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永杰
田漢是誰?
2017年秋,上海戲劇學院圖書館館長湯逸佩教授籌劃著要為2018年田漢誕辰120周年舉辦一個展覽,將上戲圖書館一樓建設成開放式展廳,既為紀念大師,亦給入館的師生讀者營造特殊的讀書氛圍,潛移默化傳遞戲劇大師的力量。雖然豪氣地接受了任務,但我對田漢的印象真的很模糊,對其所知真的很茫然。
田漢是寫戲的劇作家,是中國現(xiàn)代戲劇之魂;他自己也是一部戲,他就是那劇中的人,充滿了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命運曲折——這是我為展覽埋頭苦干半年后最直接的感悟,對田漢先生的崇敬之情蔚然而生。2018年春夏之際順利布展完畢,茲就“戲劇魂——紀念田漢先生誕辰120周年”展覽的圖文編撰簡要闡述于后。
主題線索建立起展覽結構
田漢專題展覽的主題角度可以是多樣的,因為他的人生足夠豐富且有戲劇性、他的創(chuàng)作足以引領時代風潮、他的仕途是多少文人的夢想。但是在上海戲劇學院這樣的專業(yè)藝術院校,以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歷程來結構展覽,無疑是一種最佳選擇。
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不是可以憑空而來的,一般都是凝結著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事業(yè)理想和價值取向。田漢的創(chuàng)作亦然,所以本展以“戲劇創(chuàng)作歷程”為主體線索,從他少年時懵懂的劇作嘗試開端,以留學日本時立志戲劇事業(yè)并開始專業(yè)創(chuàng)作為重要出發(fā)點,歷經(jīng)他歸國后的“南國”時期、左翼戲劇時期、抗戰(zhàn)時期、民主斗爭時期和建國后時期,共有七個與他人生相對應的戲劇創(chuàng)作階段。
如此,我們就可以清晰地觀察到田漢在每個階段中創(chuàng)作的劇目了,從青澀到成熟、從短小到大劇、從意境與思想的直白表達到劇目寓意深刻。田漢的第一部劇作是《新三娘教子》,還是在長沙讀中學時模仿舊劇體例寫的戲曲;他的最后三部劇作也都是戲曲,最后一部垂名之作是京劇《謝瑤環(huán)》、最后一部排演的劇目是豫劇《對花槍》、最后一部寫完但沒排演的是京劇《紅色娘子軍》。從戲曲啟蒙到以戲曲結束、從戲曲引領他走上戲劇道路到戲曲名作《謝瑤環(huán)》成為結束他人生的“罪名”,他的創(chuàng)作有著一種宿命感。
如此,我們又可以清晰地了解到田漢戲劇創(chuàng)作的整體狀況。話劇與戲曲劇作各領風騷,舞臺劇與電影劇本交錯創(chuàng)作,中外戲劇、古今題材戲劇都能廣泛覆蓋,再有他大量的詩詞文章等,可見其藝術駕馭能力是強大的。在各個時期他都有一些流傳廣泛、影響力很大的作品,可以找到不同版本的演出劇照,但他諸多名作凸顯的背后也還有更多的普通劇作,田漢畢竟不是神,不是每部劇作都能名揚四海的。他也是經(jīng)歷失敗、遭受磨難后而獲得成功,如《金缽記》到《白蛇傳》就是一個長期且艱難的創(chuàng)作過程。
如此,我們還可以清晰地展現(xiàn)田漢創(chuàng)作生命中被人淡忘甚至遺忘的一些事情。比如田漢在外國戲劇翻譯上成就卓然,早在他留學日本時就開始了戲劇翻譯,如王爾德的《莎樂美》、莎士比亞的《哈孟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等,1922年即出版了《哈》劇單行本,他是中國第一個翻譯莎士比亞戲劇的人。田漢的翻譯作品非常豐富,除了英國、愛爾蘭、奧利地、比利時等戲劇外,還翻譯了菊池寬、小路實篤、秋田雨雀、金子洋文等日本戲劇家的大量劇作,其中《父歸》等多部劇作曾經(jīng)在中國上演。穿梭他的時間軸,我們又可以看到1958年田漢晚年時創(chuàng)作的《關漢卿》,由日本導演千田是也等藝術家引進日本,于1959年初由日本文學座、俳優(yōu)座等聯(lián)合演出,日本諸多明星參演,于1月9日起在大阪、神戶、歌山、京都、東京等地巡演,觀眾達3萬多人,2月8日在新宿演出時由日本放送協(xié)會(NHK)實況轉播,一時成為熱點。田漢在日本正式立志并開端了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事業(yè),相隔四十年后,他的劇作竟也轟動日本,這似乎又是冥冥之中巧妙的人生際遇。
藝術創(chuàng)作折射出
人生境遇與藝術思想
從1920年起,田漢的人生就與戲劇創(chuàng)作息息相關、榮辱與共,無論是賴以謀生存的依靠,還是表達個體思想意志和為社會進步所做的努力,抑或是社會地位的進階和事業(yè)的輝煌,亦有遭受的磨難與痛苦,幾乎都是與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密不可分,戲劇創(chuàng)作是反映他人生境遇的最重要渠道。于是在撰寫展覽圖文稿時,我將田漢的各類照片與他的劇目演出劇照交錯排列,并輔以大量珍貴的原始文獻資料,三方呼應、各有相承相輔。
比如南國社時期,田漢雖然遭遇了喪妻之痛,但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卻是充滿著理想與旨趣。我找出了許多南國社時期的合影照片,有他與三兩摯友的合影,有他與出演他劇目的演員的合影,也有不少是南國社大部隊在各地巡演時的集體照。由于他是南國社的委員長,換言之是他自己創(chuàng)辦和經(jīng)營的演出團體,所以田漢劇目的上演是比較方便的,也有大量的知名演員和音樂藝術家圍繞在他的身邊,如唐槐秋、聶耳、洪深、周信芳、金焰、魏鶴齡等等。此時的田漢照片,傳達給我們的感受是青春、恬靜、朝氣,無疑是他意氣風發(fā)、志氣昂揚的時期,也少了一些政治色彩,更多的是藝術理想和抱負。
比如他的電影夢想和實踐,貫穿從“南國”到民主時期的四個階段中,專門設置版面加以介紹。田漢在1926年就成立了南國電影劇社,創(chuàng)作了他的第一個電影劇本《到民間去》,還專門建立了攝影棚,而且第一次把蘇聯(lián)電影引進到上海進行播放。之后二十多年中,他的電影創(chuàng)作完全超出了舞臺劇創(chuàng)作的成就,曾專門出任新華電影公司的編劇主任,聯(lián)華、藝華、新華、電通等電影公司上映了他的《母性之光》《三個摩登女性》《風云兒女》《青年進行曲》等多部作品,而《義勇軍進行曲》就從1935年傳唱到了現(xiàn)在,成為音樂史上唯一被立法保護的歌曲。電影劇本比舞臺劇則更直接地體現(xiàn)了他的思想立場,成為他斗爭的武器,1930年5月1日他發(fā)表了《從銀色的夢里醒轉來》的專題文章,直接標志著他轉入了左翼陣線。
比如他的創(chuàng)作是逐漸被社會政治形勢所滲透的。田漢早期的戲劇作品更多的是純粹的情感表達和深刻的人性抒發(fā),表現(xiàn)底層人士的生活遭遇和命運困頓,如《獲虎之夜》《名優(yōu)之死》《湖上的悲劇》等,而且如他自己所說的“多是以我個人為中心底活動”。而從左翼時期開始,他的作品則賦予了大眾情感和社會責任,充滿了濃郁的政治色彩,如《洪水》《戰(zhàn)友》《揚子江暴風雨》《水銀燈下》《回春之曲》《盧溝橋》《最后的勝利》《漁父報國》《新兒女英雄傳》《南明雙忠記》《回前線去》《勝利進行曲》《文成公主》等。當然,田漢劇作的政治性,不是為了迎合當權者的刻意之作,而是劇作家用自己的方式主動去參與斗爭的熱血之作。
比如他的社會身份與戲劇的關聯(lián)。田漢是典型的文而優(yōu)則仕的劇作家,1930年以前他所有的職務頭銜都是民間的,哪怕是南國藝術學院期間,都是他自籌款項經(jīng)營南國藝術團體,本質上屬于他自己的個人行為。1930年以后他擔任了不少社會團體的職務,尤其如“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執(zhí)行委員、“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常委、“中國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主席等,職務格局大小、力量揮灑范圍明顯有了質的飛躍??箲?zhàn)時期他成為了抗敵演劇事業(yè)的領軍人物,并擔任各種抗敵組織的要職,最典型的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與郭沫若、老舍、茅盾、邵力子、馮玉祥等并駕齊驅。而1938年他則正式出任官方職務,任國民黨執(zhí)政時期的政治部第三廳第六處處長,掌管文藝宣傳;1940年又任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員會”專門委員兼第二組組長。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田漢在文藝界的領導職務則越來越多、越來越高,也越來越重。他人生后半程的這些社會職務變遷,與他的戲劇藝術也是直接關聯(lián)的。
展覽信息的多元化和飽滿度
即使將本展的主題與結構定位在田漢的戲劇創(chuàng)作歷程,但這也是田漢的人生歷程,所以展覽中不僅充實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比如他創(chuàng)作了哪些作品,同時也要盡可能更多地展現(xiàn)他與藝術關聯(lián)的信息,比如他和什么人在一起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他作品的演出狀況、他去過哪些地方等等。所以在展覽中,我們可以看到田漢給《復活》主演胡萍、顧夢鶴講解劇本的照片,可以看到他和導演史東山一起登黃山采風并創(chuàng)作劇本的照片,可以看到他率領抗敵演劇隊在前線慰問的照片等,也可以看到劇目演出時的舞臺劇照、演員裝扮等戲劇形象。由此多元化的采擷來感受他的創(chuàng)作情況,關照到田漢藝術活動時的群體狀態(tài)。
在數(shù)十分鐘的觀展中,觀者可以窺探到他一生的變化則尤顯重要。首先田漢的穿著與其人生有著顯著關聯(lián)。本展采用的田漢最早兩張照片是“南國”初期與易家人在西湖的合影,及易漱瑜去世后田漢轉道武漢回上海在黃鶴樓前的合影,都是一席長衫、清矍消瘦,而之后除了1937年前后穿過長衫,其余多是領帶西服。在任職國民黨執(zhí)政政府政治部時,我們看到了那幾年他穿著軍裝的颯爽英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則多見襯衫和中山裝。在正裝的背后,我們也偶能看到他最樸實的生活裝,甚至有夏天著汗衫家宴的形象。其次在年齡變化上尤使人清晰縱觀他的一生,從青春一步步走到年老的過程令人感嘆,猶如抗戰(zhàn)時他的一張照片旁,報紙編輯按語說“田漢老大已經(jīng)頭發(fā)斑白了”。本展使用的田漢最后一張照片,是1966年春節(jié)南國社成員趙一山攜夫人從香港赴京探望他,頂住壓力勸田漢出門一游,用香港帶來的彩色照相機給田漢夫婦拍下來僅有的彩色照片,趙氏臨終前將照片郵寄給田漢侄兒田海雄保管,田海雄又授予本展使用。照片中的田漢心思沉重、憂慮重重,正是他已經(jīng)預感到了形勢不妙了,這是可見的田漢最后一次正常拍攝,而他留給世人的最后一個形象是那張被掛牌打叉批斗的照片,甚是不忍一睹故而放棄使用。
展覽中飽滿的信息量,能使觀者看到田漢一生走過那么多地方,1949年前他的四海奔走都是與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相關,之后是作為領導人的活動軌跡更多。比如南國社活動過的地方,從上海到南京,又到無錫、杭州、廣州等,在展覽中都能一覽無余。本展中除了使用圖文資料外,還展出了大量的田漢著作的原版本書籍,如他留學歸國后出版的首部著作《薔薇之路》、首部莎劇《哈孟雷特》等;也有各個時期他創(chuàng)作劇目的演出說明書,如《麗人行》無錫首演的說明書等;也有一些原版劇照實物,如武漢話劇團1958年演出《關漢卿》的檔案資料等;還剪輯了田漢名作的舞臺演出和原版電影的片段,其中如關肅霜的《謝瑤環(huán)》視頻極其珍貴。
懷念:長者們憶田漢
為了配合展覽,本展還制作了視頻影像資料在展覽中滾動播放,幾位老者對田漢的回憶深情綿綿。這是我在籌辦和撰稿過程中,找機會采訪的幾位與田漢有過交往的老人,讓我深深感受到了田漢對幾代人的影響力有多大。
趙世基是抗敵演劇隊演員,曾親聆過田漢在雞公山的演講,趙的岳父也曾參加南國社。趙老今年99歲,回憶起田漢來竟然淚盈滿眶,令我吃驚的是他說著說著就唱起來了,田漢作詞的歌曲老人都能清晰唱來且飽含深情,如《梅娘曲》《勝利進行曲》等。我校退休老教師王昆觀展后也曾激動地說,他們都是唱著田漢的歌長大的。中國戲曲學院老教授謝銳青從小就在田漢的培養(yǎng)下成長起來,西南劇展時就是田漢積極鼓勵少年謝銳青擔綱主演,和四維劇校其他孩子們成功上演了他編劇的《江漢漁歌》,后來又排演了《金缽記》。她回憶起田漢來仿佛“先生”就在眼前,訴之不盡、道之不完,點點滴滴那么清晰地刻在謝銳青老教授的腦海里。還有湖南木偶皮影劇團原團長陳邁眾言語激昂,對田漢的崇敬溢于言表,他說今天湖南的木偶皮影藝術搞得那么好,田漢的功勞是至關重要的。其實不僅湖南,田漢對于拯救地方戲曲藝術、拯救貧苦的老藝術家們都是傾盡全力的。田漢的侄兒田海雄也年過古稀了,他則娓娓道來,講述了田漢在家里創(chuàng)作《文成公主》時的情景,回憶了田漢怎樣關心老藝人的許多往事。還有寧波的一位越劇老藝人,我托友輾轉訪問,朋友告知這位越劇演員將曾經(jīng)出演“謝瑤環(huán)”一角視為自己人生之光榮大事而引以為豪。
藝術生命力的體現(xiàn)
在本展覽中有一個布展特點,將田漢同一個劇目在各個時期的演出狀況,不厭其煩地用劇照加以展示,或是不同劇團的、或是不同劇種的、或是不同演員的。比如他的早期劇作是新文化運動時期校園劇社爭相上演的作品,《獲虎之夜》《名優(yōu)之死》《莎樂美》等從20世紀30年代初一直演到當代,《復活》《麗人行》《阿Q正傳》等劇目很多劇團輪番上演。尤其是1949年后創(chuàng)作的《白蛇傳》《關漢卿》《謝瑤環(huán)》《文成公主》等,搬演的版本、移植的劇種、一代又一代的演員競演,數(shù)不勝數(shù)、羅之不絕。其中也發(fā)掘了一些珍貴的照片,如評劇版《白蛇傳》、浙越男女合演版《謝瑤環(huán)》等;又如話劇《關漢卿》演了六十余年了,光北京人藝就有三個版本,馬師曾移植的粵劇廣為所知,而當初厲慧良曾移植成京劇、徐玉蘭曾移植成越劇等則鮮為人知了;比如京劇《謝瑤環(huán)》《白蛇傳》,全國大小劇團演過的旦、小生、花臉、丑等各年齡的演員難以勝數(shù)。
我將這些繁雜的信息,以節(jié)目單和劇照的方式集中展示,這樣做只為了一個目的:表明田漢的劇作是有震撼的舞臺藝術性的,是有強大的生命力的,是當代戲曲劇作的成功典范。
肯定與我一樣,大多數(shù)當代年輕人對于田漢很陌生,看了本次展覽也就讓觀者知道了田漢的故事,了解了他的戲劇人生,走進了他的戲劇藝術創(chuàng)作歷程。展覽中的龐大信息無法一一介紹,事實上則是因為田漢自身的藝術成就之卓越,人際交往之廣,以誠摯之心對人的品格,以及他人生經(jīng)歷之跌宕起伏,才讓見證過的人們無限懷念、讓后來的人們至今崇尚、讓他的藝術生命才如此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