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
①
漢武帝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的秋天,一股肅殺之氣彌漫在京都長安城內(nèi)。秋風蕭颯,草木枯槁,寒意襲人。
未央宮內(nèi),空氣格外凝重。
漢武帝在大發(fā)雷霆,大臣們隨聲附和。
事情起因于李陵——西漢名將,“飛將軍”李廣的孫子。
這年夏天,漢武帝派寵姬李夫人之兄、貳師將軍李廣利率三萬騎兵去攻打匈奴,想讓他立功封侯,同時又命李陵擔任他的后勤指揮官,但是為高傲的李陵所拒絕。李陵認為他的部下都是荊楚勇士,力能扼虎,箭法高超,不愿接受這種后勤的差事。他請求漢武帝派他獨率兵馬到蘭干山一帶活動,這樣就可分散單于兵力,減輕李廣利的壓力。漢武帝說:“我現(xiàn)在發(fā)的兵多,再無騎兵派給你?!庇谑菗芙o他五千步卒,命令他立即出擊。李陵率兵從居延出塞,向北行軍,行軍三十余日,進展順利。
不久,李陵所部遭遇匈奴大軍圍攻。他身先士卒,智勇果敢,殺敵萬人??墒怯捎谂淹礁婷?、矢盡糧絕、后無援軍,終于戰(zhàn)敗被俘。消息傳來,武帝大怒,那些以前為李陵唱贊歌的大臣們也見風使舵,跟著皇帝大罵李陵。就在這一片討伐聲中,司馬遷站了出來,仗義執(zhí)言,勇敢地為李陵做了辯護。
在司馬遷看來,李陵置生死于度外,赴國家之難,這已經(jīng)是非常難得的英雄壯舉了。他深入匈奴腹地,以五千步卒對抗八萬騎兵,并殺敵萬人。如今事情已經(jīng)無可奈何,但如此卓越戰(zhàn)功,也足以向天下顯示他的本心了。雖然他最后投降了,但自己相信,只要一有機會,他還會重新報效漢朝的。
這一番話條分縷析,入情入理,有節(jié)有據(jù)。司馬遷講這些,沒有絲毫私心,他看到皇上悲戚哀傷,真心想獻上自己的懇切忠誠,為皇上解憂。
當司馬遷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談的時候,這個不會察言觀色的書生沒有注意到,漢武帝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他沒有想到,他的無心之言,恰恰觸到了漢武帝的痛處。漢武帝認為,他為李陵辯護,稱頌李陵的戰(zhàn)功,實是諷刺李廣利的庸懦無能,而諷刺皇帝寵幸的人,也就是諷刺皇帝本人。漢武帝大怒之下,當即把司馬遷投入大牢。不久,又傳來李陵為匈奴練兵的消息,于是漢武帝下令殺了李陵全家,判處司馬遷死刑。
②
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是西漢武帝時期太史令。司馬談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學者,著有《論六家要旨》一文,系統(tǒng)總結(jié)了春秋戰(zhàn)國秦至漢初以來陰陽、儒、墨、法、名、道各家思想的利弊得失,并對道家思想進行了高度肯定。他在司馬遷的教育上起到了關(guān)鍵的作用。
司馬遷的童年是在故鄉(xiāng)左馮翊夏陽縣(今陜西韓城市)度過的。在父親的指導下,他刻苦學習,“年十歲則誦古文”。司馬遷所學的“古文”,不是我們今天理解的文言文,而是用周代篆文書寫的先秦殘存的古籍?!妒酚洝分刑岬降?,便有《春秋古文》《國語》《系本》《論語弟子籍》。他向孔子第十二世孫、武帝朝著名的古文大師孔安國請教《古文尚書》,跟隨董仲舒學習《公羊春秋》。
漢武元鼎元年(公元前116年),司馬遷開始壯游天下。二十歲的他已研習了當時所能見到的今、古文典籍,學問具備了堅實的根底。司馬談為他安排的這次壯游.是一次有目的、有計劃的行動。他從長安出發(fā),足跡遍及江淮流域和中原地區(qū),所到之處考察風俗,采集傳說。
這次壯游花了一兩年時間,足跡踏遍漢王朝的腹心地帶,是為寫《史記》做準備的一次實地考察。他親自采訪,獲得了許多第一手材料,保證了《史記》的真實性和科學性。他這個漫游,也是《史記》實錄精神的一種具體體現(xiàn)?;鼐┖螅斄藵h武帝的侍衛(wèi),護衛(wèi)皇上祭祀天地、諸神、名山大川,封禪泰山,又奉使出征西南夷,行蹤遍及大半個中國。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司馬談病危,彌留之際,要求兒子在他死后一定要接任太史的職務,一定要完成他生前未能實現(xiàn)的宏愿:繼續(xù)孔子的事業(yè),作第二部《春秋》。面對赍志將終的父親,司馬遷俯首流涕,對父親立下了莊嚴的誓言:“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司馬遷繼任太史令。他“鈾(讀)史記、石室、金匱之書”,開始了龐大而浩繁的資料整理編輯。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正式開始著述。
正當司馬遷全心全意撰著《史記》的時候,這場飛來的橫禍讓他深陷于生命的絕境之中。
③
司馬遷被投入監(jiān)獄后,很快以“誣上罪”被判以死刑。
據(jù)漢朝的刑法,死刑有兩種減免辦法:一是拿五十萬錢贖罪;二是受宮刑。如果這兩條路都走不通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司馬遷又一次面臨人生的選擇,而且是生死抉擇:是選擇生還是選擇死?他有兩條路可走:
第一是花錢贖罪。司馬遷官小家貧,當然拿不出這么多錢贖罪。司馬遷當時擔任的是太史令,每年的官俸是六百石谷子。從公元前108年開始擔任太史令職位,到他受冤下獄正好十年。五十萬錢相當于他十年全部收入的一半。這樣的收入維持正常生活應該沒有問題,但是估計也所剩無幾,一下子要拿出這么多錢肯定不行。
二是接受宮刑。宮刑,又稱蠶室、腐刑、陰刑和椓刑,就是閹割男子生殖器、破壞女子生殖機能的一種肉刑,是古代極為殘忍的一種刑罰。接受宮刑之后,一個正常的人就變成廢人,與太監(jiān)無異。
既然無錢贖罪,又不愿茍且偷生,那么,現(xiàn)在就剩下最后一條路了:接受死刑。中國古代文人特別重視個人名節(jié),把它看得比個人的生命都重要。
然而,如我們所知,司馬遷最終選擇的是第二條路:接受宮刑。他接受了閹割,接受了奇恥大辱,從此成了一個與太監(jiān)一樣的廢人,成為一個茍且偷生的廢人,終生生活在奇恥大辱中,生活在別人的白眼和鄙夷中。
難道他忘了先賢的教誨嗎?難道他貪生怕死嗎?
不!司馬遷沒有忘記先賢的教誨,他也不怕死。他之所以在這生死關(guān)頭選擇屈辱地活下來,是他想起了自己肩負的使命:他還有大業(yè)沒有完成。他的心里有一個偉大的任務,有一個偉大的理想,他要寫一部在他之前還沒有過的、貫通千古的史書。這不僅是他的目標,也是他父親的目標。他不能死,他的生命已經(jīng)不屬于他自己,他得為這個目標而活著。
④
司馬遷接受宮刑后,仍系獄服刑,直到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六月,司馬遷方有機會被赦出獄。他出獄之后不久,就以“中人”(太監(jiān))身份被漢武帝任命為中書令,以“閨閣之臣”的身份“領(lǐng)贊尚書,出入奏事”,類似于皇帝在后宮的秘書長。表面看來,是在皇帝近旁“尊寵任職”,實際上卻是對司馬遷入格的莫大污辱。但是,他以極大的毅力忍受著這種屈辱,全力以赴、爭分奪秒地撰寫《史記》。
李陵之禍,讓司馬遷重新審視他的撰述工作。他對漢武帝、對漢王朝有了新的認識,他對《史記》的撰述也有了新的考慮。在《史記》的敘事斷限上,他將敘事上限由戰(zhàn)國上升到陶唐,與孔子整理的《尚書》斷于堯取齊,敘事下限由當初的“至太初而訖”下延到漢武帝鑄黃金為麟止的太始二年。
《史記》的編纂主旨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由原來的為漢武帝歌功頌德改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他秉筆直書,在稱贊漢武帝功德的同時,也斥責了漢武帝“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妒酚洝酚稍鹊捻灊h盡忠之史,升華為拔亂反正之經(jīng),如包世臣所說的“百王大法”。
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司馬遷終于完成了《史記》這部巨著。這年十一月他在《報任安書》中向知己任安通報了這個消息。
從太初元年開始起草,到征和二年殺青成書,司馬遷用了14年時間完成《史記》的寫作。如果算上寫作的資料準備,則超過了20個年頭?,F(xiàn)在,他已沒有遺憾,沒有牽掛,可以坦然走向死亡了。
(肖宏摘自《美文》2017年第7期,有刪節(ji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