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蘇榮
從未踏雪尋過梅,覺得她除了開得早,和桃花沒有多少不同。去水泉寺看梅花,也并非完全為那梅樹,實(shí)在是因那寺名。
寺在山上高懸著,樹木掩映看不見廟舍,但那一樹梅,在寺前的崖上,很妖嬈,老遠(yuǎn)就讓我想起“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jié),望去卻也像緋紅的輕云”。
仔細(xì)看梅花,已經(jīng)開了九分,的確不同于桃花。桃花開三分最好,如是開了五分,不但少了靈氣,便是連清氣也少了許多。開了七分便覺媚,八分九分上便靡了,十分便覺春老了。
眼前的梅花,雖九分,卻不喧。每一朵,都是小小的自己。怪不得文人墨客老給她唱頌詞。世上恐怕沒有一種花,比梅花得到過更多的贊譽(yù)和敬仰,梅花詞,梅花詩,梅花曲。
小時候過春節(jié),母親總是讓我去折一根老樹枝,拿一碟紅顏色,把一顆顆爆玉米花放進(jìn)去蘸成紅色,黏到樹枝上,和柏枝一起插到門楣上。深深淺淺一枝梅,與房檐下的冰凌和瓦楞上的殘雪相映著,少年的心懷,一下子就春暖花開了。我知道母親沒有見過梅花,我也沒有,附近村莊的人,沒有一個人見過。小伙伴們不知道世上還有江南,可是那一刻,誰敢說孩子們的心不是江南呢?
眼前的梅花,她是從詩里來的吧,還是從誰的畫扇里?
叮咚,叮咚。寺檐下的風(fēng)鈴響了。忽然,我想起 《梅花三弄》古琴曲。晉人一曲,就把梅分為三界——一弄清風(fēng),二弄飛雪,三弄光影,
夜深人靜時,我沉于《梅花三弄》古琴曲中,簫和笛的呼喚如泣如訴。梅影反復(fù),她們被時光纏繞著,夢一樣朝我走來。
臘梅開花時,樹枝干枯,風(fēng)一刮咯吱咯吱響。有時候,臘梅等一季花凋也等不來一場雪。可是,她不會走。往往是,連一句蝴蝶和蜜蜂的唱誦還沒有等來,花就落了,并且年年歲歲,和自己的葉芽不得相見。
晴朗冬天的黃昏,夕陽照在玉珠似的梅朵上,她們顫巍巍的,離大地那么近,被風(fēng)吹得抖動。
“落日孤獨(dú),影入長河不寂寞”,這是吳冠中的畫語錄,我一直記得。但是,當(dāng)落日照在大地上,那一刻樹木金黃,萬物溫存相待。驀然回首,臘梅如玉,不染一絲俗塵。
世說梅花,我自認(rèn)為都是指紅梅,她一開雪就來了。有時候,梅朵小得掛不住雪,雪花兒圍著她亂飛。到春天,最后一片雪花都生了綠芽,她還開著。所以,我一想起她,眼前就出現(xiàn)陽光燦爛的午后,繁花反復(fù),嗡嗡嚶嚶。
綠萼梅,明明知道她不是青梅,可我就是想喚她“青梅”。
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山中,她欠身在小溪上。花開只有三兩朵,一樹花骨朵,綠瑩瑩的,往外吐著白。我看完這朵再看那朵時,她們就會在我的余光中翹開一個花瓣兒。她們是從雪里化出來的吧?或者從露珠中拱出?暗香浮動,是她特有的冷香,如最初的雪。便是手指染一染,也是舍不得的。
世上唯有冷香,才能蝕骨。梅色飛舞,唯有青梅,如陽光初臨的晨早,讓能感知她的人心動和敬仰。
斜插村莊門楣上的梅花,說來當(dāng)在三弄之外,可是我每每想起那花,就像依偎在母親的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