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慧
正月初二,杠子街大雨。
雨下了一整天,滴滴答答,節(jié)奏穩(wěn)如墻上的鐘。我在床邊收拾著行李,媽推門進來。門開的一剎那,冷風卷起褲腳,濕氣攜裹著涼寒強擠進來,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明天就走了,不去看看你姥姥?媽說。
姥姥家在街西,與我家相距不過半條街,然而我這次回來,適逢家中變故,并不想見其他任何人,姥姥這邊,也只是叫小妹送些錢去,略表心意。
不想去。我抬起頭,沖我媽一笑,姥姥還是那樣么?
媽說,現在已經不認識人了,也不會說話了,你不在的時候,我每天晚上過去坐一會兒。
她現在還認識你么?我問。
不認識。
也不能說話,也不認識你了,那你去了干什么呀?
什么也不干,就是坐在那里陪陪她呀。
我有點愣怔,媽站起來,說,走吧,去看看,再回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等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舉著燈過去,天已經全黑了。姥姥家是平房,門廊并沒有亮燈,小妹叫著姥爺姥爺,好一會兒,才聽見“吱呀”一聲,姥爺開了門。
他們正在吃飯,為了省電,偌大的堂屋只有角落里掛了只燈泡,周遭的光明十分有限。姥姥坐在門后的竹椅上,左手托著一只搪瓷大碗,右手笨拙地捉著筷子,正費力地往嘴邊送著些什么。她見我們進來,并不應聲,只津津有味地咂摸著嘴,我仔細一看,筷子那端什么都沒有。
小妹走過去,喊,姥姥,姥姥。
她抬起頭,看了我們一眼,便又迅速低下頭去。
小妹說,姥姥,我大姐來看你啦。
她順著小妹的指引把目光轉向我,臉上慢慢起了笑,一邊笑,一邊點頭,嘴里咿咿呀呀吐著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口水溢出嘴角,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
我與姥姥之間,本無深刻的感情。
她重男輕女,兒女五個,又是四女一子,因此將全部的愛與心意放在兒子孫子身上,對其他女兒外孫女,不甚關心。幼年常聽媽講姥姥的故事,講那些艱難的年月里,四個姐妹勞作不休,卻要把那最好的飯菜讓給舅舅,講她早早輟學補貼家用,好容易做工攢下一點積蓄,卻被姥姥悄悄拿去送給舅舅結婚。
時隔多年,媽講起這些來,卻好像是在講別人的事情,目光平靜。
而我的記憶里,姥姥從此便形如一個兇悍可惡的女人。重男輕女,暴躁易怒,會站在街口舉著把菜刀把鄰居罵得雞飛狗跳,僅僅因為對方拔了她三棵蒜苗。
實在沒想到,現在,她胖胖的身體坐在竹椅里,面目慈祥,笑著看我。
跟我想象的久別重逢實在不同。
姥姥家有很多竹椅,我們回鄉(xiāng)定居這些年,記憶中的姥姥,一直是坐在那竹椅上的。
她身材寬大,坐下去,便如一座山丘,輕易不挪動。逢年過節(jié),我們去看她,開始她還站起來,笑意盈盈,吃飯時胃口也好,滿滿的一大碗飯,不聲不響便吃下去大半。吃罷飯,媽帶著姐妹刷鍋洗碗,男人們在院子里簇擁著姥爺喝茶聊天,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遠處,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走神。
一直走到她面前,搖著她的胳膊,喊:“姥姥,姥姥”,她才反應過來,好像突然從夢里驚醒,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然后笑了,說,坐呀,坐。
搬了竹椅坐在旁邊,她卻回到自己的世界,問她最近好不好,她說好。再多問兩句,她便不做聲了,只是和氣地沖著你笑,說,好,好。
她不喜歡出門,也沒有什么愛好,姥爺喜歡出去打牌,她一個人留在家里,洗洗涮涮,完了,就坐在門廊旁的竹椅上,呆呆地看著前方,一坐便是一整天。
漫長的時光里,她一個人活在自己的宇宙中,我們卻都不以為意。
我們都以為她的安靜是源于孤獨,而孤獨是她這個年紀的人生活的常態(tài)。兒女大了,像鳥兒一樣一只只飛出去,銜草含泥,筑起了自己的巢穴。而她守在舊日的門廊里,一坐便是春秋四季。
很多年后我常常會想起,那樣一個個晝夜輪轉的日子,姥姥一個人就那么沉默地坐在時間的轉盤中,她孤獨么,她寂寞么?她的腦海里會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閃回著往事的鏡頭么?她的血液里還有熱度么?她的內心還有感情么?她還能感受到我們對她的愛么?還是說其實她早已放棄了這些,只是在時間的靜寂中享受著日復一日的空白和安寧?
我不知道。
年少的我一直對她充滿好奇。她兒孫眾多,我曾是被邊緣化的一支,多年來只有血緣上的聯系,甚少情感上的交流。“姥姥”兩個字對我們來說,更像是對媽媽的一種尊重,而非發(fā)自內心的稱呼。我甚至懷疑,出了大門,她未必認得我的身影。
誰也想不到,小妹出生的時候,她突然來我家。
不知道她從哪得來的消息,一個人顫顫巍巍地邁著小腳,走了幾里地小路,挎著個竹筐來了。竹筐里放著一小卷花布和半筐紅皮雞蛋,循著鎮(zhèn)上的習俗。我們都很驚訝,尤其是媽媽。
媽媽叫她:媽,你來啦?
我來看看小毛妮兒,她說。
那時她的病還不嚴重,人也只是不愛說話,然而她坐在床邊,看著小妹的臉,溫柔一笑的那個瞬間,像個真正的姥姥一樣。
媽媽生完小妹,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求醫(yī)問藥,怎么都不好。病不大,卻很折磨人。家里聚會的時候說起,大家討論了各種偏方,最終無果。我們說的時候,她就在旁邊,一如既往地安靜坐著,并無言語。
然而當天夜里,姥爺焦急地來到我家,說是姥姥不見了。
我們四下去找,那是夏天,星河低垂,蛙聲響亮。找到她時,她正一個人跪在村外的荒野上燒紙,口中還念念有詞。
帶她回去,她神情嚴肅地看著媽媽,說:我已經問過了,你明天就能好。
從那以后,姥姥再沒出過家門。
越來越長的沉默,越來越長的睡眠,越來越笨拙緩慢的舉動,有時候她站起來,想要做點什么,然而站起來的那一瞬間,就忘記了,只好搖搖頭,坐回去。剛洗了一半的碗就丟在水池子邊,她一個人嗚嗚地哭,要找舅舅。
有時我們去看她,看見姥姥一個人坐在竹椅上,嘴里念叨不休,聲音很大,臉上因為憤怒漲得通紅。我們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清楚她在罵人。而她對面,一個人都沒有。
姥姥得的是阿爾茨海默癥,就是老年癡呆。
這病,是時間在通往終結的路上早已布好的迷宮,姥姥進去得早,我們發(fā)現的時候,她已經習慣了迷宮里的世界,無論我們在外面怎么大聲吶喊,她都不出來了。
我忽然想起,十幾年前我們全家從遙遠的北方回到老家,那是我第一次見她,我叫她姥姥,她報以熱情的笑容,回來啦?
我說,你知道我是誰么?我是文慧呀。
她說,知道知道,文慧,我知道,不就是東邊大腳的女兒么?
大家便笑,全以為她外孫女眾多,我又多年不見,自然便忘記了。
誰也想不到當時的姥姥,記憶的齒輪已經開始被時間悄悄侵蝕,像久未遠航的船,在日復一日潮濕的海風里,慢慢生出了鐵銹。
后來,她連媽媽也不認識了。冬天里,兩個人在廚房烤火,媽媽把她的衣服理好,而她抬起頭,眼睛里卻是不安與恐懼。
我聽見她對媽媽說:你是誰?為什么要來我家?
媽媽說:我是你女兒,我是你女兒敏敏啊。
她說:敏敏是誰?我不認識。
媽媽說:敏敏是你女兒啊。
姥姥說:敏敏是我女兒,那你是誰?
她們兩個人繞來繞去,媽媽一遍一遍回答她:我是你女兒啊,我是你女兒敏敏啊。那時候我不懂,不明白媽媽為什么每天吃完飯都要去姥姥家,陪她坐坐,說說話。直到姥姥不能說話了,嘴里發(fā)出的,只是嗚嗚不清的含混音節(jié),人也在八十多歲的年紀,變成了嬰兒。而媽媽依然堅持每天吃過晚飯走過去,陪她坐一會兒。
不能說話了,就坐一會兒,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是坐在那里陪陪她。原來,在漸荒的歲月里,她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告別。
姥姥,我走啦。我說。
她抬起頭來,渾濁的眼睛里忽然滾出大滴的眼淚,嘴里激動地說著什么,然而發(fā)出的聲音依舊是嗚嗚咽咽,毫無意義的音節(jié),我突然間覺得很難過,姥姥就要以這樣難以被人理解的方式走過人生最后的路了。
而媽媽在旁邊溫柔地說,你看,姥姥在和你說再見呢。
(余小輝薦自《經典美文》)
責編:小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