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樹志
中國歷史上宦官專權(quán)的事情,屢見不鮮。晚明的魏忠賢閹黨專政,不僅登峰造極,而且十分獨特,專擅朝政的同時,大大小小的官僚們演出了一幕幕崇拜魏忠賢的丑劇。個人崇拜在歷史上并不罕見,奇怪的是,崇拜的對象不是皇帝,而是一向受人鄙視的太監(jiān)。這不能不說是畸形時代的畸形政治生態(tài),專制體制下人性的丑惡面,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值得注意的是,崇拜者與被崇拜者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豈非咄咄怪事!
魏忠賢,北直隸河間府肅寧縣(今屬河北?。┤耍诼c二年(1568),那一年是戊辰年,所以小名叫作辰生。長大以后娶妻馮氏,育有一女,卻不無正業(yè),沉迷于吃喝嫖賭。正如朱長祚《玉鏡新譚》所說:“肅寧人魏忠賢,初名進忠,市井一亡賴耳。行質(zhì)豐偉,言辭佞利,目不識丁,性多狡詐。然有膽氣,日務(wù)樗蒲(意為賭博)為計,家無擔石而一擲百萬。若其歌曲弦索、彈棋蹴踘,事事勝人,里中少年競相與狎。迷戀青樓翠袖之間,落魄無行,依人醉醒,不問妻子饔餐韋布(意為吃飯穿衣),游手好閑,以窮日月?!眱A家蕩產(chǎn)之后,妻子改嫁他鄉(xiāng),女兒賣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走投無路之際,他想到了進宮去當閹宦。從“小火者”(灑掃打雜)做起,再到“甲字庫”(布匹染料倉庫)當差。由于他精通江湖黑道那一套,擅長逢迎拍馬,被提拔為朱由校生母王才人的典膳太監(jiān)。王才人死后,他又成為朱由校庶母李選侍的近侍太監(jiān),與朱由校形影不離。朱由校登上皇位(即熹宗),他自然而然成為皇帝仰賴的心腹,與奉圣夫人客氏(朱由校的乳母)沆瀣一氣,一舉登上權(quán)力巔峰—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兼任東廠總督太監(jiān)。
太監(jiān)劉若愚目睹他登上權(quán)力巔峰之后忘乎所以的樣子,穿著打扮行為舉止,模仿藩王乃至皇帝,恣肆放憚,了不畏忌。他在《酌中志》中寫道:
逆賢奢侈性成,服色僭制。出外戴束發(fā)冠,端陽懸珍珠牌穗。而內(nèi)織染局之掌印齊良臣及南京守內(nèi)備楊國瑞等,劉文耀、胡良輔、胡濱等,各代為繡造,或褻衣襖褲而金線蟒龍,或方補戎衣而蒼龍頭角,較藩王止欠一爪,比御服僅讓柘黃。至于按節(jié)令應(yīng)景制造,更從古以來所未有者,而晏然服飾,恬不為異。且性貪饕,善飲啗,尤好噉犬肉。秉筆涂文輔、管事劉忠,每自鄉(xiāng)間烹來,于乾清宮大殿內(nèi)以享逆賢。既飽飫,令其名下手奪口噉,須臾立盡,以為笑樂。說者曰殿內(nèi)有神明,逆賢了不畏懼,其恣肆放誕如此。
天啟四年(1624)以后,魏忠賢與外朝官僚拉幫結(jié)派,又有內(nèi)宮奉圣夫人客氏的庇佑,還有太監(jiān)頭子王體乾、李永貞、石元雅、涂文輔等人左右擁護,牢牢掌控內(nèi)宮與外朝。為了炫耀自己的權(quán)勢,擴大閹黨的影響,他經(jīng)常違反規(guī)矩,私自出巡。完全模仿皇帝巡幸的規(guī)格:“凡出外之日,先期十數(shù)日龍治儲侍于停旅之所,賚發(fā)賞賜銀錢,沿絡(luò)繹不絕。小民戶設(shè)香案,插楊柳枝花朵,焚香跪接。冠蓋車馬繽紛奔赴,若電若雷,塵埃障天,而聲聞于野,有狂奔死者,有擠踏死者。燕京若干大都人馬,雇賃殆盡。凡達官、戲子、蹴踘、廚役、打茶、牢役、趕馬、扛抬之人,其數(shù)不止數(shù)萬,每遇逆賢遠出,則京中街市寂然空虛,頓異尋常者將數(shù)日焉。”那些一心想巴結(jié)魏忠賢而無緣一見的外廷官僚和內(nèi)廷太監(jiān),乘此機會拍馬奉承,大獻殷勤,前呼后擁不亦樂乎:“大約外廷之欲親炙逆光,內(nèi)廷之獻諛乞憐者,凡四人之轎將數(shù)百乘矣。怒馬鮮衣束玉而為之前后追趨、左右擁護者又千百余矣。跑馬射響箭,鳴鏑之聲,不絕于耳。鼓樂笙管數(shù)十余簇,且行且奏。”顯然是在為個人崇拜造勢,炫耀權(quán)力,擴大影響。
魏忠賢早年微賤時,曾乞憐于涿州山神,每每處于饑寒交迫顛沛流離的境地,必定來到神像下,卜夢祈籖,神靈總是許以后福。不過眼前溫飽都成問題,不得不向道士乞食,常遭侮慢。只有一個道童看他可憐,偷偷給他一些食物。魏忠賢銘感在心,顯貴以后,思贖前恥,借著皇帝的寵榮,頂著奉旨進香的名義—上保圣躬清泰,下祈四海豐稔。所以他的朝山進香就帶有特殊的政治意味:
(得蒙諭旨)前三日,諭令地方有司,修葺道途及安架橋梁,潔凈城市,整備輿馬。若外應(yīng)之鋪設(shè)供帳。州縣日夜為之憂惕,奔走經(jīng)營,軍民大小任其勤勞,事事周詳如上供,人人忻睹為駕幸也。是日侵辰,忠賢陛辭出城,以羽林三千,鮮衣利刃,站立傍道,各戒隊伍,旗幟蔽天;中官百人,蟒衣玉帶,趨隨夾馬,盡執(zhí)旃檀,煙云映日。鐵騎紛紛,圍繞其車,冠裳肅肅,擁護于道。五彩炫耀,屈曲羽幢垂地;一人游幸,飄搖翠蓋籠頭。千騎競指乎神州,萬樂齊鳴于警蹕。
清道警蹕,一派皇帝巡幸的派頭,無怪乎百姓以為皇帝大駕光臨。一路上皇帝派來人員絡(luò)繹不絕,有的送來御賜的飲食,有的帶來公文請求指示,有的前來問安,有的來入幕議事,有的來出謀獻策。這些活動豈是“進香”二字可以涵蓋,簡直是把朝廷搬了個地方。三天以后,皇帝派遣使者接踵而至,饋遺筐篚絡(luò)繹于途,催促他回京。此時的魏忠賢簡直有點飄飄然了。
魏忠賢顯赫以后,每年生辰都要大慶,排場隆重。劉若愚寫道:“自元宵節(jié)后,送壽者祝延做法事,僉事者每早乾清宮西丹墀幾滿。將至正月,綬帶擠擊挨摩之聲鏗然,聞有擠傷衣帶腿足者?!蠣斍q千千歲之聲殷訇若雷?!?/p>
天啟七年正月,魏忠賢在私宅慶祝六十大壽,“誕迷”達到巔峰,也成為絕唱,因為再過幾個月他就命歸黃泉了。朱長祚《玉鏡新譚》用很大篇幅敘述六十壽誕的細節(jié),排場堪比皇帝壽辰:
丁卯(天啟七年)春三月,魏忠賢年六十,上賜彩緞四表里,宮花二枝,金玉、羊酒甚厚。各藩府遣幣差官致賀,天下督撫、總鎮(zhèn)競投密獻、異寶、諛詞。廷臣自三公、九卿、八臺、南省、柏臺、戚畹、勳衛(wèi)稱觴者,衣紫拖金,填街塞戶。金卮玉翠,鐫姓雕名,錦屏繡障,稱功頌德。珍奇充棟,筐篚盈庭,懸幌于層門,五彩炫目以迷離;奏樂于高堂,八音振耳而喧闐。貂珰蟒玉百人,侍立座旁;緋袍文武千官,羅拜堂下。忠賢儼然南面受賀,總之半躬言謝。沉檀芳馥,香煙舒卷成云;絲竹悠揚,飛聲頓激飄塵。舞女長袖,婀娜翩躚;歌童短拍,節(jié)奏依違。權(quán)閹蔭孽,廣設(shè)山肴海錯之佳宴,干兒義孫,紛上王喬、赤松之譽圖。穆穆熙熙,擅作一己之威福。endprint
接下來筆鋒一轉(zhuǎn),寫到當年救濟他的那個道童,居然不請自來,頗有一點傳奇色彩。當年的道童如今的老道登場,朱長祚寫來有如武俠小說一般:
忽有一道人幅巾市氅,藤杖麈拂,踵門求見。
閽者叱之曰:“幾許元老巨卿竟日佇候,不能接見,笑汝一游食之徒,如何便欲見我千歲爺乎!亟走免汝責,稍遲遭亂梃?!?/p>
道人曰:“我與魏公貧賤交,今日覿面一言,為壽千秋也。”
閽者不敢報,以瓜椎斧鉞指其頭顱,而詈逐之曰:“汝輒敢狂言無忌,幸今壽日,若他時,當受此器耳?!?/p>
道人以杖叩其鼓,眾皆失色大驚而擒之。忠賢陡聞,以為圣上傳旨,否則,孰敢乃爾。
眾擁道人進稟云:“此道求見不容,擅自擊鼓,致犯天威?!北娊赃殿^請死。
道人長揖,厲聲曰:“與公久別,今日復(fù)得相見于此。公今富貴極矣,寧相忘耶?”
忠賢大怒曰:“妖道何其肆妄,我豈與汝交乎?”叱左右縛付鎮(zhèn)撫司嚴究。
道人曰:“我風鑑一世,閱人多矣,獨不識汝盜賊其形而虎狼其心乎?第欲挽回,以全忠臣義士之多命也。”一手指天曰:“汝能欺君欺人,彼蒼可能欺乎?吾當看汝寸磔,狗彘不食汝余也。汝豈能殺我耶?”將身振躍,綁索俱斷,兩袖拂空,清風驟至,舉座咸驚,驀地不見。蓋前者相士,修真運氣,精煉遁法隱去耳。
忠賢勢成嵎虎,略不自悔,意為當此士大夫之前,恐泄夙昔丑行,以辱沒生平,而必置之死,以絕其跡也。忠賢是時稍抑其威,而面色亦為之減。眾乃競捧觴解說:“今上公貴誕,感動神仙臨凡稱賀,特顯其術(shù)以駭吾輩凡夫耳。上公自膺永享遐齡,當與上仙并駕也?!敝屹t頓為之喜,歡笑滿堂。夜午而散,殊不省此相士之始以周濟成其富貴,終以提醒,令其覺悟也。
朱長祚的文字極盡渲染之能事,把那個道人寫得神乎其神,意在點出“終以提醒,令其覺悟”,然而“忠賢勢成隅虎,略不自悔”。
如果僅僅只有魏忠賢自吹自擂,難以形成對他的崇拜運動?;实鄣膽B(tài)度如何最為關(guān)鍵?;栌沟闹煊尚Ec魏忠賢平起平坐,在圣旨中,口口聲聲“朕與廠臣”如何如何。皇帝竟然不稱他的姓名,而以“廠臣”(東廠總督)代替,對“廠臣”的吹捧無以復(fù)加,諸如“賴廠臣秘授神略”“賴廠臣赤心忠計”“賴廠臣干國精忠”“賴廠臣一腔忠誠”等等,把他吹得神乎其神。這就意味著,皇帝帶頭宣傳對魏忠賢的崇拜。一切聽憑“廠臣”擺布,皇帝如同傀儡,魏忠賢成了事實上的皇帝代言人。
既然皇帝都不直呼其名,上行下效,大小官僚更加不敢直呼其名,歌功頌德唯恐不及。朱長祚說:“凡一切奏章不敢指忠賢姓名,而云‘廠臣者,稽古迄今,對君之言,未有此體格也。丙寅(天啟六年)丁卯(天啟七年)間,詔旨批答,必歸功廠臣,廠臣居之不疑。外廷奏疏不敢明書忠賢姓名,以盡廢‘君前臣答之禮。”又說:“臣子之章疏,有誰敢一事不譽頌廠臣,而入奏者又誰敢不稱頌廠臣?而舉證者甚而駢詞對偶,稱圣稱神,止知有廠臣,不知有皇上;止知尊廠臣,不知尊皇上?!贝笮〕脊ぶ恢形褐屹t不知有皇帝,這種局面的形成,皇帝難辭其咎。
紫禁城三大殿的修繕工程,與魏忠賢毫不相干,奇怪的是,大工完成之后,君臣上下一致歸功于魏忠賢。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上疏稱頌魏忠賢“殿工”干得好,引來皇帝一片贊譽聲:“皇極殿工,我皇祖遲延未舉者三十余年,誠重之也。爰及朕躬,襄茲巨典,是皆廠臣魏忠賢心無二慮,算有定謀。惟斷乃成,經(jīng)始贊惟王之卜;用人則裕,提衡致將作之勤。開節(jié)有方,財用贏于久詘;勞來不怠,庶民悅以忘勞?!?/p>
皇帝的調(diào)子如此之高,大臣豈敢落后。吏部尚書周應(yīng)秋挖空心思地吹捧:“皇穹烈宗,顯佑陰隙,篤生元臣魏,蓋誠映日,謀畫規(guī)天。寰宇總?cè)胝缣?,而慮切宵旰之端拱;事功盡資冶鑄,而計先書接之趨蹌。以治國之法治工,曲木不加梁柱;以課吏之條課藝,秋毫莫肆侵牟。夙夜在公,志氣專而山川爭獻其珍異;綜理精密,紀綱肅而工垂競勸于恪恭?!眳f(xié)助工部主持三大殿修繕的官員們,對“廠臣”的吹捧,也無所不用其極:“美奐美輪,不啻竹苞而松茂,一何神速至此耶?揆厥所由,皆賴廠臣擘畫出之獨斷,經(jīng)營運以真心。捐助首倡,興作海內(nèi)急公之義;省用式精,鼓舞群工趨附之誠?!?/p>
遼東戰(zhàn)事不歸東廠總督指揮,奇怪的是,所有的捷報統(tǒng)統(tǒng)記在魏忠賢的功勞簿上。天啟六年,袁崇煥在寧遠擊退努爾哈赤,而后又擊敗皇太極,是明朝用兵遼東十余年來從未有過的大捷,魏忠賢居然貪天之功為己有,并且嗾使言官排擠袁崇煥,于是乎朝廷上下爭頌“廠臣”之功。文秉《先撥志始》寫道:“丙寅(天啟六年)秋,寧遠被圍急,兵備袁崇煥固守不下,逾月圍始解。內(nèi)外文武大吏咸歸功逆賢,僉曰:仰賴廠臣指授方略,克奏膚功,不有殊典,曷酬大勛?吏部周應(yīng)秋等翰林楊景辰等,太常寺卿林宗載等,給事中王艷紅也等,御史安伸等,南京吏部尚書王在晉等,俱具疏頌?zāi)尜t功德,或合辭,或單奏,揄揚鋪張,歡呼舞蹈。旨亦應(yīng)之如響。于是復(fù)晉魏良卿為寧國公,魏良棟為東安侯(時良棟止四歲),魏鵬翼為平安伯(時鵬翼止三歲)。大小九卿科道等官各加宮保、尚書、都御史、太常、太仆等銜,蔭錦衣(衛(wèi))者幾千。止升袁崇煥為右僉都御史、巡撫寧遠地方。崇煥以賞薄觖望,次年建祠矣,靳賞如故,乃引疾回籍。”
在一片贊歌聲中,皇帝的聲音最為響亮:“近日寧錦危急,實賴廠臣調(diào)度有方,以致奇功,說得是。袁崇煥暮氣難鼓,物議滋重,準引疾求去?!庇终f:“這錦寧之捷,賴廠臣秘授神略,亟措軍需,故獲此奇勝。”再說:“魏忠賢報國心丹,吞胡志壯,嚴正戒備,立三捷之奇功;雪恥除兇,洗十年之積恨??冏喟踩?,烈茂山河,寧晉彝典昭烈,世爵褒封允當。”
功勞既然如此之大,自然應(yīng)該論功行賞,圣旨稱:“錦寧之捷,振起積靡,克暢天威,皆賴廠臣魏忠賢一腔忠誠,萬全籌算,恩威迭運。手握治平之樞,謀斷兼資;胸涵匡濟之略,安內(nèi)攘外,濟弱扶傾。念殊勛之難酬,宜恩禮之申錫。著加恩三等,蔭弟侄一人,與做錦衣衛(wèi)指揮使世襲,給與應(yīng)得誥命,賞銀八十兩,彩緞六表里,羊二只,酒三十瓶,新鈔三千貫,仍賜敕獎勵,以示優(yōu)異。監(jiān)臣王體乾、梁棟、李永貞、石元雅、王朝輔、郝隱儒、李實、涂文輔、崔文昇,功參密勿,績茂儲胥,著各加恩二等,蔭弟侄一人,與做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世襲,給與應(yīng)得誥命,賞銀五十兩,彩緞四表里?!眅ndprint
既然連魏忠賢的小兄弟都有嘉獎,豈能少了奉圣夫人客氏!皇帝的圣旨別出心裁:“奉圣夫人事朕襁褓清弱之時,勞深調(diào)護,乃受顧托,益勤兢業(yè),倍加節(jié)宣。近朕沖齡嗣服,倚毘周旋,更著勞績。二十三年始終一心,忠慎不替。兼以捐俸急公,不一而足,德茂淵懿真可嘉尚。茲殿工捷音兩次敘賚,宜隆報元功,著加恩三等,賞銀一百兩,彩緞六表里,羊四只,酒六十瓶,新鈔五千貫。賜敕獎勵外,蔭弟男一人錦衣衛(wèi)指揮使世襲,給與應(yīng)得誥命?!?/p>
皇恩浩蕩之下,魏忠賢的無上名號節(jié)節(jié)攀升。從廠臣、元臣到上公、尚公,這樣的稱呼已經(jīng)有悖于祖制,當時的官員批評道:“尊忠賢為廠臣,尊忠賢為尚公,而詔布中外,不可解。蓋宦官乃朝廷之奴隸,百官乃朝廷之臣子,以奔走于宮闈者,而與希冀于殿陛者,同一稱可乎?且‘尚之義更不容竊,蓋‘尚者無以加之謂也,尚公之稱明與至尊相侔。歷稽前代,惟周之太公望尊為‘尚父,此千古以來未有之封號。以是而加之忠賢,其義何居?”分析得非常透徹,宦官不過是宮內(nèi)的奴才,而臣子乃是朝廷命官,怎么可以稱呼奴才為尚公呢?豈不是把魏忠賢與歷史上尊為尚父的姜太公相提并論嗎?
然而魏忠賢并不滿足,意欲逐步升級。他的干兒義子投其所好,送給他各種“無上名號”。
閹黨五虎之首的崔呈秀,稱魏忠賢為“殿爺”。在他心目中,魏忠賢既是具有王侯崇高地位的殿下,又是他賣身投靠的親爺。有人揭發(fā):“崔呈秀在陵工,魏忠賢每每差官送飯,密語附耳,不知何事。語既畢,每每即云:‘多拜上殿爺。殿乃殿下之殿,奉閹人于王侯之尊,而且有親爺之稱,而且有崔二哥之喚,望望然不父其父而稱其閹,意欲何為哉?”
蘇杭織造太監(jiān)李實稱他為“祖爺”,薊州巡撫劉詔覺得意猶未盡,索性稱他為“老祖爺”。劉詔為了誣陷遵化兵備副使耿如杞,送金杯玉器討好魏忠賢,得到魏忠賢賞錢十千,喜氣洋洋告訴家人:“老祖爺甚喜,遵化道(耿如杞)逮矣?!?/p>
殿爺、祖爺、老祖爺之類,似乎還不能夠滿足魏忠賢的權(quán)力欲望,于是乎便有“千歲”“九千歲”這樣的稱頌。耿如杞揭發(fā):密云商人陶文,命人制作魏忠賢巨幅畫像,頭上有帝王專用的冕旒,懸掛于喜峰口,巡撫、副總兵經(jīng)過,“俱五拜三叩頭,顯呼千歲”。閹黨分子甚至直呼魏忠賢為九千歲,據(jù)賈繼春揭發(fā):“詢之惡黨之私呼魏忠賢也,除崔呈秀直呼為‘親父外,其余皆以‘九千歲呼之者?!?/p>
一些無恥之徒高喊“九千歲”,還不足以表達崇拜之意,居然高呼“九千九百歲爺爺”。呂毖《明朝小史》說:“太監(jiān)魏忠賢,舉朝阿諛順指者,俱拜為干父,行五拜三叩頭禮,口呼九千九百歲爺爺!”皇帝稱為“萬歲”,魏忠賢稱為“九千九百歲”,距離“萬歲”僅一步之遙,而且對他行五拜三叩頭的禮,已經(jīng)視同皇帝了。
稱他為“九千九百歲爺爺”的,就是那些閹黨骨干分子,即《明史·魏忠賢傳》所說的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之流。其中權(quán)力最大的首推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崔呈秀,拜倒在魏忠賢腳下,叫他殿爺,視同親父,以兒子自居。其中職位最高的當推內(nèi)閣首輔顧秉謙,他想效仿崔呈秀,做干兒義子,唯恐魏忠賢不收,觍顏對他說:恐怕您不肯收我這個白胡子老頭做兒子,那么請收我的兒子做您的孫子吧!顧秉謙以“曲線”方式,達成了自己的心愿。
他們出賣的是靈魂與尊嚴,得到的是權(quán)勢與利益,銀貨兩訖,各得其所。魏忠賢這個閹割過的太監(jiān),膝下竟然兒孫滿堂,奧秘就在于此。
許多官僚建造一個又一個生祠,把活著的魏忠賢當作偶像,頂禮膜拜,把個人崇拜運動推向高潮?;恼Q迷信的聲浪滾滾而來,舉國上下幾近癲狂狀態(tài),堪稱歷史上罕見的怪現(xiàn)象。
祠,也稱祠堂,原本是祭祀死去的祖宗或先賢的場所。為活著的人建造生祠,是那個專制時代畸形政治的產(chǎn)物,是無恥政客為了迎合魏忠賢漫無底止的政治野心,而掀起的個人崇拜運動。為了某種政治目的,也為了個人的飛黃騰達,一向飽讀儒家經(jīng)典的官僚們,早已把倫理道德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做出了寡廉鮮恥的咄咄怪事。
始作俑者是浙江巡撫潘汝楨。他在天啟六年閏六月初二,向皇帝提出,為魏忠賢建立生祠,用致祝厘。他在奏疏中說:“東廠魏忠賢心勤體國,念切恤民。鑒此兩浙歲遭災(zāi)傷,頓蠲茶果鋪墊諸費,舉百年相沿陋習積弊一旦厘革。不但機戶翻然更生,凡屬茲土,莫不途歌巷舞,欣欣相告,戴德無窮。公請建祠,用致祝厘?!彼幌笤焓聦?,替魏忠賢虛構(gòu)“百年相沿陋習積弊一旦厘革”的豐功偉績,而且公然粉飾“途歌巷舞”大好形勢,為魏忠賢評功擺好。這種獻媚之舉正中下懷,得到的圣旨,其實就是魏忠賢的意思,不過用的是皇帝的口氣:“據(jù)奏,魏忠賢心勤為國,念切恤民,憫兩浙連歲遭傷,革百年相沿鋪墊。宜從眾請,用建生祠。著即該地方營造,以垂不朽,祠名‘永恩?!?/p>
文秉《先撥志始》評論道:“此生祠之始,從此效尤成風矣?!贝死婚_,善于投機鉆營的官僚敏銳地覺察到政治風向,爭先恐后興建魏忠賢生祠,一時間舉國若狂。
孝陵衛(wèi)指揮同知李之才奏請,在南京孝陵前建造魏忠賢生祠。孝陵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陵墓,在那里建造太監(jiān)的生祠,頗有僭越的嫌疑。奇怪的是,皇帝竟然以“功德被于留都(按:指南京)”為由,當即批準:“據(jù)奏,廠臣魏忠賢恤小民之艱,蠲不給之資,功德被于留都矣。至于捐俸以蘇造作,筑垣以固邊陬,裁革僉賞,肅清弊竇,雖建祠允順輿情,賜額宜昭盛典,其名祠曰‘仁溥。著南京守備孝陵掌印二監(jiān)臣享祀春秋,永虔修祝?!?/p>
應(yīng)天巡撫毛一鷺為魏忠賢建生祠于蘇州虎丘。蘇杭織造太監(jiān)李實報請皇帝,按照江西先例,地方官春秋祭享。
薊遼總督閻鳴泰為魏忠賢建生祠于薊州,請求皇帝賜予親筆題寫祠額,振振有詞地說:“人心之依歸,即天心之向順。恭照廠臣魏忠賢安內(nèi)攘外,舉賢任能,捐金捐俸,恤軍恤民,非但學(xué)識綱常之際猶萃其全,且于兵農(nóng)禮樂之司共濟其盛。治平績著,覆載量弘,亟請祠名,用志功德?!毙趴陂_河地為魏忠賢臉上貼金,學(xué)識綱常超群,兵農(nóng)禮樂全能,皇帝看了非常高興,立即題寫“廣恩”二字。文秉《先撥志始》一針見血指出閻鳴泰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擁戴”“勸進”:“(閻)鳴泰鋪張功德,足示擁戴矣。人心依歸,天心向順,尸祝之疏,幾作勸進之箋。像安得不冕旒,禮安得不五拜三叩頭也。照曰恭照,心不勝誅矣?!眅ndprint
薊州的生祠建成后,舉行隆重的儀式,迎接魏忠賢的“喜容”(寶像),場面煞是熱鬧,巡撫劉詔行五拜三叩頭禮—朝見皇帝的最高禮儀,恭敬之極。遵化道兵備副使耿如杞見魏忠賢的“喜容”垂旒執(zhí)笏,一副帝王相,以為是僭越,只作長揖而不拜。劉詔立即打小報告。魏忠賢獲悉后,馬上派遣錦衣衛(wèi)緹騎,把耿如杞逮入詔獄,對他嚴刑拷打后,送交刑部擬罪。刑部尚書薛貞阿諛逢迎,以為罪當大辟,應(yīng)當論斬。文秉感嘆道:“嗟乎(耿)如杞,以諂媚成風之日,獨能挺立不阿,冰霜之操,自足流芳千古。而薛貞以其見逆賢像揖而不拜,遂論大辟,忍心若此,與禽獸又何異焉?!?/p>
閻鳴泰一舉成名后,再接再厲,越出其管轄的地盤,向皇帝奏請,在密云、昌平、通州、涿州、河間、保定等地建造魏忠賢生祠,請求皇帝題寫祠額?;实郛敿凑諟剩茉粕裘俺绲隆?,昌平生祠名“崇仁”,通州生祠名“章德”,涿州生祠名“弘愛”,河間生祠名“仰德”,保定生祠名“旌功”。
在總督閻鳴泰的影響下,寧遠巡撫袁崇煥請求為廠臣建祠于寧遠,并請皇帝題寫祠額。皇帝御賜祠名“德芳”。
天津巡撫黃運泰請求為廠臣建祠于天津,并請祠額?;实塾兄迹红裘巴省?。黃運泰特地到天津城外迎接魏忠賢的“喜容”,場面十分壯觀:一行人等五百三叩頭,乘馬前導(dǎo),如同迎接皇帝詔儀。待到“喜容”在生祠安放完畢,黃運泰等人列隊在丹墀下五拜三叩頭。然后黃運泰到“喜容”前致辭,口稱某年某月某事蒙九千歲(魏忠賢)扶植,叩頭謝;又某年某月蒙九千歲提拔,叩頭謝。致辭完畢,退回隊列,再五拜三叩頭。旁觀者都汗下浹踵,黃運泰卻得意洋洋。
大同巡撫王點跟風建造生祠,祠成上梁之日,王點為了避免跪拜,托病不出,當即被魏忠賢斥逐,起用張翼明。新任大同巡撫張翼明到任后,無可獻媚,請求為魏忠賢建立牌坊。時人以為黔驢技窮,“愈奇而愈下矣”!皇帝卻十分樂意批準:“宣鎮(zhèn)赤城共請坊額,以示華夏,著與做一代宗功?!?/p>
山西巡撫曹爾楨疏請為廠臣在五臺山建生祠,皇帝賜予祠額“報功”。
登萊巡撫李嵩奏請為廠臣建生祠,皇帝當即批準建造兩所:“準于府城、水城各建生祠,以慰遠人感德之誠。寧??h祠名‘景仁,蓬萊關(guān)祠名‘留敬?!?/p>
延綏巡撫朱童蒙疏請為廠臣建祠,有旨:祠名“祝恩”。
督理三山工部郎中何宗圣疏請為廠臣建祠于房山,有旨:祠名“顯德”。
庶吉士李若琳等疏請為廠臣建祠于上林苑,有旨:祠名“廣仁”。上林苑監(jiān)丞張永祚疏請為廠臣建祠建坊于上林苑,有旨:良牧署祠名“存仁”,坊名“功高冊府”;嘉蔬署祠名“洽恩”,坊名“洪恩流芳”;林衡署祠名“永愛”,坊名“一代元勛”。
督理盧溝橋事務(wù)工部郎中曾國禎疏請為廠臣建祠于盧溝橋,有旨:祠名“隆仁”。
巡視五城御史黃憲卿等疏請為廠臣建祠于京城宣武門外。順天府尹李春茂疏請為廠臣建祠于宣武門內(nèi),并請御制碑文?!芭d工之日,設(shè)氈滿地,無一官肯拜肯揖,獨一(府)尹八拜跪伏,意氣揚揚自得,不半月升右都御史,仍管府事矣。當日(府)尹乃宣布:不揖者死,縮頭后至者罪。在京大小臣工痛心疾首。”
提學(xué)御史李蕃疏請為廠臣建祠于京城永安門,有旨嘉允。文秉評論道:“時李蕃在逆賢名下,與李魯生、周昌晉稱為三杰。(李)蕃提挈大綱,發(fā)縱指示而已。(周)昌晉論人,語多暗刺,不甚指斥姓名。(李)魯生則智饒鱗甲,筆森戈戟,遭者無不立碎。時為之語曰:‘一周二李,其權(quán)無比。后(周)昌晉持斧出,易以劉徽,改語曰:‘二李一劉,其權(quán)莫儔。橫行一時如此?!?/p>
更有甚者,不知從哪里冒出個無聊文人—國子監(jiān)生陸萬齡,獻媚唯恐落后,居然想皇帝提出,讓魏忠賢從祀孔廟,以魏忠賢配祀孔子,以魏忠賢之父配祀孔子之父,在國子監(jiān)西側(cè)為魏忠賢建造生祠。他的奏疏,把魏忠賢殺戮忠臣義士,比擬為孔子誅少正卯,把魏忠賢炮制《三朝要典》,比擬為孔子筆削《春秋》,振振有詞地說,魏忠賢的功勞不在孟子之下。真正是一篇奇文—
一則說:“臣聞縱橫之世,楊墨充塞,圣道榛蕪。子輿氏起而辟之,廓如也。故萬世謂孟子之功不在禹下,至今千秋廟貌比隆尼山?!?/p>
二則說:“我明歷圣相繼,圣道昭明。不意顯皇帝中年,東林始盛,自立旗幟,欲釣高名,忍捏浮詞,污蔑君父,誣先帝為不得令終,陷陛下為不能善始。罪惡滔天,圣學(xué)墜地。此孔筆之所必誅,孟舌之所不赦也?!?/p>
三則說:“督廠魏忠賢提不世之貞心,佐一朝之乾斷,披丹開導(dǎo),首勸鑾輿視學(xué),竭力匡襄,立補累朝缺典。而且清軍實以壯國威,蠲逋稅以甦民困。宸居遞建,而九賦無增;藩邸同封,而四方不擾。其最有功于世道人心,為圣門攸賴者,芟除奸黨,保全善類。自元兇就系,而天下翕然稱明。此即廠臣之誅少正卯也。自《要典》昭垂,而天下翕然稱明,此即廠臣之筆削《春秋》也?!?/p>
結(jié)論是:必須在國子監(jiān)西側(cè)建立魏忠賢生祠,以示表彰:“朝廷之上,昔為魍魎糾結(jié)之區(qū),今日何由開朗?孔孟之門,昔為邪慝冒借之窟,今日何由清明?是廠臣驅(qū)蔓延之邪黨,復(fù)重光之圣學(xué),其功不在孟子下。臣等涵濡廠臣之教,佩服廠臣之訓(xùn),念帝都為起化之地,國學(xué)為首善之區(qū),伏愿于(國子)監(jiān)西敕建廠臣生祠。后楹即祀寧國先公,與啟圣先圣之祀,同舉并行。更愿皇上制碑文一道,勒石顯揚?!?/p>
陸萬齡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議論,竟然得到皇帝首肯,立即批準在國子監(jiān)建造生祠。圣旨寫道:“自東林邪人聚徒簧鼓,淆亂國是,搆釁宮闈,朕甚恨之。賴廠臣獨持正議,匡挽頹風,一時門戶之奸,若鏡照膽;兩朝仁孝之徽,如日中天。功在世道,甚非渺小。至于安內(nèi)攘外,剔蠹除奸,免稅蠲逋,扶良抑暴。矜弁之徒得以帖席緩帶,家誦戶弦,皆廠臣恩德所被。太學(xué)諸生請于國學(xué)建祠祝厘,具見彝好,即著鳩工舉行?!?/p>
遵奉孔子為大成至圣先師的讀書人和皇帝,竟然要在國子監(jiān)孔廟建造魏忠賢生祠,要讓文盲閹宦配祀孔子,簡直是斯文掃地,辱沒先師??鬃尤绻掠兄?,必定憤然痛斥:是可忍,孰不可忍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