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雪下了一天。
作為春雪,下一天的時間夠長了。節(jié)氣已經過了驚蟄和春分,下雪有點近于嚴肅。但老天爺的事咱們最好別議論,下就下吧。除了雨雪冰雹,天上下不來別的東西。下雪也是為了萬物好。
我站在窗邊盼雪停是為了跑步,心里對雪說:你跑完我跑。人未嘗不可以在雪里跑,但肩頭落著雪花,跑起來太像一條狗。穿黑衣像黑狗,穿黃衣像黃狗。這兩種運動服正好我有,不能跑。
雪停了,在夜里11點。這里——湯崗子——讓人想起俄裔旅法畫家夏加爾筆下的俄羅斯鄉(xiāng)村的春夜。湯崗子有一些蘇聯(lián)樣式的樓房,樓頂懸掛雪后異常皎潔的月亮,有點像俄國。白天,這里走著從俄羅斯來治風濕病的患者,更像俄國。
雪地跑不快,眼睛卻有機會四處看。雪在春夜多美,美到松樹以針葉攥住雪不放手。松枝上形成一個個雪球,像這棵松樹把雪球遞給邊上的松樹,而邊上的松樹同樣送來雪團。松樹們高過兩層樓房。剪影似戴斗笠、披大氅的古代人。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是否在野地互相遞雪團充饑呢?
道路兩旁,曲柳的枝條在空中交集。夏天,曲柳結的小紅果如碎花構成的拱棚。眼下枝頭結的都是白雪。雪在枝上鋪了一個白氈,路面仍積了很深的雪。哪些雪趴在樹枝的白氈上,哪些雪落在地上臥底,它們早已安排得清清楚楚。
路燈橘紅的光照在雪上,雪在白里透出暖色。不好說是橘色,也不好說是紅色,如同罩上一層燈籠似的紗,而雪在紗里仍然晶瑩。春雪踩上去松軟,仿佛它們降下來就是準備融化的。道路下面有一個輸送溫泉的管子,熱氣把路面的雪融為黑色。
近12點,路面上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幫人。他們男女一組,各自掃雪。他們是鄰近村里的農民,是夫妻,承包了道路掃雪的任務,按面積收報酬。我在農村干過兩年活計,對勞動者的架勢很熟悉。但眼前這些農民干起活來東倒西歪,一看就知道好多年不干活了。他們的地被征用,人得了征地款后無事干,連掃雪都不會了。
我在湯崗子的林中道上轉圈跑,看湖上、草里、灌木都落滿了雪。沒落雪的只有天上橙黃的月亮。雪安靜,落時無聲,落下安眠,不出一絲聲響。掃雪的農民回家了,在這活動的生物只剩我一人。我停下來,放輕腳步走。想起節(jié)氣已過了春分,可能這是春天最后一場雪了。而雪比誰都清楚它們是春天最后的結晶者,它們安靜地把頭靠在樹枝上靜寐。也許從明天早上開始,它們就化了。你可以把雪之融化想象成雪的死亡——雖然構成雪的水分不會死,但雪確實不存在了——所以,雪們集體安靜地享受春夜,等待融化。
然而雪在這里安靜不下來,它下面的大地已經復蘇了,有的草綠了,蟲子在土里蠕動。雪和草的根須交流水,和蟲子小聲談天氣。雪在復蘇的大地上搭起了蓬松的帳篷。
我立定,看罷月亮看星星。我感到有一顆星星與其他星星不一樣,它在不斷地眨眼。我?guī)状尾裂劬ΑD眼睛看這顆星星,它真的在眨眼,而它周圍的星星均淡定。這是怎么回事呢?我說這顆星眨眼是它在飄移、晃動、隱而復現。它動感情了?因為春天最后一場雪會在明天融化?這恐怕說不通。我挪移腳步,這顆星也穩(wěn)定了。哦,夜色里有一根看不清的樹枝在風中微搖,擋住了我視線中的星星的身影。而我希望世上真有一顆(哪怕只一顆)星星眨眼,讓生活有點驚喜。
睡覺吧,春雪們,你們躬著背睡吧,我也去睡了,讓月亮醒著。很久以來,夜里不睡覺的只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