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賾韜 李廣志
(1.寧波大學 科學技術(shù)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2;2.寧波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寧波315211)
烈(列)女,是以儒家綱常為內(nèi)核的中國古代主流女性文化對婦女道德節(jié)操的理想追求。貞烈故事早已有之,漢時劉向即作《古列女傳》八卷,以旌表貞德,斯后綿綿,未曾斷絕。延至明代,因鼓勵婦女守節(jié)成為國策之一,烈女文化的生成、演繹、展示、實踐儼然風氣大盛。①多種敘事原型的拔起促使社會價值坐標中烈女的定位更加可塑,與實際共軛。②
烈女入方志之現(xiàn)象,是與方志的肇始、完善共時萌發(fā)的。③宋本方志,諸如紹定《吳郡志》、嘉泰《會稽志》、寶慶《四明志》、咸淳《臨安志存》等都有設“列女”專節(jié),以表鄉(xiāng)里女性恪守儒道、婦德的堅貞。由元及明,這一趨勢得以延承、強化:不僅載有烈女故事的方志在地緣上大有平面擴展④,各方志中女性捍衛(wèi)節(jié)操的情節(jié)也在表達技巧、道德捆綁等向度上頗有豐富。⑤而此番增進里最熨帖明代大歷史脈搏的,莫過于倭寇——這一縱掠東南海疆,所過之處泰半墟燼的動亂者所制造的邊海烈女痛苦記憶。
“倭寇”發(fā)端于14世紀,于15-16世紀橫行西太平洋的東亞部分,特別是我國東海海域。16世紀以中國流離平民組建的倭寇活動群體是明朝海疆治理的最大敵手。⑥他們馳騁各處,屢禁不止,反復周折。⑦在大肆劫掠沿海富民家財之外,倭寇踐踏人性乃至屠殺的暴力行為,毋庸置疑是慘絕人寰,造成了甚廣的社會恐慌。⑧
由于方志的主要編修群體是男性,特別是居處地方精英位階的男性士紳。⑨因而在對受倭亂蹂躪的烈女進行撰史時,不少細節(jié)自是交雜了“男權(quán)史觀”的國族情緒、戰(zhàn)斗精神。此中男女交融的主體路徑著實增益了傳統(tǒng)儒家倫理中女性貞潔的故有色彩,使之“走出閨閣”,被動參與“大歷史”。同時,方志對烈女故事的利用,也間接映照出倭寇橫行中地方動亂記憶的某些生動情緒,甚至士紳的男性群體心理反應。性別光譜的兩端交相輝映,共同締造了獨到的倭亂烈女故事。
本文擬參照現(xiàn)存諸本明代中后期倭亂突出省份——浙江的府、縣方志,聚焦東南海疆倭亂記憶中的烈女故事。進一步,操刀群體心理分析工具,在倭亂整體史中發(fā)掘隱性男權(quán)社會史。筆者亦期待拙作能對既有倭寇史研究中“日常人”的相對淡化、男性話語的壓倒性優(yōu)勢做出一定之補白、修正,為一部更真實而鮮活的明代東南海疆史添磚。⑩
明代真倭、從倭據(jù)海為營,連島作寨,不定期襲擾浙省邊海城鎮(zhèn)。當時東海倭寇勢力極雄,有謂“山城五島之間儼然樹一敵國”。[11]侵入浙東地區(qū)的倭寇除了搶占民間財富,也不時綁架人口,作臨時奴役用。《海防纂要》中“禁通蕃”條言“(倭寇)其慕中國之子女玉帛也”[12],可為斯證?!逗庂量苁寄分幸徽Z道出了當時倭寇強役民眾的性別差異:“男則導行,戰(zhàn)則令先驅(qū)。驅(qū)婦人晝則繅(絲?),夜則聚而淫之?!盵13]可見明代許多倭寇對襲擾地婦女的迫害或許并非僅是直接強暴,也存在紡織勞力的征用。而這種二維模式,在明代浙江方志的敘事中顯然是被人為一元化了:有關(guān)圖景,幾乎全部是圍繞女性面臨奸淫、女性家人被殺戮而展開的,婦女為苦役的事情全然未見提及。因而,本文著眼的明代浙江方志所見倭亂烈女,本質(zhì)上是經(jīng)特定歷史書寫意志運作的“選擇性歷史”,是一種經(jīng)書寫的社會文化,是虛實夾雜的“故事”。據(jù)我們對現(xiàn)存12部明代浙江倭亂波及區(qū)方志的摸排統(tǒng)計,各本“列女”目中有專門表彰遭倭寇迫害而成義的烈女的有7部,計故事15則。從小空間尺度來評價,則幾乎所有明代倭亂中的婦女故事都為今寧波地區(qū)方志所載入,嘉興地區(qū)的史料頗為個案化。當時寧波、紹興府內(nèi)各縣級單位方志所收故事的數(shù)量為:慈溪2則;定海3則;余姚1則;象山4則。[14]因此,縣級尺度上的倭亂烈女故事與受災空間漸變亦基本重合。
我們知道,地域文化的生成在空間維度上是非均質(zhì)、有先后的。同級地域間傳統(tǒng)有無的比較直接反饋出地方文化基因的差異格局。從宏觀局面判斷,倭亂是明代中、后期整個東南沿海的共性憂患。然而,各地遭受倭亂襲擾的深度則并無一致。有的縣域,譬如今舟山地區(qū)的定??h因地當要沖,頗受倭寇攪擾:“定薄海而邑與倭島為鄰,益貢道所經(jīng),于入寇最邇,故防患尤切”。[15]就當時形勢而言,浙江省內(nèi)倭亂的頻發(fā)區(qū)塊是寧紹平原、舟山群島以及杭州灣北岸的嘉興海寧、海鹽[16]。面朝東海的臺、溫兩地雖有見多次襲擾,但相形較次。[17]這一分異直接引導有關(guān)方志在編纂過程中對倭寇問題,當然也包括倭寇騷擾下女性問題的關(guān)注度、側(cè)重面大有區(qū)別。統(tǒng)計源反映的倭亂烈女故事以今寧波為主要場景地,自然無怪。
故事的時間點選擇,是創(chuàng)作心理對系列事件中重點意義的把握。在研讀有關(guān)明代浙江倭亂烈女故事之時,應當對故事的時間創(chuàng)設作出總結(jié)審視。
15則選中的倭亂烈女故事除1則發(fā)生在明初的永樂年間,其余均設定在明中、后葉,特別是嘉靖朝。而嘉靖朝中,又以嘉靖丙辰年(1556)為最。這與明中葉(即嘉靖)以后海防大亂,倭寇頻來的歷史背景是全然吻合的。[18]反映了明代浙江方志對倭亂烈女故事書寫的實際出發(fā)和重點關(guān)懷。
無論是真倭還是從倭,明代倭寇群體對平民百姓的施暴都是昭然若揭的。有關(guān)事例于各類典籍中俯拾皆是:《倭變事略》中就舉隅了倭寇荼毒不合作向?qū)У氖吕骸俺踬\執(zhí)一民,欲導出???。怪引入腹內(nèi),殺之。復執(zhí)民以發(fā)貫耳,鼻曳而行”[19]。如此,倭亂深重之時,婦女或會走到“生”與“義”一念之間的地步。她們的最后抉擇在方志文化中形成了具備類型學特質(zhì)的敘事小傳統(tǒng)。
賊,從《六韜》、《管子》、《孟子》等先秦文獻開始,就用以指示與“民”相對的“邪惡”概念。賊是王化之外與正統(tǒng)相抗衡的異端力量,是為正義所指斥、絞殺的。面對“淫邪”的奸污之事,面對異族、兇殘、暴虐的倭寇形象,自幼身處儒家正統(tǒng)德行觀下的女子斷不會與之同流。于是,便有烈女在欲謀不軌的倭寇面前高呼以身死捍衛(wèi)儒統(tǒng)神圣的口號,隨后因嚴詞拒絕而慘遭屠戮?!洞认h志》記載了一則無名氏被殺的事例:
“丙辰夏,倭夷入寇,男婦踉蹌出走。有一女子初字尚美,衣飾顏色姣好。賊注目蹤之,遂不能脫。余得竄山谷中,賊欲污之,女子詈曰:汝賊也,吾為儒家女、儒家婦、儒家妻,寧從賊耶?!速殺我,當以頸血濺汝。賊怒抽刀,裂腹死道周。時葉郡守楩之祖姑于林箐中,目擊而哀之,為言其事,惜姓名不傳”。[20]
形同士可殺而不可辱,明代儒家綱常之下的女性對貞潔的珍視并不亞于對身體發(fā)膚的憐惜。由此,通過自盡、自殘的極端行為以護衛(wèi)貞潔的舉動,在倭寇侵逼時并不鮮見。這種傳奇的故事發(fā)端基本都是倭寇迷戀上了女性的窈窕姿色,而烈女們報還給倭寇性要求的,則是血淋淋的道義。這種以自我暴力阻遏外部暴力的“女性自覺”受到了儒家正統(tǒng)的極大推崇,以致有地方官專門為此類烈女補行祭禮,歌功頌德。請看定海傅烈女:
“年甫十七,美姿色□□嘉靖三十五年丙辰五月間,夷寇至倉□□□,故濱海遂為賊所得。女即以石自破其面,流血涂地,賊怒傑之。知縣宋繼祖上于軍門,為禮葬焉?!盵21]
有的自盡(殘)故事情節(jié)參考了固化的戰(zhàn)時烈女書寫母版。譬如定海嚴烈婦借口甘愿服從而爭取“乘敵不備”投海自盡的事在廣東烈女中亦多見[22],用語頗近。這生動地折射了地域烈女文化在相似歷史時期的借鑒、互化:
“靈緒葉余妻,慈溪鄉(xiāng)進士咨之女弟也。嘉靖壬子四月內(nèi),倭寇卒至,執(zhí)婦欲污之。不從,窘迫萬狀終不屈,乃縛之而去。將及舟,婦紿之,曰:稍舒我,我即若從矣??苄哦馄淇`,婦遂投海而死”。[23]
甚者,如象山烈女張氏,更不忘在自殺殉節(jié)的同時怒斥倭寇。她邊厲聲宣揚儒家正道,邊親手奪來晃晃白刃,以血祭天。
“十都張守夸女,適王仁益。嘉靖四十年島寇入境,女適歸寧,其父為賊所殺。女抱夫尸痛哭,賊目女,欲犯之,不從。舉白刃以示,女即奪刀罵賊自刎。”[24]
有明一代,東南海疆普通民眾自發(fā)組織反抗倭寇襲擾的案例林林總總,尤其是性格剽悍剛烈的海島居民更是如此:“蘭山、秀山,在海洋中。前昌囯縣民居也。其民幼習投石卵伎,遇倭宼即用伎追殺之”。[25]這一歷史特質(zhì)也激勵某些烈女在面對倭寇騷擾時奮起反抗。其雖最終不免為倭寇殘殺,但不可不謂人格壯偉。
象山丘氏就是鮮明的證據(jù)。面對賊人,她英勇地抄起木棍,打中了倭寇的腦袋:
“王憲維妻,象山人。嘉靖丁末四月,漳賊登劫西山王姓。時夜分,賊汝丘氏室,見其美,欲污之,丘不從。執(zhí)木棍擊之,中賊首,賊以刃刺其婦而死”。[26]
同為象山人的夏氏更為可泣。她在臨死前的掙扎過程中首先經(jīng)受了極其兇險的恫嚇:倭寇殺死了身旁的另一婦女,預謀“殺雞給猴看”,結(jié)果她不為所動,果斷撿石子反擊:
“嘉靖三十年倭寇破昌國,婦人被擄者眾,夏亦在擄中。賊見其姿色,欲奸之,不從。乃殺一他
婦恐嚇之,又不從。夏遂持石擊賊,賊即舉刀剖其腹,里人至今談之咋舌?!盵27]
以上我們歸納了烈女面對倭寇侵逼的三種最后抉擇。每則故事雖反抗深度不一,但均展示了弱女子不甘受辱,英勇地直面危機的大義。從這一視角深探,有關(guān)烈女難免只是在生理意義上為女性,其舉動儼然已為男性自我道德審美所重新定格了。
參照明代家庭一般的人口結(jié)構(gòu),壯年男性受沖擊過早故去后,主婦便成了“上老下小”的中間夾層。眾所周知,明代女性,乃至整個中國古代女性改嫁二夫的主要誘因便是經(jīng)濟困頓。[28]故明代“夾層”寡婦為長者送終,育幼兒成立的重擔可想而知。即便是如此重擔,道德家們也敦促婦女犧牲自我,以弱肩挑著,以期成就烈婦。關(guān)于明代婦女道德準繩下的性別職責,梁份所著《石城黃肇五母周孺人壽序》有精辟的評論:
“失所天,則甘殉;欲奪志,則柏舟自矢;撫孤兒播遷,則勤操作,教之成立。世之際變盡,妻道、母道者,猶夫孺人也。人誰不死?莫痛于非其正。且變起門庭,凡有血氣,可死之時也。雖遺三尺孤胤,嗣之重有不暇惜,而孺人則計之深矣。”[29]
比一死了之更難的是背負著使命繼續(xù)跋涉,為亡夫家族賡續(xù)香火。梁份筆下的周孺人如此,方志倭亂故事中的部分烈女亦復如是。通過對目標方志的通體爬梳,我們可將明浙江倭亂中烈女的性別職責擔當行動劃分為兩類:一是間接撫育:婦女在自盡殉節(jié)前將遺孤托付親友妥善安置;二是直接撫育,婦女歷經(jīng)艱險,不畏阻難,親自將孩子拉扯成人。
就筆者收集到的的史料,未見明代浙江倭亂中烈婦殺嬰而與之同歸黃泉的案例。因而,倘若是在極其倉促的節(jié)奏下進行逃難,烈婦難免要將孤兒命運“求助于天”,自行赴死。《(嘉靖)嘉興府圖記》刊有永樂丙申年(1416)海鹽縣魯烈婦倉惶奔命,最終與諸多烈婦一道遺孤懸崖的悲壯故事。個中魯氏對眼睛尚未睜開的新生孩兒道出“幸天活我兒”的訣別,讀之深感愴然:
“楊彥璋妻魯氏……永樂丙申夏,倭夷犯海鹽,至原鄉(xiāng)擄掠男女,而淑清亦在虜中。抱一子未晬,泣而委之曰:幸天活我兒!潮至,遂躍入水以死,時年二十一。同時有怖死者泣而挽之,有不怖死者與淑清同溺而不詳其姓名。淑清所棄兒卒全無恙?!盵30]
在相對平緩的環(huán)境下,烈婦們便會盡力將孩童托付于他人。慈溪張氏在嘉靖丙辰年(1556)的倭亂中兩次遇寇,第一次丈夫被虐殺。方才收尸埋葬不久,其在順江逃跑的途中又被倭寇截獲。逼到絕境的張氏將幼子交付其姑,與“伯之妾徐氏”一同沉于江中,終命滄浪:
“慈溪馮警妻,唐孝子張無擇之后,年二十歸于警。過六年,嘉靖丙辰四月,遇倭寇之變,邑治焚□。張氏攜孤藏匿,其夫相失,遂死于寇。張哀嚎,即收夫尸,葬未數(shù)日,寇復至。張攜姑及妯娌買舟逃至管山江,復為寇所及。張知不免,曰不死且污賊手。然馮之嗣不可絕也。即以幼子付其姑,攜伯之妾徐氏沉于江。賊大驚異,遂舍舟中諸婦以去。三日尸浮于江,家人取而合葬于夫之墓”。[31]
此類故事的意義主線串聯(lián)在“夫妻同德”上,力求夫妻雙方對倭亂的應對展現(xiàn)出孝親敬老、忠國愛家的雙全美德。
象山周氏的丈夫載道在丙辰年的倭亂中背著失能的82歲老翁逃難,結(jié)果在外出探查時被倭寇抓獲殺害。近一年以后,周氏在親人協(xié)助下安葬亡夫,隨后便開始了七八十載的漫漫孀寡生活。在此其間,她將一嗷嗷待哺的幼兒撫育成大有作為的才俊,其堅貞深得官府認可:
“邑庠周書女,舒城令鳳山公第五子載道配。嘉靖丙辰,倭夷入寇,載道負八十二齡之頹翁避難于后花園叢木中。及出哨探,遇賊罹難。逾年,其舅亦捎館代營葬,事與諸伯叔等。氏自弱笄守節(jié),撫孤兒鳳翔成立、游黌序。壽終九十有奇,三院聞而旌之?!盵32]
同樣是象山縣,嘉靖癸丑年(1553)倭寇來犯中一位烈婦和她的丈夫□沖共同在倫理舞臺上表演了精彩的“一門雙烈”:
“□□□沖妻也。嘉靖癸丑,島寇犯境,沖血戰(zhàn)死?!酢酢酢酰辏▋H)十七耳。慟曰:夫死國,婦死夫,義也。遂絕(食?)□□□□。時孀姑在堂,幼子在抱,俞宗人群相慰□□□□存而老者養(yǎng)、孤者育安在?……有奪志再謀者,抱子泣曰:吾□□□□□者為藐,遺孤在耳。敢以貪故萌□□□(誓?)死足不逾戶外?!盵33]
“沖妻”對丈夫戰(zhàn)死沙場的忠義結(jié)局報以了極高的道德肯定:“夫死國”。為敬丈夫的英雄,也為履踐一位貞婦的女德諾言,她發(fā)出了烈婦的呼聲:“死夫,義也”。夫婦一體,“同為皇明”的骨氣實在令人贊嘆?!皼_妻”“死足不逾戶外”的耐性堅持更是將這份堅貞書寫得淋漓盡致。丈夫雖死,但其德會在婦人的身軀上以相似的秉性綿延不止。
至于倭亂后孀婦鄉(xiāng)居的生計模式,宣平縣的一則史料將之簡單歸納為明代農(nóng)村女性最常從事的手工業(yè)——紡織。這或許在一定程度上是想象化的,很難理會單靠一人紡織操持家庭,更不要說培育后代了:
“陶龕妻鄭氏寇亂,其夫被害。鄭氏時年二十三,指天自誓,隨母避難金華者數(shù)載,紡織自給,還家訓育遺孤,鄉(xiāng)族稱之無閑言?!盵34]
但是這則材料也在不經(jīng)意間表露出了明代倭亂后烈婦守寡行為的評判標尺。首先是在節(jié)操上斷不可越軌,要“鄉(xiāng)族稱之無閑言”。其次,也要“訓育遺孤”,即積極將飽經(jīng)千難萬險而得存的孤兒培養(yǎng)成長,立德樹人。后一點反映了失父家庭中女性角色的泛男性化。
從收集到的史料中,基本可以看出倭亂烈女均為已婚婦女。明代浙江倭亂烈女故事的內(nèi)髓,可視作封建家庭倫理關(guān)系在歷史風暴眼中的放射與泛化。理解了這一基調(diào),我們便可將有關(guān)故事背后最主導的兩股線索合并看待:無論是男權(quán)家庭的位階重申(這是所有烈女故事的原點),抑或是倭亂沖擊下的人生沉浮,最終都落腳在男性的自我想象與想象呈現(xiàn)上。就此,我們需要就明代浙江倭亂烈女故事中的男性心理生成、作用予一發(fā)微??偨Y(jié)地看,明代浙江倭亂烈女故事的內(nèi)髓主要體現(xiàn)在兩種男性心理中:一是“男魂女像”,二是“無奈臆想”。其相互關(guān)系,則體現(xiàn)在前者是后者的沖動載體。
所謂“男魂女像”,意指故事中人物形象雖為女身,卻映射了大量的男性性格特征,乃至行為心理。晚明女性復仇主題教書中“女丈夫”的角色即為“男魂女像”之樣板。[35]男魂之所以附著于女身,首先應歸咎于男性本身的寄托失落。眾所周知,明代東南海防中“畏倭”心理時時作祟,沿海兵士面對如狼似虎的職業(yè)化倭寇往往聞風喪膽,不戰(zhàn)而逃。[36]男性陽剛之氣的消散、羸弱不僅飽受時人詬病,而且助長了倭寇的勝利信念,愈發(fā)囂張。對此,方志故事的編纂者們在落筆著墨之時就刻意將性別意象中弱不禁風的少婦、人母鍛造成具有鋼一般堅毅秉性的虛化形象。如此一來,既形成了對無能男性怯弱的嘲諷,更可以醞釀一定的反抗精神。
其次,倭亂烈女的書寫是為了旁襯男性英雄,營構(gòu)男女一致、同仇敵愾的歷史氛圍感。這一傳統(tǒng)的達成,勢必依賴倭亂故事書寫中男、女并舉的意識。而這在早期倭亂中已見端倪。田中健夫曾指出:在早于明代浙江倭亂一百余年前的15世紀初,朝鮮半島的政權(quán)就曾在防倭備戰(zhàn)中“贊賞倭寇入侵時被殺婦女為烈婦貞女”。而這一國家性表彰,又是列于“優(yōu)待對倭作戰(zhàn)有功的將領、嚴懲對倭作戰(zhàn)失敗的將領”之后的。[37]
將視野拉回明代中國,從孑遺文獻來看,如同朝鮮半島國家一般,當時文士即已有意識地在表彰動亂中男子忠義行為后搜羅編纂烈女史跡,以為補充。吳達可在為其鄉(xiāng)鄰徐有谷《古今貞烈維風什四卷》作序時專門紹介了先男后女的動亂英雄嘉獎流程:
“皇明遜國時殉難諸賢業(yè)已搜闡其事,忠義存褒,盛行海內(nèi),稱信史矣?!鼜筒赊遗彻?jié)者,慷慨捐生計可二百五十余人,各立一傳,絕句以志其實”[38]。
基于這一規(guī)律,我們可以更加明確:明代浙江方志中對倭亂烈女的記述并非完全出于對女性遭受侵犯的憐憫。至少在敘事目的上,這些林林總總的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指歸:與抗倭英雄男性形成跨性別的呼應,生動展演正統(tǒng)文化對倭寇的貶斥、仇恨。前文述及的象山縣嘉靖癸丑烈婦某氏等人物便是對此目的鮮明的實際操作。
綜上可見,既然倭亂烈女本就是為男性英雄而作,以咨烘托、補益,在其中望見男子氣概,“女體男腔”也就不足為奇了。
晚明世風飄浮,女性的自由解放洗蕩了部分禁錮枷鎖帶來的“無我”麻痹。追求艷情、生活開放的女性訴求日漸增長,以致“女而不女”。[39]對此,封建衛(wèi)道士們深感焦慮。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對家內(nèi)婦人嚴苛要求,更進一步的,則借助地方權(quán)威文化產(chǎn)品來三令五申婦德。在這一過程中,烈女的遴選記述、拔高抬升形成潮流。對此,嘉靖《武康縣志》錄《烈女傳》有明確觀點:“武康風氣近古,士恒好修而女善復多可記……近世內(nèi)則不講,而天性之良弗之泯。所謂懷貞秉義者固亦有之矣,惜夫義行未著。”[40]
在這輪新的以烈女行教化的倫理實踐中,倭亂烈女故事有了全新的定位:既往的烈女多是因抗拒改嫁、撫育遺子而成立。在倭亂后的創(chuàng)作中,烈女們因一“倭”字成就了烈女的新倫理內(nèi)涵:保衛(wèi)血統(tǒng)純正,以及更重要的,身后萬代的道義純正。景泰七年(1456),宣平教諭徐潤作《蔡烈婦包氏傳》,其中盛贊包烈婦不與“蓋數(shù)百計欲偷生而從之者”茍同,堅持守貞到底,捍衛(wèi)華夷之別、王賊之隔的決心:
“閩寇流毒宣平,包氏乃從舅姑避難邑之東巖寨上。寇圍巖燒寨,劫貨財、擄婦女。其不得以欲偷生而從之者蓋數(shù)百計。獨包氏年二十五,殊不受辱,厲聲告寇曰:我包某之女、蔡某之妻……至巔崖高數(shù)十尋,險不可立處,包氏仰天嘆曰:我命盡此時矣!即投崖死之,見者莫不驚異。……近聞巡宰吳君談其事談其事尤悉,于是始信諸生之言為不我誣。嗚呼,死節(jié)之人難事也,推之丈夫鮮矣,況丈夫之下者乎?……包氏以一婦人而為丈夫所不能為之事,則其烈誠千百人中之絕無者也。視彼匿怨含垢,滅其天性而隱忍從寇,亦獨何心哉?此其烈固可以敦薄俗、挽頹風而有裨于世教?!盵41]
尤其值得玩味的是該文最后一句話:“視彼匿怨含垢,滅其天性而隱忍從寇,亦獨何心哉?此其烈固可以敦薄俗、挽頹風而有裨于世教。”這徑直戳中了此教諭的發(fā)布目的:表彰包烈婦只是軀殼,真正內(nèi)在的,是對大批婦女未能在倭寇面前守身如玉,與之“同污”的道德批判、無奈申斥。在這種精英男性面對倭寇蹂躪婦女“干瞪眼”的無奈想象中,還有一種類別的敘事頗具戲劇性:婦女拒斥奸污的貞烈行為可以感動鐵石心腸的倭寇《(嘉靖)定??h志》。所收昌國張楝妻故事即言李氏使“賊悔,穴土以窆”,贏得了敵人的敬重:
“嘉靖戊午冬,倭賊登據(jù)柯梅,楝夫妻被執(zhí)。賊殺楝,李號哭罵賊,義不受辱,賊亂刀傑之。既而賊悔,穴土以窆,時被附者還悉其狀。有司為改葬致祭,扁其門曰貞烈。[42]
但是,正如文中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時被附者還悉其狀”,這種用溫情感化刀光的“圣女”事跡似乎更傾向于文學游思,想象的雕琢大于事實的支撐。事實上,正是在這樣的男性話語中,面對倭寇侵擾婦女的男性無奈愈發(fā)突出。
然而,當我們以后世冷靜的史觀回看那段硝煙歲月,似乎倭寇,特別是從倭并非如方志故事刻畫的那番淫蕩、對婦女從不放過。事實上,倭寇的經(jīng)濟掠奪意愿遠大于社會破壞期望。大多數(shù)情況下,入侵東南海疆的倭寇是在為官軍所困、陷入僵局之時才會冒險殘殺、以虐待婦女釋放緊張壓抑。明人中的理性派對此有所分析:
“三月初八日,流賊三百余自瀨頭門執(zhí)鄉(xiāng)民,導素花鎮(zhèn)剽劫農(nóng)船,欲入太湖。未幾,聞官軍追逼,乃盡殺全舟人,憤其載己入死地也。自是遇鄉(xiāng)人則斫殺,死者無算?!盵43]
更何況,并非所有婦女,甚至反而有諸多婦女,在倭寇時代的東南海疆社會中甘與倭寇一體,甚至做起了逍遙的“壓寨夫人”。
“六月初七日,葉麻遺百余賊至素花取祝婦。婦杭州人,有姿色。初,葉犯素花劫為妻,居沙久。一日,思鄉(xiāng)流涕,葉憐而遺歸,會徐海酒酣語葉欲娶此婦。葉大怒,二賊交惡。自是有隙,恐其真取,故有是遣六舟在道。初八日,既取祝婦,入常姓民家索飯掠財,婦以為言,賊稍止。婦至巢,賊黨稱賀者累日”。[44]
因而,明代浙江方志中倭亂烈女的故事,多半是男性為烘托自我、彰顯男權(quán)而書寫的。它們的生成形成了緊扣儒家道統(tǒng)的亞文化生態(tài),同時,也削弱了倭寇時代,東南海疆女性的真實生活。
雖然明代東南海疆倭亂中的烈女有著極其特殊的時代處境、文化符號,但其不曾也不可能脫離中國歷史上烈女文化書寫的大場景。[45]在其他地區(qū),包括廣東、福建,乃至相去浙東邊海不遠的浙南山區(qū),也上演過各類如礦徒“暴亂”中烈女殉節(jié)一般的慘烈故事。話雖如此,明代東南倭亂烈女的文化模式、素材使用仍與他者存在本質(zhì)別異:倭亂烈女是一種刀刃向外的文化“武器”,終極目標是以筆為劍“剿滅”東亞海域中橫行的異族,踐行“王化”[46];而其他諸如礦徒烈女、賊人烈女的事跡,則更多的是宣張內(nèi)在的“政統(tǒng)”,是一種地方治理秩序的理想構(gòu)筑。但同時值得肯定的是方志一定程度上將女性文化引入明代東南海疆史的譜系中。[47]或許戰(zhàn)爭的主流是男性,封建社會的價值棟梁的男權(quán),但女性不應成為沉默的失語者。事實上,這也正是方志將有關(guān)烈女大書特書的判斷基礎。
附:本文得到張如安、劉恒武師的指點,特此鳴謝!
注釋:
①蔡凌虹:《明代節(jié)婦旌表初探》,《福建論壇》(文史哲版)1990年第6期,第45-46頁。
②劉景純:《明代“九邊”女性的道德精神與階層局限——以地方志“烈女”為主的考察》,《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第31-38頁。
③沈松平:《方志發(fā)展史學》,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頁。
④杜云甫,劉正剛:《明清廣東方志書寫烈女“言論”探析》,《中國地方志》2014年第6期,第48頁。
⑤衣若蘭:《舊題萬斯同416卷本〈明史〉<列女傳>研析》,《漢學研究》2010年第28卷第1期,第263頁。
⑥大量實證研究表明明代騷擾中國東南沿海的倭寇群體中存在“二分真倭,八分從倭”的倒置現(xiàn)象。而“從倭”即因經(jīng)濟鉗制等誘因流離失所的華人群體。參閱熊梅萍:《從嘉靖“倭寇”的成份看嘉靖“倭患”的性質(zhì)》,《安徽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期;李宗勛:《高麗與明嘉靖時期的倭寇問題比較——兼談戚繼光剿倭》,《韓國研究論叢·第二十輯》,世界知識出版社2009年版,第329-339頁;鄧伊帆:《明朝中后期“從倭”問題論略》,《昭通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
⑦37(日)田中健夫:《倭寇——海上歷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7-14,35頁。
⑧36王萬盈:《明代倭亂與倭寇恐慌探賾》,《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6年第10期,第103,104-105頁。
⑨周毅:《從康熙六十年〈安慶府志·列女傳〉看地方志女性歷史書寫的模式化》,《史學史研究》2017年第3期,第114-121頁。
⑩近年來也有學者就該主題做過類似的鋪墊性研討,如劉曉東:《〈虔臺倭纂〉的形成:從“地方經(jīng)驗”到“共有記憶”》,《歷史研究》2013年第1期;劉曉東:《南明士人“日本乞師”敘事中的“倭寇”記憶》,《歷史研究》2010年第5期;呂靖波:《傳統(tǒng)敘事視角下的歷史記憶——解讀明代小說戲曲中的“倭寇”》,《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11][12](明)王在晉:《海防纂要(序)》,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393冊,第 4,183頁。
[13](明)《海寧倭寇始末》(卷1),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194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
[14]見《(萬歷)會稽縣志》;《(萬歷)新修余姚縣志》;《(成化)新昌縣志》;《(嘉靖)寧波府志》;《(嘉靖)嘉興府圖記》;《(萬歷)嘉興府志》;《嘉善縣纂修啟禎條疑》;《(萬歷)紹興府志》;《(萬歷)溫州府志》;《(成化)杭州府志》;《(嘉靖)海寧縣志》;《(順治)海寧志略》。
[15](明)何愈,張時徹:《(嘉靖)定海縣志》(卷7),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372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301頁。
[16](明)趙瀛,趙文華:《(嘉靖)嘉興府圖記》言嘉興海防形勢曰:“然??苜烈臄?shù)伺吾間,明越有警,則海鹽當為先事之……未可安枕也?!币姟都讕臁罚ǖ?67冊),2013年,第24頁。以此可見,當時嘉興地區(qū)雖亦為倭寇重災區(qū),但相較同級的寧波、紹興東境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17]蔡瑞霞:《明代溫州倭寇研究》,《浙江學刊》2010年第5期,第41-46頁。
[18]宋烜:《明代倭寇問題辨析》,《國學學刊》2013年第4期,第52-56頁。
[19](明)采九德:《倭變事略》,《叢書集成初編》(3975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4頁。
[20][32](明)李逢甲,姚宗文:《(天啟)慈溪縣志》(卷10),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372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145,145頁。
[21][23][42](明)何愈,張時徹:《(嘉靖)定??h志》(卷13),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372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376,376,376頁。
[22]劉正剛:《明代方志書寫烈女抗暴“言論”模式探析》,《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第119-128頁。
[24][27][33](明)吳學周,陸應陽:《(萬歷)象山縣志》(卷16),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372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435,436,434頁。
[25](明)黃潤玉,黃溥:《(成化)寧波府簡要志》(卷1),清鈔本。
[26][31](明)周希哲,張時徹:《(嘉靖)寧波府志》(卷40),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371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1101,1102頁。
[28]趙秀麗:《“禮”與“情”:明代女性在困厄之際的抉擇》,華中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8年。
[29](明)梁份:《懷葛堂集》(卷3),民國南昌豫章叢書編刻局刊本。
[30](明)趙瀛,趙文華:《(嘉靖)嘉興府圖記》(卷19),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36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226-227頁。
[34](明)蕭彥,鄭禧:《(嘉靖)宣平縣志》(卷3),《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375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289頁。
[35]陳曉昀:《明代女教書中的復仇、性別與倫理》,《婦女與性別研究》2010年第27期,第57-112頁。
[38](明)徐有谷:《古今貞烈維風什四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115冊),齊魯書社1996年版,第162頁。
[39]嚴明:《中國古代女性形象的道德傾向——以明清才女創(chuàng)作為中心》,《東華漢學》2004年第2期,第271-273頁。
[40](明)程嗣功,駱文盛:《(嘉靖)武康縣志》(卷6),《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上海古籍書店1981年版。
[41](明)蕭彥,鄭禧:《(嘉靖)宣平縣志》(卷4),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375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290頁。
[43][44](明)《海寧倭寇始末》(卷1),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194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 1,3頁。
[45](美)盧葦菁著,秦立彥譯:《矢志不渝:明清時期的貞女現(xiàn)象》,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46]楊曉燕:《嘉隆萬時期明人日本觀研究(1522~1619)——以明人私修日本著作為中心》,江蘇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37-54頁。
[47]著名美術(shù)史家鄭巖先生曾就一個貞潔牌坊背后的女性鮮活生命做過探索,其中許多思緒值得借鑒。參閱鄭巖,汪悅進《:庵上坊:口述、文字和圖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