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小川
后院長滿了草。去年開始我漸漸疏懶了那塊空地的種植,原本推窗便可見的一壟一壟整齊可愛的蔬菜瓜果,現(xiàn)在是一片無序的雜草野花。有時走到那兒,會有一種被遺棄的沉默感,不過這里的沉默仍然平靜、緩和,沒有海洋般的深渺,也沒有沙漠般的荒涼。前院人來人往,小跑車也嘀嘀嘀摁著喇叭宣告自己的存在和功用,因而我常常走著走著又轉過身去:生活在召喚我,街市就在不遠處。
一片野草。一種柔軟而令人憂傷的無用激情,如同某種低語在某一塊背陰處窸窣、搖晃。野草能成就什么呢?在天空和大地之間,它們所能述說的不過是生命自身的隱秘激情和被遺棄吧?我隨時可以借用鐮刀、鋤頭驅逐它們,然而還是放過了?;蛟S從它們身上,我認出了自己,認出了自己的語言。在沒有什么能夠被真正種植的地方,任由風將草芥吹偏方向,任由詞句散落荒涼僻靜處,也沒什么不好吧?
的確,安放在紅袖添香中的三百多篇文字一夜之間蒸發(fā)這事讓我難過了一陣。不過想想也不必哀傷,紅袖需要向自己的消費者委身奉獻,允諾點什么慰藉,比如萌妻出沒、總裁與美女這些故事。而我的取景器里沒有它們,把文字存放在那兒本來就錯位了。一位多年愛護著我的朋友也終是隔膜了,他那樣橫眉冷對千夫指,那樣拿槍的戰(zhàn)斗姿勢,也許是必要而且是對的,我卻因此緊張而難受。這也是我的過錯,我只愿聽到走過草坡散步的聲息。
我默默地將某些想法套在自己身上,再由自己將之輕輕甩掉??帐幨幍奶K醒之后,天空依舊是藍的。
起風了,尋常的,司空見慣的風。隨著沙沙聲的節(jié)奏起伏,憂郁密集的草葉在建筑背陰處發(fā)出簌簌聲,缺乏與外界交流的能力。
剛剛有訪客來看望我。我的一位姊妹,教會鋼琴師。我想起自己有好久沒去教堂了,我對上帝的疏懶讓我的姊妹深切擔憂。她認為我需要被教導被救贖?!案兄x神!光,一個詞,具有強大的威力?!彼孕南M軐⑽覐倪@片潮濕草地連根拔出,引渡到上帝之光照中。我的姊妹對上帝的描述過于復雜,但依然孜孜不倦地盡努力講述著她自己也模模糊糊的上帝之音。
我點點頭。想起了一個生性羸弱、緊張而敏感的男人,一位癡迷光的畫家。他幾乎是帶著甜蜜的愛的執(zhí)著去描繪皮膚和皮膚表面流動的光輝。他說,要相信皮膚的光輝,皮膚就是女神,皮膚就是伊甸園。所以他畫作中人體的皮膚里面沒有住著真正的人。
神讓藝術家們來到這個世界上,除了給他們光,一定還給了他們閱讀混沌,閱讀黑紙的能力。
畫家知道一道裂痕便可能揭露開啟風景之下的內核。天堂的手卷被上帝收起,從此生命的第一個跡象是血,基督流血并背負起十字架走去。這是一個命運中經(jīng)常感受到威脅的男人的恐懼,他以繪畫天才成就自己的信仰:為了更好的活下去,他必須在表面、布料和皮膚中開啟激情之光。雷阿諾。
陽光下,鋼琴師與我一樣瘦弱得像根草。然而她是上帝的草,她笑著說著,面色紅潤,仿佛基督金色的話語給她抹了魔力香油膏。我想自己還是一根背陰處的野草,但我敬愛她,如同敬愛那位畫家的皮膚之光。我也相信,只要鋼琴師的手指滑過琴鍵,天堂的手卷便會重新打開。
夏天在生長,雨后的后院中充滿著泥土和草木生長的氣息,這些聲息伴隨著一只只蝴蝶的飄動在空氣中回蕩。
我在后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我的手臂和雙腿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觸須與莖蔓,陷落其中。荒草在風中觸摸我長長的發(fā)辮,野藤悄聲撫摸我裙衫的破損處,我們望著彼此,仿佛有個回憶存在我們之間。我的心掉進了泥土里,那些曾被我用鐮刀驅逐出去的與時間糾纏在一起的歌謠、夢境正在歸來,它們要求收復失地一般打開了我身體的門。
我想要擁抱它們的散亂與柔軟。
同一時,在我生活的地方,某家餐廳的老板娘開著采購小貨車回來了,一條小狗搖著尾巴正穿過巷子向它的伙伴走去,夏令營的孩子們在露天帳篷里唱著營歌,有人在微信里轉發(fā)一個暴力視頻,畫面里有體面人士借著正義的名義在揪打一個年輕姑娘,那姑娘屈著膝蓋,叫嚷著,她那樣叫嚷著,顯然相信在某個地方有某個人懂得她所遭的罪吧?電視新聞中記者則拿著話筒向世界報道人間無私的愛:一名警察正在洪水中救助困在民宅中的老奶奶,他背起了老人……而我的鄰人昨日猝死湖畔,此刻,常青園里山野菊的黃色與哀慟一般響亮。
生活的語詞,生命的語詞。大地與天空的對話。天真與復雜,溫暖與痛苦、明晰與曖昧……一切都那么脆弱,短暫,卻永遠不能窮盡。
我漸漸能夠平靜地寫下點什么了。在黯淡的光照中,以落下的方式,臉朝上。如同后院的草籽以自己的生長聆聽上帝微小造萬物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