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鴻
[摘要]學界關于7世紀唐朝國學中日本留學生就學狀況的認識還有待深入。7世紀上半葉唐貞觀國學盛況記載中未列日本,應視為貞觀年間確無日本留學生進入國子監(jiān)學習的有力證據(jù)而非漏載;下半葉受動蕩不安的東亞局勢影響,日本遣唐使的派遣多是為解決外交問題而非文化攝取,加之留學人員在派出時比例嚴重向留學僧傾斜,所派留學生人數(shù)十分有限,應有入國子監(jiān)學習者,但沒有形成一股引人注目的力量,其真正占有一席之地還要等到8世紀以后。
[關鍵詞]7世紀 國子監(jiān) 日本遣唐使 留學生
引言
《舊唐書》卷一八九上《儒學傳序》載太宗貞觀之際“高麗及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等諸國酋長,亦遣子弟入于國學之內。鼓篋而升講筵者,八千余人,濟濟洋洋焉,儒學之盛,古昔未之有也。”這段史料記載了太宗貞觀年間四夷諸國紛紛遣子弟入國學學習儒學的盛況,意外的是所列諸國中未見日本國。對此,臺灣學者高明士先生在其《天下秩序與文化圈的探索:以東亞古代的政治與教育為中心》第三章“東亞古代士人的共同教養(yǎng)”一文中分析如下:
上舉諸國之中,不含日本,究竟當時日本有無派遣學生?按理自隋朝以后,習本已有遣隋使節(jié)團到中國,至唐朝所派遣的使節(jié)團都有留學生與留學僧隨行,以留學生而言,每次使節(jié)團的隨行人數(shù),大約在十數(shù)人到二三十人之間。因此,按照常理而言,貞觀年問,在唐留學的盛況中,日本學生不應該缺席。
隋唐兩代日本派出了大量留學僧與留學生來華學習,其中亦不乏名留青史的佼佼者,在古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然筆者以為唐貞觀(公元627~649年)時期還應具體分析。史料記載此間日本只在公元630年派出過遣唐使,若該次無留學生隨行,那么貞觀之際的“國學”中,便很可能確無來自日本的留學人員,上引《舊唐書》記載中自然不會有日本國名的出現(xiàn)。因此,厘清630年日本遣唐使中到底有無留學生隨行成為解開這一疑團的關鍵。而翻檢迄今此方面的中外研究,或忽略帶過,或語焉不詳,故本文擬立足史料,并結合當時的東亞國際形勢、唐日關系變化以及日本國內局勢,就唐貞觀年問國子監(jiān)是否有日本留學生就學問題加以探討,并在此基礎上提出關于7世紀唐國子監(jiān)日本留學生就學狀況的再認識,以求教于諸方家。
唐貞觀年間國子監(jiān)日本留學生就學狀況
1.未歸國遣隋留學生貞觀年間入國子監(jiān)可能性
為使此問題研究簡單化,首先擬排除該時期未歸國日本遣隋留學生入國子監(jiān)學習的可能性。唐代國子監(jiān)隸屬尚書省禮部,管轄六學,即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人國子監(jiān)學習有嚴格的年齡限制,《新唐書》第三十四《選舉志上》載:凡生,限年齡十四以上、十九以下,律學十八以上、二十五以下。史書明確記載隋代日本派出留學生的只有推古十六年(大業(yè)四年,公元608年),“是時,遣于唐國學生倭漢直福因、奈羅譯語惠明、高向漢人玄理、新漢人大國。學問僧新漢人日文、南淵漢人請安、志賀漢人惠隱、新漢人廣齊并八人也?!奔僭O大業(yè)四年入隋的這些學生當時均為18歲上下,到貞觀四年日本與唐建立外交關系時他們至少已達40歲以上,遠遠超出了唐代國子監(jiān)的規(guī)定入學年齡。據(jù)此可排除太宗貞觀年間未歸國日本遣隋留學人員入國子監(jiān)學習的可能性。
2.第一次日本遣唐使留學人員隨行可能性
(1)從相關史料看
現(xiàn)有中外630年(唐貞觀四年)日本首批遣唐使史料未見留學人員記載(后文涉及公元元年后直接書寫年號),不過中國史書歷來詳內略外,且記述偏重于所獻貢物等,故不能視為無留學生、留學僧隨行的依據(jù),遺憾的是日本官修史書《日本書紀》中也沒有相關記述。那么是該書往往只記載使節(jié)官員姓名,對留學人員姓名忽略不記嗎?情況似乎并非如此,以下僅以《日本書紀》有關第二次遣唐使記載為例:
(白雉)四年癸丑,夏五月,辛亥朔。壬戌,發(fā)遣唐大使小山上吉士長丹、副使小乙上吉士駒、駒更名系。學問僧道嚴、道通、道光、惠施、覺勝、弁正、惠照、僧忍、知聰、道昭、定惠、定惠,內大臣之長子也。安達、安達,中臣渠每連之子。道觀、道觀,春日粟田臣百濟之子。學生巨勢臣藥,藥,豐足臣之子。冰連老人,老人,真玉之子?;虮?,以學問僧知辯、義德,學生坂合部連盤積而增焉。并一百二十一人,俱乘一船,以室原御田為送使。又大使大山下高田首根麻呂、更名,八掬脛。副使小乙上掃守連小麻呂、學問僧道福、義向并一百二十人,俱乘一船,以土師連八手為送使。
對比發(fā)現(xiàn),第二次記載十分詳細,從遣使時間到大使、副使姓名,再到留學僧、留學生的姓名均一一羅列,甚至對個別成員的家世還附以說明。可見,留學人員也是遣唐使中的重要成員,特別是作為與唐的第一次官方交往,如有留學人員同行,應是名留史冊的重大事情或至少對留學人員派出一事有所提及,故筆者以為如首批遣隋使中有留學人員隨行,《日本書紀》略去不記的可能性小。當然這并不否定該書存在對赴隋、唐留學人員信息漏記的可能性。如大唐學問僧者惠齊、惠光、醫(yī)惠日(推古三十一年七月條歸朝)、學問僧靈云、勝鳥養(yǎng)(舒明四年八月條歸朝)、學問僧惠云(舒明十一年九月條歸朝),在《日本書紀》中僅見歸國時間,赴隋時間無記載。
(2)從第一次遣唐使派遣始末及目的看
公元618年,隋滅唐興,東亞大陸重現(xiàn)統(tǒng)一帝國,這無疑將給東亞地區(qū)的國際形勢帶來新的強烈沖擊。高句麗率先做出反應,619年即唐朝建立翌年遣使到唐,621年,百濟和新羅也相繼遣使,三國在624年均接受了唐朝的冊封。對于在朝鮮半島南部有重大利害關系的日本而言,唐帝國對朝鮮半島會執(zhí)行怎樣的政策應也是重大關切問題。而恰在623年,留學僧廣(惠)齊、惠光、惠日和福因等人從新羅遣倭國大使奈末智洗爾回國,共同上奏朝廷日:“留于唐國學者,皆學以成業(yè),應喚。且其大唐國者,法式備定之珍國也,常須達?!边@樣在大唐建立12年后的630年第一次遣唐使到訪。
本次遣唐使具體使命為何,筆者以為首先是與唐朝建立國家關系,為遣唐留學生、留學僧的派出鋪路搭橋。越過朝鮮半島,與中國建立國家關系,直接學習吸收其先進的政治文化制度,是圣德太子開啟并確立的國家方針,只是隋朝的迅速滅亡打斷了這一進程。而唐代之崛起,日本國試圖重續(xù)與中國大陸的國家間交往既是自然之舉,也是派出留學人員的必要政治前提。回顧圣德太子時代即是如此步驟,先于推古八年(開皇二十年,公元600年)遣使使隋,雙方建立國家關系,緊接著在推古十五年(大業(yè)三年,公元607年)、十六年相繼派出有大量留學人員隨行的遣隋使團,令他們長期留學,深入學習中國大陸先進的制度文化。endprint
第二,喚回學業(yè)已成的留學人員,以備國家所用。此次遣使成功喚得學問僧靈云、僧曼及勝鳥養(yǎng)三位留學僧人隨使團歸國。另舒明十一年(639)僧惠隱、惠云,十二年(640)僧清安(即遣隋學問僧南淵漢人請安)、學生高向漢人玄理等留學中國的留學僧、留學生紛紛歸國,效命朝廷。遣隋留學僧曼632年歸國后,在私堂講授《周易》,時蘇我入鹿、中臣鐮足等前往聽講。645年大化革新之際,與高向玄理同被任命為國博士,受命參照唐制,擬出八省百官機構。至于640年歸國的南淵請安,中臣鐮足與中大兄皇子“俱手把黃卷,自學周孔之教于南淵先生所。遂于路上,往還之間,并肩潛圖”,其攜歸的儒家學說等極大地啟迪了大化革新中的這兩位核心人物。
第三,打探唐王朝對朝鮮半島態(tài)度。這一目的體現(xiàn)在大使和副使的精心遴選上,大使大仁犬上君三田耜曾于614年以大使身份使隋,副使大仁藥師惠日更是有長期留學中國的經歷。
綜上所述,史料中無留學人員隨行記載,且援引圣德太子時代先遣使建立國家關系,再派出有大量留學人員隨行使團的先例,筆者以為作為擔負與唐建立國家關系使命的首批遣唐使中,應無留學人員隨行,其猶如今日的表敬訪問,是為留學人員派出所做的必要政治鋪墊。因在雙方未建立正式的國家關系之前,貿然派出留學人員,并向唐王朝提出允其留下學習之請求,從外交禮儀上看未免過于唐突冒昧,不合程序;于倭國而言,當時的每一位留學人員,都是國家精挑細選的人才,在未給他們鋪好留學之路以前又怎能貿然使之涉滄波之險。630年第一次遣唐使中無留學人員隨行也意味著唐太宗貞觀之際,尚無日本留學生進入唐國子監(jiān)學習,這樣一來,《舊唐書·儒學傳序》載太宗貞觀之際四夷遣子弟入國學學習盛況時未將日本之名列入其中也就順理成章。
7世紀后半葉遣唐使的派出及留學生涉及問題
1.第二次遣唐使未及時派出原因
迫于改革所需,圣德太子時代遣隋使的派遣表現(xiàn)得相當密集,那么同樣出于改革需要,為第一次遣唐使成功鋪路搭橋之后倭國理應很快派出第二次遣唐使,將留學人員送往唐朝學習,但據(jù)《日本書紀》記載,第二次遣唐使的派遣是在白雉四年(唐永徽四年,公元653年),前后相隔21年,與圣德太子時代的頻繁遣使形成鮮明對比,實在令人費解。
解答該疑問,似還須從“高表仁爭禮事件”說起。《舊唐書》卷一九九上《東夷倭國傳》載:“貞觀五年,遣使獻方物。太宗矜其道遠,敕所司無令歲貢。又遣新州刺史高表仁持節(jié)往撫之。”高表仁受命回訪倭國,說明兩國間成功建立起了外交關系,且唐王朝派出的這位新州刺史高表仁,身份遠高于隋煬帝時代回訪倭國的鴻臚掌客裴世清,足見唐王朝對發(fā)展與倭國關系是十分重視的。但“表仁無綏遠之才,與王子爭禮,不宣朝命而還?!保ǔ鎏幫希Υ耍n昇先生認為“聯(lián)系隋煬帝時日本‘無禮國書以及永徽年間唐高宗敕令日本出兵援救新羅,可知日本謀求與中國分庭抗禮,而中國欲以日本為藩國,兩者立場相去甚遠,具體反映在展現(xiàn)雙方身份地位的‘禮上,發(fā)生嚴重的爭執(zhí),導致高表仁‘不宣朝命而還?!庇纱斯P者推想倭朝廷一則不知此次外交上的“爭禮”風波會引起唐朝廷何種反應;二則,唐王朝視倭方為藩屬朝貢國,與自圣德太子時代努力堅持的對等國家關系方針相抵牾,雙重顧慮使得倭朝廷需要花費時日去重新審視兩國關系定位乃至自身在東亞大陸中的定位問題,尋找一種有彈性又不失國體的應對之策,而貿然行事,則可能適得其反,使自身處于不利地位。加之整個7世紀三四十年代,倭朝廷內部在豪族蘇我氏和以中大兄皇子、中臣鐮足為代表的反對派之間展開激烈的權力斗爭,最后勝出的反對一派在孝德天皇即位后即刻著手內政改革,開始了日本歷史上著名的“大化革新”,應該說無暇顧及與唐帝國交往這一棘手的外交事務。國際方面,朝鮮半島三國之間繼續(xù)相互攻伐,而中國大陸上的唐王朝于公元629年解除了北方最大的外部威脅——東突厥,太宗于貞觀十九年(645)御駕親征高句麗。唐王朝在東亞地區(qū)的強大勢力沖擊,客觀上也促成了倭朝廷觀望態(tài)度的形成。
2.7世紀后半葉遣唐使的派出及留學生涉及問題
7世紀20年代是東亞地區(qū)圍繞朝鮮半島各國勢力進一步分化組合的10年。新羅自648年金春秋父子朝唐請兵后,政治上迅速向唐王朝靠攏,同時亦開始了大規(guī)模唐文化制度受容運動,特別是650年始用唐朝永徽年號記年,標志著羅唐穩(wěn)固的藩屬外交關系的最終成立。651年新羅遣使倭國,“著唐國服,泊于筑紫,朝廷惡恣移俗,訶責追還?!毙铝_對唐的急速靠攏激怒了、也極大刺激了倭國,為加快國內政治文化制度建設,保持地區(qū)優(yōu)勢地位,仍亟須借鑒唐王朝先進經驗,這些都使其不能繼續(xù)保持觀望態(tài)度,置身事外。此種新形勢下,倭朝廷迅速于653年組派了第二次遣唐使。如前引《日本書紀》記載,此次有“學生巨勢臣藥,藥,豐足臣之子。冰連老人,老人,真玉之子”隨行。巨勢臣藥是否歸國?何時歸國?史料未見記載,不得而知;冰連老人于668年(《日本書紀》卷25白雉5年正月條伊吉博得言)回國,留唐15年。他們在唐期間應入國子監(jiān)學習,但具體情況如何,查無記載尚未無法把握。
不待653年遣唐使歸國,倭朝廷便于次年二月派出以押使大錦上高向史玄理、大使小錦下河邊臣麻呂、副使大山下藥師惠日等的使團,分乘兩船前往唐朝。如此迫不及待的派出,當是由于前一年七月第二次遣唐使第二船在海上遇難的消息傳回,為確保第二次遣唐使順利完成使命,不得已才匆忙中組派了第三次。關于第三次遣唐使留學人員隨行情況,《日本書紀》中也未見記載,不得而知。不過考慮到此次派遣,事出匆忙,應當沒有來得及組織新的留學人員一同前往。
公元659年(高宗顯慶四年,齊名女皇五年)第四次遣唐使更是在東亞兩大戰(zhàn)略同盟進一步形成、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的特殊國際大背景下派出的?!缎绿茣と毡緜鳌份d:“永徽初,其王孝德繼位,改元白雉,獻琥珀大如斗,瑪瑙若五生器。時新羅為高麗、百濟所暴,高宗賜璽書,令出兵援新羅?!碧仆醭曎翞榉獙賴?,要求其站到自己一方,但倭對此不以為然,反而在656年,派遣大型使團前往高句麗,而此時新羅正遭受高句麗、百濟和靺鞨人的圍攻,唐朝進攻高句麗以援助新羅。鑒于此,659年的遣唐使派遣,應更多出于政治意圖,其使節(jié)遭到唐高宗的幽閉,經年始得放歸??梢娫诎l(fā)動對百濟征伐戰(zhàn)之前,倭已被唐列為須加防范的敵對國之列。此行《日本書紀》等史料中亦未見留學人員相關記載,不過從其派遣意圖、當時的唐倭關系來看,已非留學人員特別是留學生入唐國學安心學習的和平環(huán)境。endprint
公元669年(高宗總章二年,天智八年)日本第六次遣唐使以河內鯨為大使,赴唐賀平高麗。此時的唐與倭國剛經歷663年白江口決戰(zhàn)并以倭國慘敗告終,雙方之后雖頻繁接觸,互派使節(jié),但均出于牽制對方等軍事目的,互存警惕。因此,在那樣一種政治氣氛之下,669年的遣唐使應是為修補白江口之戰(zhàn)造成的唐日關系裂痕而派出的外交使團,作為戰(zhàn)敗國的使者,其使命是忍受屈辱,向勝利方的唐王朝祝賀平定高麗,很難想象其中會有留學人員隨行??傊?,7世紀后半葉受動蕩不安的東亞局勢影響,日本遣唐使的派遣多是為解決外交問題而非文化攝取,留學人員雖有派出,不過人數(shù)十分有限,應有入國子監(jiān)學習者,但還沒有形成一股引人注目的力量。
《舊唐書·儒學傳序》與《唐語林·補遺》對比
1.貞觀年間國學盛況關聯(lián)記載
有關貞觀年間國學盛況記載,除《舊唐書·儒學傳序》外,《唐會要》三十五卷《學校》《貞觀政要》卷七《崇儒學》《唐摭言》卷一《兩監(jiān)》《唐鑒》卷三《太宗下》中均亦有類似記載,但無一將日本列人其中,而共同所列“高句麗及百濟、新羅、高昌、吐蕃諸國酋長遣子弟人國學之內”的記載均可找到其他可資佐證的史料。如榮留王二十三年(640),“王遣子弟入唐,請入國學”(《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第八》);武王四十一年(640),“二月,遣子弟于唐,請人國學”(《三國史記·百濟本紀第五》);善德王九年(640),“夏五月,王遣子弟于唐,請入國學”(《三國史記·新羅本紀第五》)。吐蕃松贊干布在貞觀十五年(641)迎娶文成公主以后,“公主惡其人赭面,弄贊令國中權且罷之……漸慕華風,仍遣酋豪子弟,請入國學,以習《詩》《書》”(《舊唐書》卷二0七《吐蕃上》)。高昌王國古來即“文字亦同華夏,兼用胡書”(《通典》卷一九一《邊防七》),貞觀十四年為唐所滅,設高昌縣,“其智盛君臣及其豪右,皆徙中國”(《舊唐書》卷二一0《西戎》)。上述諸國紛紛于太宗貞觀十四年后遣子弟請入國學,應該說既是太宗大力倡導下國家官學教育大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也是這一時期構筑以唐為中心天下秩序過程中國家間政治關系在文化交流上的真實反映。630年日本遣唐使無留學人員隨行,而有大量留學人員隨行的第二次遣唐使由于種種因素的影響在公元653年才得以派出,日本未能及時加入640年后出現(xiàn)的諸國紛紛“遣子弟請入國學”大潮中來,所以筆者以為唐貞觀國學盛況記載中未列出日本并非漏載,而應視為貞觀年間確無日本留學生進入國子監(jiān)學習的有力證據(jù)。
2.《舊唐書·儒學傳序》與《唐語林·補遺》對比
宋人王讜《唐語林》卷五《補遺》云:“學舊六館,有國子館、太學館、四門館、書館、律館、算館,國子監(jiān)都領之。太學諸生三千員,新羅、日本諸國,皆遣子入朝授業(yè)。”高明士先生在引言所引相同一文中指出:此處所載國子監(jiān)六學舊制,是指玄宗天寶九載(750)尚未建立廣文館以前之制,所以廣義而言,可涵蓋自貞觀以來至玄宗開元年間的情況,這個時候是有日本派遣留學生在國子監(jiān)就學的。高明士先生以該《唐語林·補遺》作為貞觀年間有日本派遣留學生在國子監(jiān)就學的依據(jù),筆者以為似也有進一步論證的必要。在唐羅大軍的聯(lián)合進攻下,660年百濟及668年高句麗相繼滅國,676年朝鮮半島進入統(tǒng)一新羅時代。那么對比《舊唐書·儒學傳序》與《唐語林·補遺》可發(fā)現(xiàn),后者列出新羅、日本,沒有了高麗與百濟,恰好說明此處所指國子監(jiān)六學舊制,最早應為676年統(tǒng)一新羅建立后至玄宗天寶九載750年間的情況,而不應涵蓋在此之前的貞觀時期。
公元670年至公元701年大寶遣唐使派出之前的30年間,唐日問無官方往來。朝鮮半島進入“統(tǒng)一新羅”時代,此后一段時期內唐羅關系陷入了冰凍期。日本列島上的倭國,與改革派處于對立地位的大海人皇子(即天武帝)672年發(fā)動壬申之亂,武力奪取王位后,大肆鎮(zhèn)壓改革派重要人物中臣氏等,并自行中斷了與唐的交聘關系。這種狀況直至7世紀末才得以改變。698年渤海在中國東北地區(qū)建國,為牽制渤海,唐羅和解,重歸友好宗藩關系,這樣東亞地區(qū)重現(xiàn)和平景象,而大唐帝國也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盛世時代,其燦爛的文化、開放的姿態(tài)對周邊國家與地區(qū)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與此同時,公元701年標志著日本律令制國家建設成功實現(xiàn)的《大寶令》制定,國號“日本”也在該公示令中被明確規(guī)定了下來。日本決心以嶄新的姿態(tài)重歸東亞世界,為向唐王朝通報《大寶令》的制定與“日本”國號的確立,同年文武天皇重派遣唐使,即“大寶遣唐使”。并且此時的日本在經歷白江口慘敗后,也切身意識到了與唐朝在制度文化實力上的巨大差距,政治上轉向內斂,將遣唐使的派遣明確定位在與唐朝保持友好關系及全面學習其制度文化上,由此兩國也迎來了古代交往歷史中的全盛時期。
公元701年、716年、733年三次遣唐使中大批留學生和留學僧被派出,姓名可查的有僧道慈(701年第7次);僧玄昉、留學生吉備真?zhèn)洹⒈吨俾閰魏驼堃嫔蠛烷L岡(716年第8次);留學僧榮睿、普照(733年第9次)。特別是716(開元四)年第8次,留學生阿倍仲麻呂來唐后,更名晁衡入太學學習,高中進士,仕唐為官,結交王維、李白等當世名流,最終埋骨唐土;吉備真?zhèn)淞籼?7年,史載其在鴻臚寺官署內跟隨四門學助教趙玄默修習經書,對此,王仲殊先生研究認為“在17年漫長留學歲月中,吉備真?zhèn)渥鳛槿毡境⑺擦魧W生,始終不曾在唐朝國子監(jiān)所屬諸學入學,未免有違常情……特別是不曾在唐入國子監(jiān)所屬之學的吉備真?zhèn)鋮s于天平四年(公元735年)歸國之后立即就任日本大學的助教,實在使人有異常之感”。他認為吉備真?zhèn)鋺陂L安國子監(jiān)所屬學館內就學、受業(yè)。筆者以為這一分析合情合理。日本的遣唐留學人員在長安的存在感不斷增強,因此宋人王讜在其《唐語林·補遺》中述及“太學諸生”時,明確將日本列載其中。
通過以上諸多唐貞觀年間國學盛況關聯(lián)史料記載的相互佐證以及對《舊唐書·儒學傳序》與《唐語林·補遺》的對比,筆者以為唐貞觀之際國學盛況的記載中未列出日本并非漏載,而應視為貞觀年間確無日本留學生進入國子監(jiān)學習的有力證據(jù)。伴隨著8世紀后東亞局勢的穩(wěn)定與日本對派遣目的的重新定位,日本遣唐使派遣進入了其最盛期,規(guī)模擴大,間隔規(guī)律,人員選拔制度化,終于出現(xiàn)了以阿倍仲麻呂和吉備真?zhèn)錇榇淼摹安ッ茋摺保沟萌毡厩蔡屏魧W人員在當時長安那座國際大舞臺上的存在感明顯增強,這一顯著變化恰好在《唐語林·補遺》有關750年廣文館建立前“學舊六館”的記載中得到了如實的反映。
7世紀遣隋、唐留學人員構成及原因分析
7世紀《日本書紀》留下姓名記載的14名遣隋留學人員中,留學生4人,留學僧10人,留學僧所占比例遠高于留學生。如果再將隋煬帝大業(yè)三年“沙門數(shù)十人來學佛法”中漏記的成員考慮進去,這一比例還將更高。而分析《日本書紀》記載詳細的日本第二次遣唐使留學人員構成,可發(fā)現(xiàn)留學生3人(巨勢臣藥、冰連老人、坂合部連盤積),留學僧17人,繼續(xù)延續(xù)了這一特點。那么為何留學人員比例會向留學僧嚴重傾斜呢?
筆者以為這與當時倭國國家佛教的興盛密切相關。以攝政一職執(zhí)掌國家政權的圣德太子是一位佛教篤信者,他將佛教視為國家政治的根本,大力倡導佛教,自此佛教成為國家佛教。如上文述及,遣隋留學僧留學期間,兼修中國古典文化,特別是儒家學說,歸國后除宗教事務外,他們還廣泛參與到其他國家政務活動中。留唐學問僧中也不乏這樣的例子。653年第二次遣唐使成員中春日粟田臣百濟之子留學僧道觀,佐伯有清氏在其《日本古代氏族の研究》(吉川弘文館,1985)一書中研究指出道觀即日后留名中國史冊的粟田真人,歸國時間不詳,歸國后還俗出仕朝廷,681年(天武天皇十年)任小錦下(相當于從五位下),684年(天武天皇十三年)獲賜朝臣姓,后與藤原不比等參與大寶令的編纂,701年升任直大貳(從四位上)的同時,被任命為遣唐使持節(jié)使。從道觀從仕的發(fā)展軌跡來看,留學長安期間,他應該也是內經外典兼修。因此,可以說倭朝廷派遣留學僧赴隋學習引進佛教文化的同時,也借助他們的力量引進中國大陸王朝先進治國制度,推動律令國家建設,這一特點在初期遣唐使時期仍在延續(xù)。
結語
本文結合7世紀東亞國際形勢、唐日關系變化以及日本國內局勢,對日本初期遣唐使派遣始末及其留學人員隨行隋況做了粗略梳理,并通過對《唐語林·補遺》與《舊唐書·儒學傳序》相關記載的比對分析得出如下結論:7世紀上半葉唐太宗貞觀年間無遣唐留學人員派出,唐貞觀之際國學盛況記載中未列日本,應視為貞觀年間確無日本留學生進入國子監(jiān)學習的有力證據(jù)而非漏載;7世紀下半葉受動蕩不安的東亞局勢影響,日本遣唐使的派遣多為解決外交問題而非文化攝取,加之留學人員在派出比例上向留學僧嚴重傾斜,所派留學生人數(shù)十分有限,應有入國子監(jiān)學習者,但沒有形成一股引人注目的力量,其真正占一席之地還要等到8世紀以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