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我再輕一些,或風再重一些
就可以吹出落葉飄零的姿勢
那樣也是一種可以入畫的美感
但我卑微卻不夠卑微
西風偏北卻還不是北風
所以悲劇夾雜著眾多蔓延糾纏的情節(jié)
始終不將人的眼淚打落出眼眶
始終讓你哽咽著,始終在無奈中
始終對著空氣無法揮拳無法辯白無法認命
痛恨
秋風漸冷里你在城市的中央
你在城市中央的中央抱緊自己
你痛恨這簌簌而來的無力感
就像痛恨自己幼年時的任性:
任性地伸出手指、腳掌或尖銳的樹枝和堅硬的磚石
收割路遇的任意一只蝸牛、螞蟻、馬陸和青蟲
它們那么小又那么弱,至死都不明白招惹了誰
現(xiàn)在輪到你在低處,被居高臨下的風雨打濕肩膀
突然對幼年的任性無比痛悔
三天的時間足夠
一朵蓮戀著另一朵蓮
它們隔著重重荷葉
隔著三天出生年月
三天的時間足夠消解一切
足夠一朵蓮完成情竇初開
完成一次約會和孕育
完成一場悲傷的心事因果
碧綠的荷葉在這三天時間里
只是看著,偶爾隨風搖晃
舊居
三百年過后
離開土地的樹木依舊強大
以拱柱的名義舉起一座屋頂
遮蔽滿城風雨和星光
只有九月不會老去
一個人名被改得面目全非又重新描繪
停止開枝散葉的木梁看著這一切
并不參與對錯的選擇
它只心疼當年門梁下纖弱的垂髫少年
像年老的保姆心疼被嚴父鞭笞的孩童
秋夜聽雨
雨打在今人頭頂?shù)耐咂?/p>
也打在舊人頭頂?shù)膲瀴L之上
對于前者,它滴灑得熱鬧且倉促
對于后者,它滴灑得寂寞而溫柔
只有秋夜的雨水聽得出故事
聽得出生命況味中的庸常平仄
溺于月色和桂花香的人
同樣溺于秋夜的雨聲,不可自拔
深不可測
故事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波譎云詭
而你堅守,不動聲色于巧拙之間
自從進入這棟積木般方正的大樓
從此每一扇門后都深不可測
這龐大的廣場或院落
沒有誰從中游刃有余全身而退
沒有誰得到過滿足夙愿終償
長大
一株樹木越長大就離母親越遠
它一輩子都在長高,都在一天天地遠離自己的根
直到有一天終于聽不見泥土的呼吸
聽不見無數(shù)根系對樹冠的呼喚
那時我曾喜歡正午,喧鬧中的慵懶
而現(xiàn)在我愛上黃昏,靜謐中的活力
五株漆樹不見了
趕二十里路回家,偶然發(fā)現(xiàn)
屋后的五株漆樹不見了
像兒時苦痛難耐的漆瘡
熬過三天的痛癢之后就忘了
直到十日之后捧起雙手
突然不見了皮膚的過敏處
從小你就知道繞開漆樹行走
知道漆樹從土里汲取神秘的氣味
以汁液的形式刷新木器
讓松軟的木頭密不透風
讓松軟的木頭留存長久
讓割漆刷漆的人眼睛紅腫但保持堅強
而漆樹自己并不堅強
忍著刀割般的熱愛
站在屋后的土坡上等待刀子和回望
一不留神就過去了二十年
等我再次想起它
五株漆樹早已經(jīng)不見了
雜草讓雨水以潔凈之身奔赴死亡
這是已經(jīng)確證的,九月的花朵開得比春天更艷
更放肆更決絕
垂柳在水邊,欒樹在路邊
大麗花和百日菊在籬笆邊
你穿過寬闊的荒草地
向一切非經(jīng)人手種植的花朵致敬
暗香深處你肅立良久
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棵開著野花的雜草
在偏離路人視線的坑洼里準備結籽
準備結出善惡冷暖的試金石
在荒地的另一側
大片雨水經(jīng)過野草的懷抱和撫摩
在流入泛黑的河道之前
保持更加澄澈的潔凈之身
苦行
在天空看不見的高深處
有人為我們定制了此生的一切:
美丑妍媸,半途而廢或終將抵達
你在世間一切的掙扎苦行
都只為成為合格的木匠,切削打磨
達成命運早為你定制好的尺寸
稱王
在小院落的內(nèi)部胸懷天下
在手植的籬笆圈內(nèi)稱王
這世間的靈長類
都想人模狗樣地活著
喝過三兩白酒
煩惱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
被褫奪的那一部分
只在一念之間的內(nèi)心便可找回
像夢里娶妻戲中稱王的人
像被飛賊偷去的玉器留下空盒
你假裝它還在那里
假裝這日子過得無比愜意
——直到有一天你真相信了這一切
顛倒
樹的頭顱在泥土之下
長滿虬須和硬骨
而樹冠只是它的尾巴
每個人在自己的路上直行
都是對的,都看到繁花似錦
這眾聲喧嘩的世界
誰能聽清楚誰的自語
只有幼時書本上的文字印反了
古人的言語和這世界有些顛倒
手植
若我老去還不忘寫詩
陪伴我的,將有松風竹濤
為此我六歲植桑九歲植桃
十歲那年種下的茶樹,清芬在水杯
樟樹長得緩慢也不再作為嫁妝
我手植三月花五月果十一月的白霜
在農(nóng)耕的宅院,讀書的人也讀草木
最簡單的籬笆圈不住太多綠色清風
圈住一顆老來還不寂寞的心就夠
偷窺
需要多少遍水洗
才能將七月的天空裝扮完美
用藍白亮色遮掩云層之上的真實
也遮掩云層之下的真實
只有現(xiàn)在,一個人仰躺在水面
身上有一片天空,身下有一片天空
它們同樣深遠,相互和解
我才能偷窺到一丁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