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

你知道的

清晨醒來，我們一起數(shù)掉在枕頭上的

頭發(fā)，每天多出來的數(shù)讓我難過，你知道的

清晨醒來，我們說著各自的夢，

有的部分忘記了

你知道的，并不一定都是好夢

兒子已經去了學校，他的臥室空著

像我們之前丟失的一小段

童年，空下來了

我?guī)退帐皶?、練習本、鬧鐘和睡衣

這些溫暖的事，我每天重復一遍

你知道的，我很樂意

清晨的窗戶上有冰棱，窗外是冬天

我們家客廳的海棠卻開著，這是

人間的一小塊春天，你知道的

擁抱

我們在床上擁抱

月光被窗簾擋住一部分

我們在客廳擁抱

親人都出去了

我沒有別人可以依靠

年輕時我們擁抱

從來沒想過以后會是什么樣子

你吻我，然后推開房門出去

你帶著我的靈魂

在荒郊野外抱著我

你用一株枯草撫摸我，那年剛下過大雪

你用雪地上干凈的腳印

愛我。你回來

用眉梢上的霜

再愛我一次

我懷了你的孩子

只這一次

你輸了

夜

母親把炕燒熱后，再去做飯

我們就在那里，用被子蓋住腿和腳

你說這天，冷死了

當初你那么說現(xiàn)在肯定不行了

即使你伸不開腿

你想說話，我們也只能聽見

尖銳的風被什么撕破了，在冬天

你想蓋上厚些的被子

我看見雪飄下，后來落下的很快就覆蓋了以前的

即使你冷也不能隨便

那么說出來，尤其是

我們之前圍著火爐說話，后來各自回房睡覺

在夢里你也不能

告訴我這些

就當我還以為

炕上睡著你，母親，最邊上那個

還是小時候的我

魚鱗

第一次見到魚鱗

就想用手摸摸

原來只是薄薄的一片

我并沒有摸到它閃爍的光

大海的光，小池塘的光

第一次見到的魚，并沒有這些

它們只是老家小河里游來游去的

小魚，它們身上的光

都給了流動的河水

我們在河邊

什么都沒看到

昨天在菜場里

滿地的魚鱗，我想經過時

都不敢落腳

我怕一不小心

就踩到憤怒的大海

或裝滿了死魚的大海

繩

小時候喝過幾年羊奶

我把我的母親 用繩子牽著

帶她去吃草

帶她爬在陡峭 但是草茂密的地方

后來他們把她賣了 我的

作為羊的母親

在她眼中 我是另一只小羊

她簡簡單單地愛我 喜歡用頭輕輕蹭我

被牽走時 她回頭

叫我——咩

我寧愿從此

改名叫

——咩

從此，我沒割過草 也極少踏草而過

我只愿她們自己枯了 干了 爛在自己懷里

從此我再沒見過

繩子那端的

白茫茫的愛

墳

有些墳很溫暖，比如父親的，外婆的

有些墳看見了不愿再看一眼

比如學校后面南山頂上的

不是一座，而是很擁擠的

一簇，也不像是花朵

開在充滿悲涼的人間

它們究竟像什么呢

我們從山路上跑下來的時候

小高在旁邊說，像饅頭

或者乳房。只是土做的

她似乎并不害怕

她似乎興趣索然

就因為我看見那些墳包后突然決定

跑，她不得不跟著

我們原本是要去摘柿子的

可是我們卻意外看見

死人結出的果實

掛在山坡上

想

漫山遍野的青草

就要黃了，想起一個曾經在這里生活過六十多年的人

枯萎的全過程。盡管我們給他穿了新衣服

給長明燈里不停地添油，燈是暫時長在墻上的一株

植物，過不了幾天也會枯萎的

滿山遍野的親人，都改變了生活的方式，喜歡在

夜里

不停地走路，盡管白天看起來

他們都是靜止的。沒有光，沒有空氣。再也沒有

一日三餐的困擾了

漫山遍野的草，盡管看起來都是靜止不動

盡管在它們眼里，我們走得如此匆忙，活得如此

疲憊不堪

做一件悲傷的事

我偏愛悲傷多一些

因為照片上

媽媽不再是美人

她可以往臉上涂胭脂

走在黃昏的街道上

米面、蔬菜和水果，甚至藥丸

都挽回不了

她曾經美如清晨的容顏

——媽媽

我情愿不停地洗這些小白菜

小芒果，小田螺

小小的物件

把母親養(yǎng)成老婦人的

小東西

我情愿以此來證明

我的悲傷

源于他們

在郎木寺

陽光照在屋頂上

也照在喇嘛的衣衫上

我們跟著前面的人

進入一扇門

再進入另外一扇門

離開之前，我多看了幾眼

酥油燈 和藏區(qū)的孩子

之前進去的我們

都出來了嗎

墓志

為什么突然會想到這個

仿佛突然的一聲尖叫

我也嚇到自己了

我的善良 和無知

還沒有用盡

我的年齡和愛情

只褪去一小部分

我不敢對著鏡子數(shù)臉上的皺紋

我每天深愛一位老人，一個男人，一個孩子，一

只貓

這都沒有錯

我還愛過很多擦肩而過的，相遇在地鐵里的

和消失在往事里的

為什么突然會想到這個

要不要告訴他們

某一天我終會離開

這個世界 就像去年的那些葉子

離開我 而我不小心踩著他們 在夜里走路的時候

我一定不是故意的

因此——

我和我寫過的詩歌

都被深埋在這里

請不要踩踏

任何一處 有碎片的地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