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知
楊桐坐在電單車的后座上,風把她的校服吹得鼓鼓的。突然,她聞到風中傳來一股不尋常的香味。她使勁吸了幾下鼻子,然后拍了拍倪舒瑤的肩膀問道:“你有沒有聞到什么香味?”
“是薔薇的氣味。”倪舒瑤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只胳膊伸向了楊桐。原來那氣味是倪舒瑤手腕上香水的味道。
“喜歡嗎?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種味道?!蹦呤娆庮D了頓,又接著說道,“薔薇很美,但它渾身帶刺?!?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16/qkimagesktgzktgz201812ktgz20181212-1-l.jpg"/>
1
撞見那兩個女孩的時候,楊桐正在菜市上和攤販討價還價。一陣薔薇的香氣撩過她的鼻子,使她猛地別過頭。只見一個身材出眾的女孩風一般地從她身邊掠過,肩上柔順的栗色卷發(fā)隨步子一起一伏。一個穿著肥大校服的瘦弱女孩跟在那女孩的身后,兩邊的肩上各掛著一個書包,邁著細碎的步子努力向前趕著。
楊桐出神地盯著兩人漸漸遠去的背影。
“喂,你還買不買了?不買別在這兒站著耽誤我生意!”
楊桐一愣,趕緊回過神來,手指繼續(xù)在一堆西紅柿里翻找起來。
2
時間回到2003年,楊桐十六歲。
在那個炎熱的夏天,楊桐離開她從小生活的村子,扛著兩個巨大的編織袋,坐了兩個小時的長途車,來到了她現(xiàn)在居住的M市。幾個月前,她的父親喝醉酒后拿刀捅傷了上門要債的債主,最終被判了無期徒刑。她的母親患有嚴重的抑郁癥,生活幾乎不能自理。楊桐不愿忍受村里人異樣的目光和同學們的指指點點,于是在親戚的幫助下辦了轉學手續(xù)。將母親送到外婆家后,她在離新學校十幾條街的地方找了間十五平米的出租屋。當她風塵仆仆地邁進這間墻面發(fā)霉、沒有窗戶,唯一的照明工具是一只十瓦燈泡的出租屋時,她的內心并沒有什么起伏。
生活這樣對她,她早就習慣了。
新學期如約而至,楊桐加入了新學校的高二(10)班。那天班主任站在講臺上介紹她時,她清楚地感覺到全班57個人的目光灼得她渾身發(fā)燙。直到老師給她安排了座位,她才暗暗松了口氣,抱著用布片縫成的書包低著頭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空座上。她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依然不敢抬頭,只是用余光瞥到同桌是個全身黑衣的女孩。此刻那女孩正忙著修理指甲,好像并沒有注意到身旁多出了一個人。
這個叫倪舒瑤的女孩真正跟楊桐說話,是在三天后的自習課上。
當時楊桐正對著桌上攤開的練習冊發(fā)愁,最后一道函數(shù)題在她眼里就如同一座無法翻越的大山。她習慣性地將左手大拇指放在嘴邊,用牙齒輕輕嗑著指甲。突然,她感覺有什么東西碰了碰她的胳膊,然后一個聲音響起:“沒人告訴你咬指甲會吃進去病菌嗎?”她錯愕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同桌的女孩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這是她第一次從正面看這個女孩:飽滿的額頭,細而高的鼻梁,朱紅色的嘴唇,大而明亮的眼睛上方是兩條細細的梢部挑著好看弧度的眉毛;黑色的直發(fā)高高束起,垂到肩的位置。
楊桐看得有些呆了:“呃,我……”
“我叫倪舒瑤,這個送你?!迸⒑芸齑驍鄺钔?,然后將一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遞了過來。
“謝謝,我不……”
“不用推辭。”女孩將巧克力放進楊桐的桌洞里,繼而轉回身去,擺弄起手腕上亮閃閃的手鏈來。
楊桐的目光回到了練習冊上,腦海中卻不斷回放著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
3
楊桐做夢也沒想到能和倪舒瑤成為朋友。
倪舒瑤做事干脆利落,與人相處非黑即白,做決定時從不猶豫,十分果斷;而楊桐是另一個極端,平時總是顯得有些怯懦,說話時從來不敢看別人的眼睛。倪舒瑤為此沒少教育她:“你說話時要看著別人呀,你又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干嗎跟個小偷一樣?”
倪舒瑤是老師們眼中標準的壞學生,上課從來不聽講,不是照鏡子、修指甲,就是將耳機塞耳朵里偷偷地聽歌。不過她有時也會在老師講到她感興趣的內容時發(fā)表一些新穎獨到的觀點,只不過她的聲音很輕,只有楊桐能聽見罷了。
當然,像倪舒瑤這樣漂亮的女生,身邊自然是有眾多追求者的。
不過楊桐很快便發(fā)現(xiàn)倪舒瑤已經有男朋友了。
楊桐只知道他是體育生,比她們高一級,其他的便一無所知。每當楊桐想追問他的名字時,倪舒瑤只是笑笑,然后說:“告訴你,你也不認識。”還有一次楊桐問倪舒瑤:“他長得帥不帥?”倪舒瑤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后搖了搖頭。楊桐有些失望,因為在她的心中,只有最完美的男生才配得上倪舒瑤。
某天晚上放學后,楊桐推著她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準備回家。剛走到學校門口,她發(fā)現(xiàn)平時放學后總是瞬間消失的倪舒瑤竟然在等她。倪舒瑤坐在一輛電單車上,一只腳放在踏板上,一只腳撐在地上。見到楊桐,她直了直腰,然后招手讓楊桐過去。楊桐雖然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還是推著車子走了過去。
“你是不是住在H街的那棟舊樓里?”
聽到倪舒瑤的問題,楊桐先是一愣,隨即點了點頭。
“以后我用車子帶你回去吧,咱倆順路?!蹦呤娆幰贿呎f著,一邊用手拍了拍電單車的后座,示意楊桐坐上去。
楊桐覺得有些突然,站在原地沒有動。
“自行車先放在學校吧,明天我?guī)湍闩厝ァ!蹦呤娆幉⒉恢?,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
這次楊桐立即便照做了。她知道,如果自己再推辭下去,倪舒瑤會像上次強行送她巧克力那樣強行把她拉上車的。
楊桐坐在電單車的后座上,風把她的校服吹得鼓鼓的。突然,她聞到風中傳來一股不尋常的香味。她使勁吸了幾下鼻子,然后拍了拍倪舒瑤的肩膀問道:“你有沒有聞到什么香味?”
“是薔薇的氣味。”倪舒瑤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只胳膊伸向了楊桐。原來那氣味是倪舒瑤手腕上香水的味道。
“喜歡嗎?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種味道?!蹦呤娆庮D了頓,又接著說道,“薔薇很美,但它渾身帶刺。”
楊桐不太明白倪舒瑤的話。她把臉向倪舒瑤的駝色大衣里埋了埋,嗅著淡淡的薔薇香氣。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4
楊桐漸漸習慣了和倪舒瑤形影不離。但她們不會像其他的閨蜜那樣,手挽著手走。她們之間,往往是倪舒瑤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楊桐在后面三五步遠的地方緊緊跟著。有時楊桐會把倪舒瑤的書包也掛在自己的肩上,倪舒瑤也從不覺得這樣做是欺負她。
一天早上,楊桐剛剛坐下,倪舒瑤便轉過頭來對她說:“楊桐,今晚來我家吧?!?/p>
楊桐對于倪舒瑤這種看似商量實則不容置疑的語氣永遠不知道怎么拒絕。
倪舒瑤的家確實離楊桐居住的出租屋很近,只不過,倪舒瑤住在M市房價最高的別墅區(qū),這里是全市富人聚居的地方。楊桐知道倪舒瑤的家會十分豪華,但當倪舒瑤打開門的一剎那,楊桐還是覺得高估了自己的想象力。閃著光澤的真皮沙發(fā),垂懸?guī)酌椎乃У鯚?,餐桌旁的墻上掛著的是某位名畫家的真跡……楊桐從沒想過自己會到這種地方來,但真正出乎她意料的是,偌大的房子里竟然沒有一點煙火氣。她以為能見到倪舒瑤的父母,但倪舒瑤既沒有一句“我回來了”,也沒任何目光上的尋找,加上空蕩蕩的茶幾和幾扇緊鎖的門,一切都使楊桐有些詫異。
倪舒瑤帶著楊桐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她的房間同樣明亮寬敞卻沒有任何浮夸的裝飾,除了一些必需的家具以外,就只有一些精致的手作被精心擺放著。房間的中央立著一塊畫板,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畫。楊桐走近,細細地辨認,看出那是一株赤紅色的薔薇。
“不要看了,還沒有畫完呢?!睏钔┺D過身去,發(fā)現(xiàn)倪舒瑤正站在身后不遠處。她第一次在倪舒瑤的臉上找到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畫得挺好的,你真的很有天賦。”楊桐笑著回應道。
楊桐走到床邊,在床沿上坐下。她看到床頭柜上擺著一個木質的相框,照片上的一家人正幸福地笑著。她剛想起身看個究竟,倪舒瑤卻快步走近,伸手“啪”的一下扳倒了相框,然后對她說道:“這個沒什么好看的。”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這房子……你一個人住嗎?”沉默片刻,楊桐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倪舒瑤好像沒聽到一樣,臉朝著窗外。半晌,她徐徐嘆了口氣,拿起相框,也在床沿上坐下。
“這是我四歲時的照片。這是我爸爸和我媽媽?!?/p>
“他們呢?”
“早離婚了?!?/p>
楊桐不敢再多說話,只是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看著倪舒瑤。
“他們都是商人,結婚之后才發(fā)現(xiàn)對方是各自事業(yè)的累贅,有了我以后,他們發(fā)現(xiàn)我其實也是一個累贅。他們離婚后,我在名義上判給了媽媽,但她早就搬到別的城市去了,把這棟房子留給了我。剛開始她給我請了保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反而過得更好,就把保姆辭退了。他們給了我一張銀行卡,每個月會把生活費打在上面?!?/p>
倪舒瑤說完這些,房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最終還是倪舒瑤打破了沉寂。“算了,不說這些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彼酒鹕韥?,低頭看著楊桐,“不早了,我們去吃晚飯吧?!?/p>
離開倪舒瑤家的豪宅時,楊桐回過頭去看了看那扇巨大的落地窗里涌出的虛張聲勢的光。
那是她第一次覺得,原來倪舒瑤與帶刺的薔薇這么像。
5
6月,當期末考試的腳步一點點逼近時,全班同學都陷入狂暴刷題的模式之中,就連下課鈴響起后,教室里的分貝也低了許多。
考試前一天的下午,眼看快要上自習了,倪舒瑤卻突然站起身來,走出了教室。楊桐感到有些奇怪:倪舒瑤雖然不會認真聽課,但從不會缺課。她猶豫再三,終于在上課鈴聲響起的那一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跑出門外。
楊桐遠遠地瞥見倪舒瑤走出了教學樓,于是便加快腳步跟了上去。出了教學樓,她發(fā)現(xiàn)倪舒瑤正向學校的西北角走去。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倪舒瑤要去哪里——學校圍墻與實驗樓之間有一道一米寬的縫隙。因為隱蔽,它是學校里藏著最多秘密的地方。
楊桐遠遠地跟著倪舒瑤,沒過多久果然見她閃身拐進了那道縫隙里。楊桐努力地邁了幾大步,背靠在實驗樓的墻上,頭扭向縫隙一邊,偷偷地聽著,緊張得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什么事?”發(fā)問的是倪舒瑤。
“我不是告訴你很多次了,讓你離那個叫楊桐的遠點?”這是一個男生帶著不滿的聲音。
“我的事不用你管?!蹦呤娆幍穆曇羰直?。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嗎?她爸是個殺人犯,她媽是精神病,誰知道她接近你有什么目的,你跟這種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結果?”
楊桐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雙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她努力地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十指用力得像要摳進墻里一般。
“跟你沒關系?!蹦呤娆幍穆曇暨€是聽不出什么感情。
幾秒鐘的沉寂。
“啪!”一聲響亮的耳光聲震得楊桐耳膜生疼。這時她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更沒有勇氣去偷看到底是誰打了誰。
“以后上課時間別找我?!逼讨?,倪舒瑤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便響起了腳步聲。
楊桐的大腦一片空白,僅存的意識支配著她轉身,快步跑開。
6
當楊桐回到教室坐到座位上時,已經上課十五分鐘了。
她大口喘著粗氣,大腦像亂了程序的機器般失控混亂。她努力地使自己表現(xiàn)得自然一點,因為她知道倪舒瑤隨時可能回來。
但直到離下課還有五分鐘時,倪舒瑤才回到了座位上。她像平時一樣安靜地坐著,沒有跟楊桐說話。楊桐注意到她之前高高梳起的馬尾被散放下來,遮住了兩邊的臉頰。
很快放學了。倪舒瑤依然像往常一樣坐在電單車上等著楊桐。楊桐拿著書包,低著頭慢吞吞地拖著步子。走到離倪舒瑤兩米遠的地方,她停住了。
倪舒瑤等了一會兒,見楊桐沒有動靜,于是有些奇怪地問道:“你怎么了?快點上來呀!”
楊桐沒有說話,也沒動,她咬著自己的嘴唇,身體不停地顫抖著。
倪舒瑤察覺到異樣,從電單車上下來,站到楊桐面前:“怎么了?”
楊桐終于抬起頭,盯著倪舒瑤的眼睛:“他打你,你為什么不和他分手?”
倪舒瑤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愕的神情,眉毛微微抬了抬:“你跟蹤我?”
楊桐沒有說話,只是繼續(xù)盯著倪舒瑤的眼睛。
倪舒瑤的表情變得有些失落,隨即又恢復了平靜。她將目光移向別處,輕輕地吐出一句話:“你不懂。”
楊桐有些憤怒,她盡力地壓低自己的聲音:“那你為什么不離我遠點?”
倪舒瑤有些錯愕,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楊桐用這樣強硬的語氣跟自己說話,也是她第一次看到楊桐的臉上帶著如此堅毅的神情。她看著楊桐,借著昏暗的燈光,她似乎看見楊桐的眼里映出了自己的輪廓。
“楊桐,這么久以來,你以為我是在施舍你嗎?”她頓了頓,“其實你是這世界上的另一個我啊?!?/p>
當時楊桐并沒有聽懂這句話,她一下子蹲在地上大哭起來。內心復雜的情感相互沖撞,終于擊碎了她所有偽裝的堅強。
楊桐記得那天她最終是哭著被倪舒瑤拽著坐到了電單車的后座上的。
7
世界的顛覆總是快得有些不可思議。楊桐不會想到也不愿相信,她哭著坐在倪舒瑤的電單車后座上的一幕,會成為她對倪舒瑤最后的記憶。
考試的兩天里,楊桐始終沒有見到倪舒瑤。一周后領成績單的日子,倪舒瑤依然沒有露面,但有同學將一個素白色的信封交到了楊桐手中。
楊桐打開信封,里面是一張粉紅色的信紙,上面是倪舒瑤好看的字跡。
倪舒瑤跟著男朋友去了很遠的B市。
她也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信封里還有一把閃著銀白色金屬光澤的鑰匙。
“這把鑰匙是我家那棟別墅的。你搬進去住吧,別再住在出租屋里了。”
楊桐去了倪舒瑤家的別墅,但她沒有開門,而是把鑰匙壓在了門墊下。
她堅信倪舒瑤會在某天再次領她走進這棟別墅,正如半年前那個春天的晚上一樣。
8
楊桐提著滿滿一袋子食材回到家中,為丈夫和兒子做好了晚餐。然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獨自出了門。
她騎著單車,來到倪舒瑤家的別墅,然后蹲下身子將手伸到門墊下摸索著。她的手指觸到一個冰涼的東西,摸出來一看,那把鑰匙果然還在,只是不再閃光。
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手有些顫抖地將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
門開了。
她小心地推開門。屋內景象依舊,只是少了倪舒瑤的氣息。她來到屋子中央,看到茶幾上最顯眼的地方擺放著一個透明的塑料片。她拿起來,發(fā)現(xiàn)是一朵塑封起來的紅色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