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俊華
摘 要:秦對巴蜀的統(tǒng)一使古蜀文化湮滅,巴蜀文化出現了斷裂。漢代,巴蜀文化強勢崛起并使?jié)h代的四川在文化方面迅速發(fā)展到一個高峰,成為全國文化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漢代強勢崛起的巴蜀文化與古蜀文化有聯系,那就是重視交流和開放、重視科技和文教、重視統(tǒng)一和安寧。強勢崛起的巴蜀文化還有“好文刺譏”的特點,這是值得肯定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今天的文人應該繼承和發(fā)揚。
關鍵詞:巴蜀文化;秦漢時期;古蜀文化湮滅;強勢崛起;好文刺譏
所謂巴蜀文化,按屈小強先生在《對巴蜀文化數千年歷史特點的思考》的觀點:其實就是巴蜀地域文化不斷與包括中原文化在內的鄰近周邊文化乃至域外文化交流、薈萃的產物。[1]一方面,巴蜀文化確有數千年的悠久歷史;另一方面,巴蜀文化在秦漢時期發(fā)生了突然的斷裂與新的崛起。這突然的斷裂與新的崛起,值得一論。
一、秦的統(tǒng)一與古蜀文化的湮滅
眾所周知,作為中華民族發(fā)源地之一的中國西南,曾經有過絕不亞于中原的輝煌文化。僅以產生巴蜀文化的四川為例,除了在上世紀80年代和本世紀初發(fā)現震撼世界的三星堆、金沙遺址外,從1995年開始,考古工作者陸續(xù)在成都平原發(fā)現和確認了八座古城遺址,它們是:新津寶墩古城、郫縣古城、溫江魚鳧城、都江堰芒城(上芒城)、大邑高山、大邑鹽店、祟州雙河古城(下芒城)和紫竹古城。在這八座史前聚落遺址中,新津寶墩古城和溫江魚鳧城是最具代表性的兩座古城遺址。
新津寶墩古城占地276萬平方米,其規(guī)模僅次于浙江余杭良渚古城與山西襄汾陶寺古城,是中國第三大史前古城。它是繼廣漢三星堆祭祀坑之后在成都平原的又一重大發(fā)現,不僅在中外考古界引起轟動,而且在1996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中排名第三??脊殴ぷ髡哒J為它應該就是古蜀國的開國之都。其建造年代在公元前2550年,廢棄年代在公元前2300年。最近,考古工作者又在寶墩古城發(fā)現了古蜀先民修筑的“環(huán)城公路”和“新區(qū)”,對這座長江中上游發(fā)現的最大的龍山時期城址有了更清楚的認識。[2]
溫江萬春鎮(zhèn)有“魚鳧城”,那里自古就傳說是古蜀國第三代帝王魚鳧的國都。1996年,考古工作者不僅在傳說中的“魚鳧城”發(fā)現了一個呈不規(guī)則六邊形,面積達40萬平方米的古城遺址,還出土有大量石器、陶片以及房址、城墻、墓葬等文化遺存。試掘證實:該城距今4000年左右,成為當年全國十大考古發(fā)現之一。[3]難以計數的石制勞動工具,證明了古蜀人的艱難創(chuàng)業(yè);隨處可見的屋基、灰坑,證明了古蜀族安適恬淡的家庭生活;仍然隱約可見由卵石、粘土夯筑的城墻,證明了這里確實曾經是古蜀人的大都城。
2012年,在三星堆遺址北部和東南部又發(fā)現三星堆時期夯土臺基群1處及各時期墓葬41座、窯址13座、灰坑149座、文化層堆積27處。具有突破意義的是,在遺址北部初步確認了“倉包包城墻”和“北城墻”兩道新的三星堆時期夯土城墻,并在城址范圍內發(fā)現多條古水道。[4]對發(fā)掘結果進行研究,可以確定:三星堆大古城呈梯形,核心區(qū)占地約3.5平方公里,為同時代南方最大城池;城墻內或是王都所在。也就是說,三星堆遺址也很可能曾經是古蜀國國都。
遺憾的是,這些重大發(fā)現雖然證明古蜀地區(qū)早在上古時期就確實有非常輝煌的歷史和文化,但是在文獻典籍上卻找不到任何記載。為什么?就是因為秦對巴蜀的統(tǒng)一湮滅了古蜀文化,使巴蜀文化在這里發(fā)生了斷裂。
公元前316年,秦攻占了蜀地,一并被征服的,還有巴國。秦征服古蜀國,是它欲統(tǒng)一全國大戰(zhàn)略的開始?!度A陽國志·蜀志》對此有明確記載:“司馬錯、中尉田真黃曰:‘蜀……其國富饒,得其布帛金銀,足給軍用。水通于楚,有巴之勁卒,浮大舶船以東向楚,楚地可得。得蜀則得楚,楚亡則天下并矣。惠王曰:‘善。”[5]類似的記載在《戰(zhàn)國策》和《史記》中也有。即是說,秦攻占巴、蜀,是因為其地一是“富饒”,可解決“軍用”;二是可“浮大舶船以東向楚”而“得楚”。這些都是從軍事考慮的大戰(zhàn)略。
既然秦征服古蜀是為了將蜀地作為統(tǒng)一全國的一個地大物博、經濟富饒的大后方,秦國統(tǒng)治者自然要將新征服的古蜀地加以改造,從各方面真正納入秦國。為此,他們在推行郡縣制的同時,還采取了建立統(tǒng)治中心區(qū)、向蜀地大量移民、強力推行秦文化等若干措施。
由于秦人作為蜀地新的統(tǒng)治者和新的居住在中心區(qū)域的基本力量,其推行的是包括語言、文字在內的秦文化及其他政治方略,土生土長的古蜀文化自然沒有立足之地,更不用說發(fā)展了。
大量文獻記載也清楚地說明,在秦統(tǒng)治蜀地的約110年間(公元前316—公元前206年),古蜀文化雖然沒有消亡殆盡;但是,由于居民主體的改變和秦文化的強行推進,在外來先進文化因素的刺激和促進下,古蜀文化的確衰弱了。秦統(tǒng)一六國后,特別是在全國統(tǒng)一文字后,巴蜀文字實際已被廢除。于是在西漢早、中期,古蜀文化急劇衰亡,其傳統(tǒng)墓葬、器物器形、紋飾符號都急速減少,乃至消逝。
正是因為古蜀文化的消逝而中原文化還未能在蜀地取得唯一獨尊的地位,所以,西漢大學者揚雄在《蜀王本紀》中就有了這樣的描述:“蜀王之……時人民椎髻左言,不曉文字,未有禮樂?!盵6]說古蜀人“椎髻左言,不曉文字,未有禮樂”,其實是曾經發(fā)達的古蜀文化在當時已不為一般人所知道。也正因為如此,在文獻資料中,才會有西漢初期蜀郡太守文翁,因見“蜀地辟陋有蠻夷風”,而大倡教育,使得蜀地轉化為“好文雅”之邦的舉措。[7]
二、巴蜀文化在漢代強勢崛起
因為秦對古蜀的統(tǒng)一,古蜀文化湮滅了,巴蜀文化出現了斷裂,這是古蜀之地的不幸;但是,由于秦的統(tǒng)一讓巴蜀地域自此納入中央政權管轄,并因作為統(tǒng)一全國大戰(zhàn)略的后方基地而加大了對巴蜀地域的管理和建設,遂使本地在經濟、文化諸方面進入一個迅速發(fā)展的好時期,這又是古蜀之地的大幸。
秦置蜀郡、巴郡,并因軍事的需要而修建都江堰?!妒酚洝ず忧氛f:“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盵8]歷史的發(fā)展經常出現讓人們意想不到的結果:本不主要是為農業(yè)灌溉而修建的都江堰,卻在“有余”即它的次要目標上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以成都為中心的成都平原經濟獲得大發(fā)展。endprint
劉邦繼秦始皇之后,重新建立了其大一統(tǒng)的漢帝國;而劉邦的成功,正是依靠蜀地豐富的物資和人力。所以,西漢開國后,蜀地受到重視,經濟、文化、教育都有大的發(fā)展。
進入漢代后期,蜀地在經濟上取代關中成為“天府之國”?!稘h書·食貨志下》載:“遂于長安及五都立五均官,更名長安東西市令及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市長皆為五均司市師。”[9]即是說,成都已經是當時全國的“五都”之一。
經濟的繁榮必然帶來文化的繁榮。漢景帝時,蜀郡太守文翁創(chuàng)建了中國的第一所地方官辦學校——“石室”。其創(chuàng)立不久,即以學風卓犖、人才輩出而創(chuàng)造了文化不亞于中原的奇跡。史書說:“蜀地學于京師者比齊魯焉”[10],“蜀學比于齊魯”[11]?!霸恰U夷之邦的四川,在文化學術上竟可以同孔子、孟子的家鄉(xiāng),歷來文化最發(fā)達的齊魯地區(qū)相比美,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12]漢武帝對文翁設學之舉甚為贊許,于是下詔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
漢代文學承楚辭余緒,盛行辭賦,最有代表性的是“漢賦四家”。在“漢賦四家”中竟有三家出自蜀地,即司馬相如、揚雄、王褒。首創(chuàng)斷代史,撰寫《漢書》的班固稱贊他們“文章冠天下”。[13]
在班固所撰的《漢書》中,司馬相如在卷五十七,揚雄在卷八十七。這兩卷,是分了卷上卷下的,足見篇幅之大,所載事跡之多。在《漢書》對人物事跡的記載中“享受”此“待遇”的,唯有開國君主劉邦與司馬相如、揚雄這三人。除此之外,再無他人。漢代的其他重要人物,包括呂后、武帝、張良、蕭何、董仲舒等,均沒有獲得這種待遇。
司馬相如是漢代最偉大的文化學者。他學問淵博,特善辭賦,其代表作品為《子虛賦》。其作品詞藻富麗,結構宏大,使他成為漢賦的代表作家,后人稱之為“賦圣”“辭宗”。兩千多年來,司馬相如在中國文學史上一直享有很高的聲望,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揚雄是當時著名的文學家、哲學家、語言學家。他仿《論語》作《法言》,仿《易經》作《太玄》,又作《方言》敘述西漢時代各地方言,無論是學識、學力和研究興趣,都堪稱西漢末至東漢初那個時期學術界的領軍人物。
西漢的嚴遵(即嚴君平),《華陽國志》說他“專精《大易》,耽于老莊”[14],代表作是《老子指歸》。此書將人的命運分為三類:一是先天帶來的“天命”,由不得自己;二是因外界環(huán)境的“造命”,有時通過自身努力能夠改變環(huán)境;三是因自己行為而取舍的“隨命”,去就、吉兇皆由本人。這些思想與《易》所說的“君子自強不息,朝乾夕惕”是完全一致的?!独献又笟w》是漢代道家學說中最重要的著作,常璩稱之為“道書之宗”。
漢代崇尚儒學。要通儒家古代經典,就要懂語言文字之學;文學家們寫辭賦,需要積累大量詞匯,也要研究語言文字學。所以,中國第一本匯總、解釋先秦古籍中的古詞古義的《爾雅》備受推崇,成為儒生們讀經、通經的重要工具書。而最早為《爾雅》作注的是一位姓“郭”的“犍為舍人”,他是犍為郡管教育的“文學”。[15]
巴蜀文化在漢代的強勢崛起使?jié)h代的四川在文化方面迅速發(fā)展到一個高峰,趕上了先進地區(qū),成為全國文化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
三、漢代強勢崛起的巴蜀文化與古蜀文化有聯系
《華陽國志·序志》記載:“司馬相如、嚴君平(遵)、揚子云(雄)、陽成子玄(子張)、鄭伯邑(廑)、尹彭城(貢)、譙常侍(周)、任給事(熙)等,各集傳記,以作《本紀》?!盵16]即是說,記載古蜀歷史的《蜀王本紀》至少有八人參加過整理。為什么?因為在漢代,雖然古蜀文化已經急劇衰亡乃至消逝,但是,當時的蜀地文化發(fā)達,學者眾多,生為蜀地人的學者們,必然會對蜀地的遠古歷史、文化產生興趣,必然會為剛剛在文字或典籍中消逝而在當時社會中還有傳聞的古蜀文化進行尋覓。所以,在蜀地出現了眾多學者尋覓古蜀文化的熱潮,許多學者參與《蜀王本紀》的整理就是證明。也正是在《蜀王本紀》的基礎上,產生了由晉代常璩撰寫的被公認是最權威的記載古蜀歷史的《華陽國志》。
盡管漢代學者對古蜀歷史的尋覓非常盡力,他們距離古蜀歷史、文化消逝的時間也不久遠,但是,他們對古蜀歷史的尋覓成果卻非常有限,所以,任乃強先生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中說:“《蜀王本紀》為漢代人所記蜀人傳說,只得如此三四著名之酋長,非能列舉其世系……”[17]這足證古蜀歷史、文化在當時消逝得很徹底。
雖然如此,仍然必須承認,現存最可靠的關于古蜀歷史的文字記載,就是保存在《蜀王本紀》《華陽國志》中的纂輯文字,它們是我們認識和銓釋地下出土的古蜀文物的寶貴鑰匙。從地下發(fā)掘文物、文獻記載的信息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漢代強勢崛起的巴蜀文化與古蜀文化有聯系。
依屈小強先生在《對巴蜀文化數千年歷史特點的思考》的觀點:巴蜀文化數千年的演進歷程,有三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即:重視交流和開放、重視科技和文教、重視統(tǒng)一和安寧。這“三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可以證明:漢代強勢崛起的巴蜀文化與古蜀文化是有密切聯系的。
巴蜀文化具有明顯的開拓性、開放性與包容性。因為重視交流和開放,所以秦時遷蜀的趙人卓氏、山東程鄭,能在臨邛成為富可敵國的大商賈。這也說明蜀人少有妒才之心,并不排斥外來人員,而且很善于學習。事實證明,巴蜀文化雖地處四川盆地,周圍大山環(huán)抱,卻并不封閉。而這,早在古蜀文化中即已存在。《華陽國志·蜀志》里記載的“五丁迎石?!币活悅髡f,就反映出古蜀先民力求打通閉塞,走出盆地,渴望與外界交流的觀念和行為。三星堆遺址所出土的海螺、海貝、象牙,明顯地具有強烈的外來因素??梢哉f,巴蜀文化是在對其他文化的優(yōu)秀成分大方采借的過程中發(fā)展和壯大起來的。與此同時,巴蜀文化還以大山般的胸懷接納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才。如傳說中取代魚鳧王的杜宇、取代杜宇王的鱉靈,都是從巴蜀地域以外進入成都平原的非土著人。
巴蜀有重視教育和文化、重視科技發(fā)明及應用的傳統(tǒng)。西漢有“開天下學官之先”的文翁石室,宋代有“舉天下郡國所無有”的成都府學和藏書量居全國書院之冠的蒲江鶴山書院,清代有享譽全國的長江上游兩大學術中心兼兩大圖書館的成都錦江書院與重慶渝明書院……溫柔敦厚的巴蜀水土,在兩千多年間孕育出如司馬相如、王褒、揚雄、陳子昂、李白、蘇軾、蘇洵、蘇轍、楊慎、張船山等大文學家、大哲學家、大思想家;孕育出陳壽、常璩、范祖禹、李燾、李心傳等大歷史家;孕育出魏晉南北朝巴蜀地方史與南宋當代史這古代中國史學史上的兩座高峰;孕育出東漢張陵的道教,宋代張行成、張栻、魏了翁的理學;孕育出李冰、落下閎、張思訓、秦九韶等名揚中外的大科學家……而這,與古蜀社會極為重視與發(fā)展科學技術和文教事業(yè)也是有關的。三星堆大型青銅雕像群充分展示出古蜀人高度的審美能力與冶鑄技術。古蜀時期的諸多惠及當代的重大科技成果,如都江堰水利工程、井鹽的開掘、天然氣的開發(fā)和利用等,就是古蜀知識分子與勞動人民集體智慧的結晶。endprint
秦漢以后,巴蜀歷史上相繼出現過不少割據政權,但在其割據范圍內,多是政治相對統(tǒng)一、社會相對穩(wěn)定,因而被某些史家寫作“偏安一隅”,如蜀漢、前后蜀、大夏。特別是前后蜀時,北方文人為避中原戰(zhàn)亂而紛紛南下入蜀——是這里“世外桃源”的氣息將他們招引來的。安史之亂后的唐朝君主們,在中原戰(zhàn)亂時其逃跑的第一個方向便是四川,因為這里的安全系數比其他地區(qū)為高。這安全系數中,當然有地理環(huán)境的因素,但人的因素、社會的因素,則是更為重要的。這也與古蜀文化有關,因為從先秦時代起,巴蜀地域內就倡行統(tǒng)一與安定。巴地居民接受杜宇教化,魚鳧不與杜宇爭、杜宇不與鱉靈爭而退隱西山等記載和傳說,都是相忍為國,以求民安的淳樸古風的反映。商鞅的老師尸佼所以從秦地逃入蜀地,就是因為這里社會比較安定,少爭斗,人與人之間關系相對和睦,無政治動亂之虞,便于潛心鉆研學問。
四、漢代強勢崛起的巴蜀文化與古蜀文化有區(qū)別
漢代強勢崛起的巴蜀文化與古蜀文化不僅有聯系,也有一定的變化、發(fā)展與區(qū)別。
早在東漢時期,撰寫《漢書》的班固就敏銳地發(fā)現了重新強勢崛起的巴蜀文化與古蜀文化是有一定的變化與區(qū)別的,他在《漢書·地理志》說:“景、武間,文翁為蜀守,教民讀書法令,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勢?!盵18]什么是“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勢”?雖然學術界對此有爭論,但大多數學者認為這一評論同時揭示出了當時的巴蜀人尤其是蜀地文人有兩方面的重要特征:一是好文,善著書。正是這一點,使司馬相如為漢武帝所賞識,成為千古流名的大文人。二是思想相對獨立?!拔茨芎V信道德”并不是如現在那些白話“二十四史”者所翻譯的“沒有達到誠信道德”,而是正統(tǒng)道德觀念淡漠。[19]
對巴蜀文化在漢代的強勢崛起,有學者認為這是文翁興學之故,并不完全。誠然,文翁興學對蜀地文化的發(fā)展有很大推動作用,但是,文翁興學的主要內容是辦官學,后來景帝在全國推廣的也是它。官學有利于教材標準化而統(tǒng)一思想,卻未必有利于學術創(chuàng)新。如果將蜀地文化迅速發(fā)展完全歸功于文翁,就很難解釋“椎髻左言,不曉文字,未有禮樂”的蜀地為什么能突然冒出像司馬相如這樣的大家。沒有長期的文化積淀、文化修養(yǎng),是不可能產生文化巨人的。這里必須提請人們注意的是,在文翁興辦官學時,民間包括家庭教育在內的私學是很發(fā)達的。
事實上,秦滅巴蜀后,巴蜀之地納入了秦政權的管轄。秦政府在這里全面、強力推行秦文化,大量北方移民涌進巴蜀地區(qū),使巴蜀之地的居民主體與文字使用都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到了漢代,像秦朝那樣極大箝制文化發(fā)展的焚書坑儒、行“挾書令”、禁止私人辦學等一系列文化專制政策得以廢除,于是,在社會安定、經濟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下,巴蜀文化的強勢崛起是必然的;而強勢崛起的巴蜀文化與古蜀文化有一定區(qū)別也是必然的。
重新崛起的巴蜀文化其實是移民文化。移民歷來就是文化傳播最活躍的主體。按葛劍雄先生的說法:中國的歷史實際上就是一部移民的歷史,即人口不斷地從先進發(fā)達的地區(qū)流動到相對落后不發(fā)達的地方,并通過文化傳播帶動那里的發(fā)展。[20]對文化傳播起關鍵作用的往往是本身文化素質比較高并且擁有政治、經濟優(yōu)勢的移民。
大量北方移民涌進巴蜀地區(qū)后,在某個地方定居下來,成為巴蜀地區(qū)的主體居民。以定居為目的的移民,面對當地文化——方言、飲食、生活習慣、氣候條件等,必須入鄉(xiāng)隨俗,融入當地的生活并對當地有一種歸屬感。當他們對當地有了歸屬感后,會更加積極地影響當地文化。
數千年的歷史進程早就表明,巴蜀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不僅有土生土長的巴蜀人,同時也包括許多非巴蜀區(qū)域的外來者。
移民文化是最有包容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文化,所以,經過一兩個世紀的發(fā)展,到漢景帝、漢武帝時期,蜀地文化就全面開花結果,并且是豐碩的大果實了。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文學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是漢賦、唐詩、宋詞、元雜劇、明清小說。賦在漢代開了一個好頭,巴蜀出了三位大師,超越了當時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長安。
“好文”是蜀人的特色之一。很多文化巨人出生或生活在蜀地,由西漢賦圣司馬相如開其端,后有漢代“孔子”揚雄、唐代文宗陳子昂、詩仙李白、詩圣杜甫、“文章獨步天下”的蘇軾、劍南詩宗陸游、明代文壇宗匠楊慎、清代函海百科李調元、性靈南宗張問陶,直到現代文化巨人郭沫若、巴金。這些文壇宗主多出于蜀,或雖不是蜀人,卻是由蜀山蜀水與蜀地文化熏陶哺育而成。誠如元代人張翥《謁文昌閣》所說:“天地有大文,吾蜀擅宗匠?!盵21]難怪,古人有“文宗在蜀”之說。
司馬相如是巴蜀文人的典范。從“司馬”之姓可知司馬相如也是移民。[22]他的性格兼具崇文尚武兩方面:一方面是好讀書所顯示的沉靜,另一方面是好武所顯示的剛健。如果只是好文的沉靜而無尚武的剛健,他就不會在漢景帝不好辭賦之時,毅然棄官到梁孝王那里;如果不是有尚武的剛毅性格,他不可能對漢武帝也要“刺譏”,也不可能出使西南,為漢王朝打通西南通道立下卓越功勛,更不可能做出琴挑卓文君的大膽舉動,為后世留下一段美妙的愛情故事。
正是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巴蜀文人具有“風流才子”的特點,所以,班固在《漢書》中說巴蜀人“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譏刺”。巴蜀文人的正統(tǒng)道德觀念確實淡漠。司馬相如之時,由孔子奠定的禮教文化在中原和北方早已扎下深根,而僻處西南一隅的古代巴蜀到西漢之時仍未能更多地受到這種影響。雖然在文翁興學之后,儒家文化較大規(guī)模傳入巴蜀,但是,山高皇帝遠,遠離政治中心的巴蜀仍然較多地保留著西南夷風。從受到儒家文化影響看,特別在道德方面,看看歷史上所歆羨的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就知道巴蜀人的個性及思想是比較獨立的。
而古代巴蜀,“好文刺譏”的文人并非司馬相如一人;尤其是在司馬相如之后,在他成為后世巴蜀文人欣羨和仿效的榜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之后,“好文刺譏”成為巴蜀文人很普遍的一種性格,或者說是一種現象。
揚雄是司馬相如之后著名的文學家和哲學家、語言學家?!稘h書·揚雄傳》稱他“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他因“文似相如”而被推薦給漢成帝,待詔宮廷,連續(xù)撰寫了《甘泉賦》《河東賦》《校獵賦》《長楊賦》。在這些作品中,他一方面對漢成帝的“功業(yè)”盡力歌頌;另一方面又運用反話,寓諷諫于委婉曲折中,對漢成帝的窮奢極欲以苦心規(guī)勸。在寫了若干辭賦之后,揚雄感到諷勸的實際效果甚差,遂下決心不再作賦,認為這是“雕蟲小技,壯夫不為”,轉而研究哲學。對于揚雄這種從盡力作賦到反對作賦的重要變化,茅盾在《夜讀偶記》中說:揚雄“是比韓愈早了八百年揭起反對文學駢麗化的旗幟的第一人”[23]。endprint
揚雄之后,西晉的陳壽在“魏—晉”正統(tǒng)觀念的強大壓力下,以一個“良史”必須忠實于歷史的道德品質,在《三國志》中以“魏書”“蜀書”“吳書”的方式客觀反映三國鼎立的歷史事實,并對“魏—晉”居于最權威地位的曹操、司馬懿也毫不客氣地進行“刺譏”。
初唐時期,靡麗纖柔的詩風占統(tǒng)治地位。陳子昂堅決、徹底地提出了詩歌革新的主張,要求詩歌恢復“正始之音”,要有“興寄”,要有“風骨”。所謂“興寄”,指的是寄托和傾向;所謂“風骨”,指的是真摯的感情、充實的內容和剛健的風格。陳子昂關于詩歌革新,要求詩歌恢復從《詩經》以來就重視思想內容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符合時代要求的革新,標志著唐代詩風開始轉變,從而開拓了唐詩健康發(fā)展的道路。
唐代浪漫主義大詩人李白以不世之才自居,覺得憑借自己的才能,可以“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許”[24]。對于那些靠著門第蔭封而享高官厚祿的權豪勢要,他投以強烈的鄙視,表現出傲岸不屈的性格。他的反抗性格和叛逆精神具有深刻的愛國內涵,并富于社會意義和時代特征?!豆棚L》其三、十五、二十四、三十九等都對社會現實作了深刻的揭露和有力的批判。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他發(fā)出了最響亮的呼聲:“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杜甫的很多詩像一面鏡子,廣泛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亂前后唐代社會由盛而衰這一歷史轉折過程的真實面貌,因而被稱為“詩史”;又因為這些詩的思想性和藝術性都很高,所以人們尊他為“詩圣”。杜甫的代表作組詩“三吏”和“三別”,集中揭露了唐代兵役制度的黑暗,深刻反映了人民的痛苦和不幸。在著名長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杜甫傾吐了自己“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痛苦心情,指出統(tǒng)治者所揮霍的都是人民的血汗,并用鮮明凝練的詩句,揭示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這一最令人痛恨的社會現象。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杜甫由自己“床頭屋漏無干處”而想到天下窮人,渴望得到“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甚至為此寧愿“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表現出他對人民的關切。
宋代的蘇軾不僅是一代文豪,也是一位難得的盡可能考慮人民利益的好官。在官場上,他不像其他人那樣明哲保身,而以敢言著稱。他嫉惡如仇,遇有邪惡,則“如蠅在食,吐之乃已”[25],看到弊政總要抨擊,一吐為快。他因此既不能容于新黨,又不能見諒于舊黨,故而一再遭到貶謫,最后被貶至海南儋州。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為儋州的文化教育做出了卓越貢獻。
明代的楊慎是個勤奮的“百科全書式”的大才子。他對武宗微行出居庸關上疏抗諫,針對皇帝的“大禮議”而伏于左順門,撼門大哭,自言“國家養(yǎng)士百五十年,仗節(jié)死義,正在今日”。他遭廷杖后被貶往最邊遠的云南永昌衛(wèi),在那里度過了后半輩子。他在云南的35年中,不墜青云之志,到處游歷考察,繼而著書立說,設館講學,廣收弟子,其著作是整個大明朝最多的?!睹魇贰钌髁袀鳌酚涊d:“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
……
由此可見,巴蜀之所以文人輩出,與“好文刺譏”這個巴蜀文化的特點、巴蜀文人的傳統(tǒng)是有很大關系的。“好文刺譏”是值得肯定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今天的文人應該繼承和發(fā)揚。
注釋:
[1]屈小強:《對巴蜀文化數千年歷史特點的思考》,載《文史雜志》1997年第2期。
[2]《四川新津寶墩古城考古揭秘:4500年前的成都政治文化中心》,載《天府早報》2014年2月25日;《4500年前,成都寶墩古城已有“一環(huán)路”,還有“新區(qū)”》,載《成都商報》2017年5月31日。
[3]蔣成、李明斌、黃偉:《四川省溫江縣魚鳧村遺址調查與試掘》,載《文物》1998年第12期。
[4]王浩野、張磊:《三星堆確認發(fā)現兩城墻,墻外疑有“碼頭”》,載《華西都市報》2014年3月29日;唐金龍:《三星堆古城核心區(qū)基本確定,城墻內或是王都所在》,載《華西都市報》2015年6月15日。
[5][11][14][17]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三《蜀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6]《太平御覽》卷一百六十六引揚雄《蜀王本紀》。
[7][10](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九《循吏傳》,中華書局1999年版。
[8](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二十九《河渠書》,中華書局1999年版。
[9](東漢)班固:《漢書》卷二十四《食貨志下》,中華書局1999年版。
[12][15]蒙默、劉琳等:《四川古代史稿》第二章“秦漢時期的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13][18](東漢)班固:《漢書》卷二十八《地理志下》,中華書局1999年版。
[16]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十二《序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9]李殿元:《論蜀人的“好文刺譏”》,載《中華文化論壇》2016年第2期。
[20]葛劍雄:《移民與文化傳播——以紹興為例》,載《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
[21](元)張翥:《謁文昌閣》,載《蛻庵詩集》。
[22]王瑤:《中古文學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23]茅盾:《夜讀偶記》,百花文藝出版社1979年版。
[24](唐)李白:《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載《全唐詩》卷一百六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25](南宋)朱弁:《曲洧舊聞》,中華書局2009年版。
作者:成都大學政治學院副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