生,為清末進士、翰林院編修,曾被選為第二屆國會參議院議員,擔任過山東圖書館館長、《重修莒志》總纂、孔子第七十七代嫡長孫孔德成的國學老師,在當?shù)赜锌诮员?。我寫的系列長篇小說“農(nóng)民三部曲”,其中一些素材就來自這次采訪。《君子夢》一書中的方翰林,原型就是莊陔蘭。
大店莊家,凡是家境不錯的,都有自己起的堂號,到清末民初,著名堂號有七十二家。據(jù)說當年這里的瓦房鱗次櫛比,一眼望不到邊??箲?zhàn)期間,八路軍一一五師司令部、中共華東局和華東軍政大學都駐在莊氏莊園內(nèi),1945年8月13日,還在這里成立了山東省政府。但是,當我1982年第一次去那里時,走在主街上竟然看不到一間瓦房。問當?shù)馗刹浚麄冋f,保留下來的只有幾間,其他的幾千間都在建國初期拆掉了。我問為什么拆掉,他們卻說不清楚。1990年我去采訪,終于弄清了原因:土改中,那些房子都分給了貧下中農(nóng),但到了建國后實行農(nóng)業(yè)合作化,大家聽說又要“共大堆”,房屋土地全部交還公家,有些聰明人就趕緊拆掉分到的房子,把磚瓦木料賣掉,另外建起一些簡陋房屋棲身,將賺到的錢用于吃穿消費。一時間,貧下中農(nóng)相互學習,紛紛拆屋,除了公家用的幾間,其它的幾千間灰飛煙滅。我聽一位采訪對象講,1936年莊陔蘭答應去教“小圣人”,孔府派一輛汽車去請,大店的頭面人物為他送行。到了大店鎮(zhèn)外,莊陔蘭回頭看看,說道:“你們看看,大店還有嗎?”送行者莫名其妙,說怎么沒有?不是在那里嗎?莊陔蘭凄然一笑,上車而去。果然,十八年后,那個極其氣派的大店鎮(zhèn)被轟轟烈烈地拆掉了。而膠東棲霞縣的牟二黑子莊園,其規(guī)模遠遠比不上大店,卻因為建國后被部隊占用,保存完好,改革開放后成為旅游勝地。莒南縣決定彌補這份缺憾,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重建了一大片瓦房,掛起了“一一五師司令部紀念館”、“山東省政府紀念館”、“莊氏家園”等幾個大牌子,辦起了好幾個展覽館,讓這里成為著名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六、掃墓
宋家溝東嶺,有一片十來畝大小、長方形的社林,即公共墓地,主要用于埋葬客死者和早夭的孩子。客死者,指那些要飯的,流浪的,突然在宋家溝死了,大家做個善事,讓他在此入土為安。這樣的情況畢竟不多,社林主要用于收容死孩子。過去,農(nóng)村人在生育方面廣種薄收,孩子十有二三不能成活。一旦“殤了”,大人就用谷秸把他裹起來,抱到社林里,刨個坑埋掉,致使社林里小墳堆密密麻麻。實在找不到空地了,有人就把死孩子往里面一扔,撒手回村。還有人見孩子無救,不等到他咽氣就往這里扔。所以,過去社林是個讓人十分恐懼的地方。如果遇上一場傳染病,社林里童尸累累,野狗搶食;夜間則是陰風陣陣,鬼火幽幽。誰走到這里,都是掩鼻而行快速離開。
到我上小學的時候,因為醫(yī)療條件好轉(zhuǎn),往社林里扔的孩子漸漸稀少。村里見那么大一片地閑著可惜,就把其中的上百棵柏樹刨掉,套牛拉犁,將這里開辟成耕地。因為白骨在黑油油的土壤里隨處可見,栽地瓜的時候好多人不敢動手。生產(chǎn)隊長反復動員,一些勇敢的壯勞力才跟著他下地,將一些小地瓜栽到了壟上。這些“窩地瓜”長勢兇猛,生下好多地瓜崽子,一個個都長成嬰兒腦袋大。秋天收獲,大家分到手不敢吃,煮熟后用于喂豬。
我堂叔趙洪亮說,社林平掉后,他經(jīng)歷過一件奇事:有一天晚上他去東嶺的油坊,經(jīng)過社林北頭,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往前看看,本來能看見油坊窗戶發(fā)出的光亮,此時不見了。回頭看看村莊,村莊不見了。再仰臉看看天上,星星也沒有了。他知道,自己是遇上了老輩人講的“擋”。他膽子大,繼續(xù)走,結果掉進了路邊的坑里。爬出來摸到路面再走,走了幾十步,眼前豁然明朗,剛才消失了的東西全部重現(xiàn)。此后,他又接連試驗了兩個晚上,每次走到這里都是這樣。endprint
社林沒了,只留下林子邊的一座墳墓。里面埋著一位客死者,是八路軍女護士。我小時候每從社林北邊的路上經(jīng)過,都能看到這座墳墓和墓前那座褚紅色石碑,有幾次還走到跟前仔細觀察。聽說這位女八路叫趙傳香,心里就有了幾分親近,覺得她像我的一位姑姑,因為我的二姑叫趙洪香。
我上學之后,每年的清明節(jié),都和老師同學一起過來掃墓。聽老師講,抗日戰(zhàn)爭期間,八路軍在山東有平民醫(yī)院,其實是野戰(zhàn)醫(yī)院,其中一個醫(yī)療所曾經(jīng)住在宋家溝。醫(yī)療所里有醫(yī)生,有護士,專門搶救從前線抬下來的傷員。趙傳香是一位護士,只有二十來歲,卻在工作中累出了病,1945年犧牲在宋家溝。第二年,她丈夫來給她上墳,還立了碑。講完,老師又念碑文給學生聽。我因為年齡小,聽得似懂非懂。
有一天我去姥娘家,把掃墓的事講給她聽,她忽然說:“我偷過她們一片褯子。”
“什么?偷她們的褯子?”我大惑不解。
姥娘臉上帶著羞容,點點頭道:“是真的,我這輩子就當了一回賊,去偷八路軍護士的褯子。”
姥娘向我講,她先后生下五個孩子,只活了三個丫頭。另外兩個小子,都是生下不久就“殤了”,埋進了社林。她很傷心,擔心自己會成為“絕戶”,盼著再生一個男孩。和她要好的女人給她出了個主意:去偷別人家的一片褯子。偷褯子還不能隨便偷,要偷大人好、小孩也好的。這樣,把人家的福氣偷來一些,自己的孩子就會好養(yǎng),活得長久,能接續(xù)宋家香火。姥娘相信了她的說法,卻下不了偷的決心。她說,咱是正經(jīng)人家,良家婦女,怎么能去偷東西呢?可是想來想去,還是要生一個強壯兒子,她終于打定主意去偷。
姥娘說,那時她整天琢磨,到底去偷誰家的褯子。在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那些有吃奶孩子的人家都看過,總覺得那些褯子又臟又破,都不如女八路用的。那時候,八路軍的一個女護士剛生了孩子,沒事時還抱著孩子上街。那孩子長相周正,人見人愛,誰都想抱上一抱。我姥娘就抱過一回。她記得,那小子兩條腿很有勁兒,蹬得她肚皮生疼。女護士帶孩子,當然要用褯子。褯子是用嶄新的白布做的,煞白煞白,面料也好。姥娘想,八路軍整天東跑西顛,生下的孩子還那么壯實,偷她們的褯子用,孩子肯定好養(yǎng)。于是,她就下決心去偷女八路的褯子。
那個偷的過程,在姥娘的感覺里十分驚險。她用這樣的話向我形容:嚇死了,丟死了。我知道,“嚇死了”是因為緊張;“丟死了”是因為羞恥。她說,她是趁著女護士到鄰院工作,有幾片褯子正好曬在外面,她的房東恰巧不在家,她才走進那個院子,扯走一片揣進懷里的。那時,孩子可能睡了,屋里安安靜靜。
聽到這里,我問姥娘:“你是不是偷了趙傳香的?”
姥娘搖搖頭:“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個護士叫什么。反正,不是她的,就是別的護士的。”
姥娘把褯子揣回家,藏起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此后,她心驚肉跳地上街,聽人們是否在說女八路丟了褯子。但她沒有聽到,多日過去也不見動靜。她想,可能是女八路粗心,沒發(fā)現(xiàn)褯子讓人偷了;也可能是發(fā)現(xiàn)讓人偷了,她沒有聲張。
八路軍在我們村住過一段時間,又去了別的地方。我姥娘的偷盜行為終究沒有暴露。
此后,剛滿四十歲的她,便盼望著早一點用上這片褯子??墒?,我姥爺沒能讓她實現(xiàn)夙愿。姥爺那時參加了革命,很少回家。有一回,姥爺在沂蒙山區(qū)與日本鬼子作戰(zhàn)時受傷,好長時間沒有消息,姥娘整天哭泣,還去外村找算卦先生卜問下落。好在我姥爺只是胳膊傷了,養(yǎng)好后又去莒縣擔任農(nóng)場場長。姥爺也是想和老婆孩子團聚的,有一次派部下牽了一匹高頭大馬,接家屬去莒縣小住。他的大女兒是我母親,生前多次向我講過,她十來歲時坐上那個高高的馬背,聽著村里人表示羨慕的話,心里有多么恣。然而,姥娘與姥爺相聚,卻沒有懷上孩子。1948年,姥爺成為南下干部中的一員,犧牲在洛水之濱,姥娘的夢想徹底落空。
姥娘說,那片褯子,她一直留著,經(jīng)常拿出來看看,看著看著就哭。
我問姥娘:“后來呢,褯子到哪里去了?”
“給你用了。我藏了多年沒用,等你生下來,就給了你娘?!?/p>
我不大相信,就回家問我母親。她說,是有那么回事。那褯子真白,真壯,真是給你用過。
那一刻,我覺得我和趙傳香一下子拉近了關系。我,竟然用過她或者她戰(zhàn)友的孩子用過的褯子!
我很想知道,和我共用過一片褯子的男孩,后來怎樣,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姥娘還告訴我,那時候打鬼子的不光是八路軍,還有五十七軍,五十七軍在莊北邊死了好多人呢。我問她,這是哪一年的事情。她說,是民國二十八年,八路軍來宋家溝之前。五十七軍的繆軍長在宋家溝住過,騎著高頭大馬,可威風了。他走后,這里駐著他的一個旅,旅長姓王。他們在宋家溝住著,到處打鬼子,抓來鬼子漢奸就殺死,埋在莊南一個坑里。鬼子漢奸惱了,那年冬天就來打五十七軍。五十七軍和老百姓,趕緊到外邊躲著。鬼子來燒了好多房屋,村里火光沖天,還殺了好幾個人。過了兩天,五十七軍摸黑來打鬼子,想不到中了埋伏,在莊北邊的大溝里死了七十二個人。等到鬼子走了,老百姓就把這些死尸收拾收拾,埋在一塊沙地里,后來這里就叫北大墳,把莊南邊埋鬼子漢奸的地方叫南大墳。
姥娘說的這些,讓我心驚膽戰(zhàn)。我回家問父親,他說是有這事。他十五六歲的時候在北溝鋤地,還能鋤出一些槍子兒。有一回跟我二叔一起鋤,比賽誰鋤出的槍子兒多,結果是我父親贏了,他一上午鋤出十多個槍子兒。
1997年夏天,我?guī)б晃蝗毡厩嗄攴g家飯塚先生回宋家溝玩,吃了我母親做的午飯,飯塚先生直夸飯好吃。他吃飽后去廁所,我父親在屋里對我說,他一輩子見過兩回鬼子:一回是當年五十七軍抓了幾個鬼子,綁在河邊的樹上,他和村里人都去看;再一回,就是今天見了這個青年鬼子。怪不得他叫飯塚,真能吃!
我以教師身份給趙傳香烈士掃墓,是在1971年的清明節(jié)。頭一天,我和同事宋家壯去村外割來一些柏林枝子,扎成一圈,又找來一些秫秸,截成等長的幾段,在中間綁出一個五角星。王玉翠負責做白花,她用白紙裁成小方塊,卷到筷子上兩手向里擠,把筷子抽出來,這片紙就成了有許多皺紋的花瓣兒。再拿來糨糊,將紙花瓣粘成花朵,用細鐵絲拴到花圈上。宋世存老師裁出兩條長長的挽聯(lián)用紙,用毛筆在上聯(lián)寫上“革命烈士趙傳香同志永垂不朽”,在下聯(lián)寫上“宋家溝小學全體師生敬挽”。
第二天早飯后,全校學生集合,打著紅旗抬著花圈,在老師帶領下去了東嶺。剛改作耕地的社林此時還沒播種,滿地的薺菜開著白花,似在響應著掃墓活動。
貧管組長宋家美和老紅軍楊富元早已等在那里。楊富元挺著五短身材來回踱步,像在思考事情。我知道,楊富元今天是應邀給我們做革命傳統(tǒng)教育的,在宋家溝,沒有誰比他更有資格講抗日。他是河北茲縣人,當年參加劉志丹的部隊,當過排長。后來加入八路軍一一五師進入山東,負傷后在我們村養(yǎng)傷,傷好后落戶,娶妻生子。他覺得生活很幸福,生下第一個孩子叫榮華,生下第二個孩子叫富貴,“榮華富貴”之后又生了一男五女。他的二女兒是我的初中同學,四女兒是我的學生,都長得很俊。
在獻花圈、默哀等程序結束之后,老紅軍講話了。他操著大家不太懂的方言,講趙傳香的事跡,講他的經(jīng)歷。他講自己怎樣參加紅軍,怎樣成為八路軍,到山東開辟敵后戰(zhàn)場。講到他在一次戰(zhàn)斗中負傷,生命垂危,被一位老人從死人堆里救起,藏在老人家中養(yǎng)傷,鬼子進村掃蕩,他裝聾作啞才躲過敵人搜查。最后,他教育學生們要繼承先烈遺志,發(fā)揚革命斗爭精神,好好學習,成為革命接班人。
他講完,宋家美又講。我見老楊走到一邊,離我很近,我到他跟前小聲道:“我聽說,五十七軍在咱們宋家溝也打過鬼子,還死了不少人?”
老楊勃然大怒,向我瞪眼:“提五十七軍干什么?他們是國民黨!”
我沒想到他會如此發(fā)火,急忙說:“哦,不提不提?!闭f罷退后幾步,忐忑不安地站著。
我曾問過父親,北大墳在什么地方,他說,沒有了,早就平掉了。
但我去找過。我走到村北那條大溝邊,問一位在那里干活的老人,他向我指了指方位。我去了那里,只見土地平平展展,長著一大片綠油油的花生。我低頭默哀,當年的槍聲與殺聲仿佛響在耳邊。我用腳在花生壟間劃動,希望能像當年我父親鋤地鋤出槍子兒那樣,在這里撿到子彈頭,但是,濕土里空空如也。
2017年清明節(jié),我回老家給親人上墳,又去趙傳香烈士的墓前站了一會兒。我見這里有嶄新的花圈,便知道學校師生在節(jié)前來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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