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林黛玉厭惡劉姥姥。她曾說:“她算哪一門子的姥姥?叫她個‘母蝗蟲得了?!边€叫惜春畫畫時千萬別忘了畫一幅《攜蝗大嚼圖》,主角就是逮什么吃什么、丑態(tài)畢露的劉姥姥。
劉姥姥,一個村野老婦,家里缺吃少穿,窮得過不了冬,沒辦法跑到榮國府來“打秋風(fēng)”尋點接濟。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惜自毀形象把自己當成笑料,哄賈母開心,供眾人娛樂。她已是75歲的人了,比賈母還要大好幾歲呢!黛玉這樣消遣老人家,確實刻薄了點。
黛玉這樣,全是因為——“不懂”。不懂,即是不了解:她不了解窮人捉襟見肘的困苦窘迫,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類人會餓著肚子等米下鍋,而米尚不知下落。
人的需要是分層次的,先是生存,然后才是被尊重。尊嚴要建立在溫飽之上,才顯得貨真價實。餓著肚子是沒法談尊嚴的。當生存與尊嚴不能兩全時,沒念過書的劉姥姥當然是憑著本能行事,不惜卑躬屈膝來求取賈府的一點施舍,先熬過難關(guān)再說。劉姥姥是一個很不簡單的老太太,像一朵老枯的沙漠玫瑰,但凡給一滴水,便可以起死回生,頑強地生存下來。而這一點,像被凈水供在案頭的水仙花一樣的林黛玉恰恰也理解不了。沒有經(jīng)歷過,亦沒有見識過,自然難以產(chǎn)生共情。
林黛玉的祖上襲過列侯,家底頗豐。她爹林如海,是科考探花郎,先是當了蘭臺寺大夫,后來又被皇上欽點為巡鹽御史,是個肥差。黛玉的母親賈敏更不用說了。黛玉出身名門,用今天的話說,絕對是高干子女。
雖說沒了爹娘,在賈府“寄人籬下”,此寄人籬下卻非彼寄人籬下也:身邊一大群丫頭嬤嬤伺候著,錦衣玉食地供養(yǎng)著,吃穿用度都是府里的最高標準,說一聲身子弱,外祖母便天天人參肉桂地供給她,拿補藥當飯吃。
當然,是人就有痛苦,她的痛苦很奢侈,全是精神上的:為落英繽紛落淚,為旖旎戲文落淚,為兒女情長落淚。她的痛苦,竟也是美的。
她用居高臨下的審美眼光,冷眼打量著劉姥姥。她看到劉姥姥樣貌粗俗、舉止粗俗、言語粗俗,卻看不懂那是莊戶人一顆汗珠摔八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磨就的粗糙。
她看到劉姥姥自甘下賤、自當笑料、任人作弄,卻看不懂那是一年到頭只為了一張嘴忙活,臨了居然還得觍著臉求人接濟的辛酸。她有精神潔癖,最崇尚的詩人是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那一位,為幾兩銀子就裝瘋賣傻甘當小丑的行徑,自然入不了她的法眼。同樣,劉姥姥看榮國府人的奢靡生活,若非眼見,也是難以想象:乖乖,原來世上還有人這樣生活,就算吃個茄子,竟要用十來只雞來配!
林黛玉們和劉姥姥們,她們之間的距離應(yīng)該以光年計算,那是隔了一條銀河的距離。她們看對方,都像是看外星人。不同的是,一個在云端俯視,一個在泥地仰望。
張愛玲說過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句話,到林黛玉這里正好可以反過來說:“因為不懂,所以刻薄。”
因此,“不知者不怪”,對林黛玉,世人也用不著太苛責(zé)。一個養(yǎng)在深閨不諳世事又有精神潔癖的貴族少女,不是她不善良,實在是閱歷限制了胸襟,說白了:啥也不是,是她沒受過窮,把生存看得太簡單。
(摘自《山西晚報》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