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鵬

明清鼎革，海內(nèi)擾攘，四民流徙。作為理學(xué)淵藪及南明重要抗?fàn)幹氐慕?，更是匯集了大批的前明遺民，特別是相對封閉的贛南地區(qū)。順治六年（1649年），南昌城破，當(dāng)時的漢族精英知識階層多以忠孝節(jié)義為道德指歸，削發(fā)隱居，砥礪名節(jié)，成為與魏禧等“易堂九子”具有同樣身份的明遺民。以文化抵抗、文化批判的方式否定清政府統(tǒng)治的合法性，迫使清政府進(jìn)行統(tǒng)治政策的調(diào)整。

滿清建國之初，統(tǒng)治者為在政治上盡早消除“滿漢畛域”的現(xiàn)象，先后采取了一系列的懷柔政策，客觀上使清初的學(xué)術(shù)界，在充分尊重漢儒孔學(xué)的前提下，文化藝術(shù)等領(lǐng)域都出現(xiàn)了相對寬松的發(fā)展空間。派系林立，風(fēng)格多樣。繪畫方面，除官方認(rèn)可的以“四王”為代表的正統(tǒng)畫派之外，江南地區(qū)尚有一批勇于突破陳規(guī)陋習(xí)、按照藝術(shù)自身規(guī)律進(jìn)行創(chuàng)作的地方流派。其繪畫繼承明代文人畫傳統(tǒng)，不為迎合皇室的審美趣味，更多強(qiáng)調(diào)抒發(fā)個性的藝術(shù)主張，反對陳陳相因，作品往往感情強(qiáng)烈真摯，風(fēng)格新穎獨特。在清初摹古畫風(fēng)一統(tǒng)天下之際，以羅牧為代表的江西派與以龔賢為代表的金陵派、以弘仁為代表的新安派等江南畫派成為一股別開生面的藝術(shù)潮流，稱譽(yù)一時。而藝術(shù)風(fēng)格獨樹一幟、與羅牧同為“東湖書畫會”成員的前明王孫八大山人與其侄朱容重，則對江西畫派的形成不無光大之功，其中八大更是成為清初“四僧”在江西的代表畫家。

朱容重（1620～1697年后），明宗室，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獻(xiàn)王朱權(quán)封藩在南昌的十世孫。譜名議，朱容重為其庠名，字子莊，號冰壺、槎石。其父朱統(tǒng)“字克甫，號雪癯，封奉國中尉，美姿容，廉介自持，不輕然諾，工詩文及書畫，皆仿古法事”（《盱眙朱氏八支宗譜》卷五）。容重為其次子，能繼家學(xué)?！赌喜h志》卷三十三·人物四載：其國變后混跡塵市。能詩，工書畫，善畫蘭竹小景。居蓼洲，四方之士游豫章者，不得其筆墨以為闕，造請無虛日。與李元鼎、徐世溥、宋犖、朱道朗、黎士弘、沈坦若交往頗多，卒年79。

朱容重存世作品不多，《國朝畫征錄》將其誤記為“朱重容”，此后，《中國美術(shù)家人名辭典》《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清人室名別號索引》等書遂輾轉(zhuǎn)傳抄，在名號上語焉不詳，甚至將其父子混為一人。其生平事跡被學(xué)界所關(guān)注并重視，是隨著對清初“四僧”之八大山人研究的深入開始的。朱容重與八大同為寧王朱權(quán)后裔，是族內(nèi)的堂侄叔關(guān)系，而年長于八大6歲。據(jù)汪世清先生考證，故宮博物院藏《八大致方士琯十三札》，其六有“前著重侄奉謁”之語，“重侄”當(dāng)即朱容重，亦即邵長蘅《八大山人傳》中提到的“其侄某”。張庚在《畫征錄》中將他附于“八大山人”條后，實非偶然。

《為朱容重作山水》冊為沈君坦若為好友朱容重所寫。沈峻，字坦若，一字弘高，號頑頭陀、半偈頭陀、太虛道人等，吳（今江蘇蘇州）人，寓居江西。工繪事，擅山水。同客江西的陳上善在題中說“坦若畫在吾鄉(xiāng)稱好手”，李元鼎亦稱其“以丹青妙手，游戲三昧”，大名士黎士弘更將其比作六朝的張僧繇，可謂贊譽(yù)有加。另，清徐珂編《清稗類鈔》“沈坦若遇虬髯”條載有“吳人沈坦若，精操縵彈棋之技，挾技以游楚”之語，結(jié)合冊中“諸君子亦以余絲桐手談中人”之語，知其于繪事之外，兼擅操琴對弈等文人韻事。沈峻生卒不詳，與冊中對題諸家均為明末清初活躍于江西地區(qū)的名士。

沈峻傳世作品甚少，所作兼豪邁奔放秀媚淡遠(yuǎn)兩種風(fēng)格：既有淋漓奔放的長卷大軸，也有清和明媚的案頭小冊。此綾本仿古十幀，筆墨秀潤，當(dāng)屬后者。作品隨意臨仿唐宋元賢，貌寫家山，間出己意，干筆細(xì)皴，淡墨輕嵐，翛然澹遠(yuǎn)，可稱逸品。沈峻以吳人而居江右，此冊在風(fēng)格上亦糅合了吳派與新安兩派的特點：一方面承襲了明代吳派以元四家為宗的文人畫傳統(tǒng)，且由于江西與徽州地緣臨近，同時也受到新安地區(qū)畫家的間接影響。如筆墨之枯而能潤，布局之巧妙自然，格調(diào)之清奇高古，境界之冷逸凝重，與同時程邃、戴本孝諸家不無相似之處。沈峻以操琴對弈之藝擅名，筆墨乃其余事。子莊則帝胄天孫，世擅風(fēng)雅，詩書畫印，尤稱絕詣。二人傾蓋相交，惺惺相惜，詩畫酬唱，遂有此冊。作品款署“壬寅”、“甲辰”，當(dāng)作于康熙元年（1662年）至康熙三年（1664年）之間，為畫家感惠徇知的經(jīng)意之作。

此冊與江西可謂大有淵源，作者及受畫人而外，冊中對題諸家亦多為明末清初活動于南昌的名士。在沈峻和朱容重存世作品相對較少的情況之下，此作為了解清初江西畫壇的藝術(shù)面貌提供了一件重要的實物參考，尤其為了解八大山人族侄朱容重這一八大研究中的重要人物其人其藝提供了非常可靠的信息，據(jù)之可補(bǔ)史料之闕，具有十分重要的歷史文獻(xiàn)與史料價值。茲就所知，簡介跋者如下：

李元鼎（1595～1670年），一說（?～約1653年），字梅公，江西吉水人。天啟二年（1622年）進(jìn)士。歷官行人司行人，吏部稽勛司，文選司主事，光祿寺少卿。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時投降，授原官，李自成敗退后降清。順治二年（1645年）后官太仆寺卿、太常寺卿。屢主郊廟祭祀大典，擢兵部左侍郎，后坐事論絞，免死，以杖徒折贖。工詩文，著《石園集》三十卷，《灌研齋集》四卷。與新建陳弘緒、文德翼等為詩文友。鄧之誠先生稱其康熙九年（1670年）猶存，年76(《清詩紀(jì)事初編》卷七)，對照其子李振裕《先府君行述》之記載（《白石山房文稿》卷八），可證文如之言為是。

朱容重與李元鼎相善，容重之父《朱先生統(tǒng) 墓志銘》即元鼎所撰。文中提及容重其人其藝曰：“子莊為人醇謹(jǐn)，好古能文，尤精心八法，作各體書，益師事于岸熊學(xué)博而得其微。國中凡贈送慶誦，以文章介兕觥勒金石者，靡不以子莊書為重。而士大夫亦若非子莊書不重焉者，匪第以其書也?！苯笋R宗霍《書林記事》朱容重條亦從此說。

黎士弘（1618～1697年）又作士宏，字愧曾，福建長汀人，順治十一年（1654年）舉人。服官江西、陜西、江南，政績甚著。康熙元年（1662年）任廣信府推官，為政清廉，聽斷精明，人稱“黎青天”。以蕩寇功晉布政司參政，乞歸卒。士弘以詩文聞名，錢謙益徐世溥等推為海內(nèi)名士。有《西陲昆聞見錄》《托素齋詩文集》《仁恕堂筆記》《理信存稿》。朱容重與之有交可見《托素齋文集》卷三載《丙子元旦題朱子莊小像》。

文德翼（1604～1675年），字用昭、燈巖，號補(bǔ)堂。江西德化（今九江）人。崇禎七年（1634年）進(jìn)士，授嘉興推宮，明亡后隱居不仕。與方以智、周亮工，嚴(yán)沆、曹溶、徐巨源等友善。人品清逸，學(xué)問淵博，著有《雅似堂文集》十卷，詩集三卷，及《宋史存》《傭吹錄》《讀莊小言》等。

朱徽，字子美，號遂初，江西進(jìn)賢人。崇禎四年（1631年）進(jìn)士，授行人司行人，壬午（1642年）召對第一，擢吏科，侃侃言天下事，不避權(quán)貴。甲申（1644年）擢吏科都給事中。生平雖屢官要津，而清風(fēng)兩袖，附郭一椽，不能旋馬，與李太虛、熊雪堂、李梅公、黎博庵聯(lián)為五老會，唱和酬答，仿佛耆英洛社。晚年猶手不釋卷，作詩文高古博麗，刻有《測蠡草》及《耕道集》數(shù)卷。

倪燦（1626～1687年）燦一作粲，字闇公、闇昭，號雁園，江南江寧（今江蘇南京）人?？滴跏?677年）年舉人，己未（1679年）召試博學(xué)鴻辭，官翰林院檢討。書法詩格，妙絕一時。卒年62。

陳上善（約1604～？年），字符水、玄水，又字子元，嘉定（今屬上海市）人，吳人而家豫章。工治印，有《適余堂詩集》十六卷，施閏章為之序。

曾弘（清初），號石屋老人，江西吉水人，生卒不詳。曾?！稓W陽文忠公全集》，訂釋《唐丞相曲江張先生文集》。

周白，字次農(nóng)，號白叟，生卒不詳。

雷迪如，寬嚴(yán)，資料闕如，俟考。

此冊為故宮博物院舊藏，后退賠藏家。已故書畫鑒定家劉九庵先生當(dāng)年曾目鑒此冊，并在其《記八大山人澹雪朱容重等書畫合冊》一文中專門提及（《文物》1995年第1期）。認(rèn)為綜合諸家題語，“（此冊）有助于我們進(jìn)一步認(rèn)識朱容重其人及其書畫藝術(shù)”。其重要性不難想見。

冊中鈐有朱文“堪喜齋書畫印”收藏印記，曾經(jīng)許乃普(1787～1866年)鑒藏。許字季鴻，別字滇生，錢塘(今杭州)人。嘉慶十九年(1814年)由拔貢生考授七品小京官。二十五年（1820年）充軍機(jī)章京，殿試一甲第二名(榜眼)，授翰林院編修。道光五年(1825年)督貴州學(xué)政，升翰林院侍講。此后歷任兵部、刑部、吏部、工部侍郎、尚書，充實錄館總裁，賞太子太保銜。同治五年(1866年)卒，謚文恪。有《堪喜齋集》。

沈峻 《為朱容重作山水冊》

質(zhì)地：綾本 冊頁

尺寸：24.9×15厘米×20開

創(chuàng)作年代：1664年

款識：1. 壬寅仲秋寫似子莊居士粲正，博山太虛弘高。 鈐?。汉敫咧。ò祝⑻撌希ò祝?、酒酬（朱）、半偈頭陀（朱）。

2. 寫小米法也，頑頭陀。 鈐?。汉敫咧。ò祝?、太虛氏（白）。

3. 博山太虛弘高寫。 鈐?。汉敫咧。ò祝?。

4. 甲辰五日寫。 鈐?。荷蚓。ò祝⑻谷簦ㄖ欤?。

5.倪王合作春亭遠(yuǎn)壁圖。 鈐?。汉敫撸ㄖ欤?、太虛（朱）。

6. 博山弘高寫唐人筆意。 鈐印：弘高（朱）、太虛（朱）。

7. 太虛筆。 鈐印：弘高（朱）、太虛（朱）。

8. 太虛道人為子莊居士寫。 鈐?。汉敫咧。ò祝?。

9. 仿前法為子莊居士教政，太虛弘高。 鈐?。汉敫撸ㄖ欤⑻摚ㄖ欤?。

10. 仿元人法也似。子莊社長政。坦若作。 鈐?。禾撌希ò祝?。

題跋：1.沈坦若以丹青妙手游戲三昧。夏過小園，酒酣耳熱，為余作長江風(fēng)雨橫披于屏，又于素壁寫古松怪石，虬結(jié)怒號，不可迫視。以為豪邁奔放，技止此矣。今觀子莊此冊，而秀媚淡遠(yuǎn)各極其致，何兼擅乃爾。昔人以法書換名畫，子莊臨池多規(guī)矩古人法度，不知費幾許筆墨，相與角勝，以彼易此，所得孰優(yōu)？因一笑識之。壬寅菊日，文江李元鼎書于灌研齋。 鈐?。涸凭樱ò孜模?、梅盦（白文）、禿琴（朱文）。

2. 沈君往年客信州，留筆墨頗多，好事家口之不置。初夏于西昌見其便面數(shù)筆，以為平平耳。及秋中返信州，乃得其長卷大幅，始嘆為非偶作者。今子莊出此冊相示，更覺清和明媚，頓改舊觀。殊悔向者坐西昌三月，失于把臂也。因憶閻立本見張僧繇畫，初以為濫得名，久則坐臥三日，不忍釋去。古今雖殊，情事豈不相同哉。壬寅臘月一日，長汀黎士弘書。 鈐印：黎士弘?。ò祝?、愧曾（朱）、長治（白）。

3. 修江隔岸小亭前，底事年年上渡船。古道還濘深沒脛，正逢梅雨麥秋邊。甲辰夏午書。補(bǔ)堂文德翼。 鈐印：文德翼?。ò祝?。

4. 余初寓豫章，未以筆墨交逰諸君子，即諸君子亦以余絲桐手談中人耳。獨子莊道兄知我甚，一傾蓋間，遂歡飲綢繆，忘其為初交也。嗣后弦歌和荅，往來之密，維余兩人為甚。余觀子莊，形容古穆，直駕前人。圖章得秦漢筆法，其詩掩映三唐，至行草之妙，比之率更，仿佛索靖鸞驚，右軍虎臥，是子莊之直駕前人，豈一而足乎。余之慕子莊者已素，而子莊亦不棄余。因圖此冊索子莊鑒賞，庶得日日相對，如傾蓋當(dāng)時也。吳門沈峻書。 鈐印：沈峻之?。ò祝?、坦若（朱）。

5. 予昔游雁蕩，登窯奧嶺，舉目皆老云寒瀑，有“杖藜上元氣”之句，此境每在夢寐也。今閱此圖，宛歷舊游。坦若畫在吾鄉(xiāng)稱好手，此幀更屬可賞，子莊其寶之。老弟陳上善。 鈐?。荷仙疲ㄖ欤洌ㄖ欤?/p>

6. 萬丈懸崖深復(fù)深，青嵐白霧晝陰陰?？胀ぜ拍枇窒?，唯有幽人會此心。為子莊社兄題，七十三叟曾弘。 鈐?。涸胫。ò祝⑹堇先耍ò祝?。

7. 不知行處高，但覺天低小。云從足下生，身是云中鳥。四日雙不借，扶我上層霄。路逢采藥人，拾得紫芝苗?？镉巫?，朱徽。 鈐?。褐旎罩。ò祝?、遂初（朱）。

8. △蓮花峰上，青柯坪里。子莊前身，是韓是李。黎士弘贊。

△相羊溪石，欣慨交心，夫?qū)⒈M掃乎？文字之結(jié)習(xí)兮，爰踵息其深深。白叟。

△壑聳而霄昂，若將營一席。試舉問諸君，此是主人閣。寂嚴(yán)。

△絕壁之上，飛鳥俯窺，掀髯而笑，又一桃椎。燈巖德翼。

△山澹高人，人澹高山。心寂不遑，坐傲其間。如有所得，如有所刪。雷迪如。 鈐印：士弘（白）、公魚(朱)、寬（朱）、巖（朱）、文德翼?。ò祝?、迪如（朱）、箭子（白）。

9. 松竹留因夏，溪山去為秋。久賡白雪詠，更度采菱謳?？|玉鱸堆案，團(tuán)金橘滿洲。水宮無限景，載與謝公游。乙巳夏五為子莊道翁書。雁園倪粲。 鈐印：闇公（白）、師留（白）。

10. 王逸少以書掩其畫，子莊得無似之。然子莊家有墨莊，世擅風(fēng)雅。尊公雪癯原以書畫名吳楚聞。子莊猶多藝事，則其所掩，不寧一畫也。沈坦若以畫相質(zhì)，應(yīng)有見于此。沈畫瀟逸似近雪公興會，雪公肯否？西山次農(nóng)周白。 鈐?。喊综牛ㄖ欤?。

鑒藏印：堪喜齋書畫?。ㄖ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