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逆 流
時至今日,二官寨人依舊認為,如果一座村莊沒有一個家喻戶曉的花燈藝人、沒有一支遠近聞名的花燈表演隊,那這座村莊就不能算是一座完整的村莊,它的習(xí)俗、愿望、堅韌和勇敢等于是已經(jīng)融入了冰冷的泥土,任何朝代與變革都不會在它身上留下一絲烙印。它存在那里,存在的理由僅僅只是承載著一些生命的來去,而實質(zhì)上它已經(jīng)形同空殼。它的豐收,注定只能卸下一片沉寂的大地,而大地上每天都要生發(fā)的那些事情,注定將會隨風(fēng)到別的地方去扎根。
所以,在這里,一座村莊沒有自己的花燈顯然是底氣不足的,那些擁有花燈藝人和花燈表演隊的村莊則是有福且受人尊敬的。特別是滿月突然升起來、所有樹影全部被拉得很長的當(dāng)口,一場不管是為了秋收、還是為了迎接嫁娶的花燈戲即將在某個村頭的曬壩上發(fā)出那最初的聲音和召喚的時候,遠近的人們恍惚聽見了這熟悉無比的聲音,心里頓時輕輕溫?zé)崃艘幌拢缓笞杂X地放下手頭的事情,紛紛從相鄰的村寨趕來。
而那些通往花燈之鄉(xiāng)的路徑――像血管一樣連結(jié)著每個屯堡村莊共存亡的阡陌,這時候與其說是被天上的月光照亮了的,不如說是今夜的花燈讓它們的脈絡(luò)得以清晰地顯露無遺。
二官寨玩花燈,方圓百里,是出了名的。
像地戲一樣,花燈的源頭同樣始于600多年前,明王朝發(fā)動的那場征南戰(zhàn)爭。二者同為軍樂。屯田駐守之余,它從形式到內(nèi)容,漸漸演變成了將士們遠離家鄉(xiāng)、釋放心情的一種自娛自樂的文化活動。
多少年了,一盞盞棱角分明、或者八面玲瓏的竹制燈籠還在二官寨張燈結(jié)彩!也許,就是這些看上去很土很老很舊的燈盞,靜靜地,靜靜地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二官人的生活。
夜幕,降臨。但見燈影幢幢、人影如織;扇起帕落、且歌且舞。
這聲腔,這腳步,這板眼,這伴奏,都還是依承古老的定式呢,只是演繹的內(nèi)容,從《罵五更》和《梳油頭》等傳統(tǒng)劇目逐漸變成了二官人家每天都會發(fā)生的家庭瑣事、男女情愛。
站在寨子中央的曬壩上,月光如水銀瀉地,花腔如絲若棉,拋入天際。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踏入花燈的世界。
我承認,當(dāng)那些不同形狀的花燈懸掛在我頭頂?shù)膭x那間,我確實是手足無措的。因為我從來就不曾在記憶中見過它們的樣子,我也沒有想到花燈會以這樣一種熱烈的樣子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那些花燈,像一盞盞美麗的人間煙火,懸掛在二官寨的文化室、或者懸掛在眾多石頭壘砌的世界里,它們帶來的都是同一種遙遠的情感,華麗而又樸素,好像一束束永不消散的清輝,穿過立春的土地,穿過從未變遷的季節(jié),與我們一再相遇。
二官寨玩花燈,方圓百里,是出了名的。
時至今日,二官寨人依舊認為,如果一座村莊沒有一個家喻戶曉的花燈藝人、沒有一支遠近聞名的花燈表演隊,那這座村莊就不能算是一座完整的村莊。
這個春天,我渴望的事情應(yīng)該是,做一個固執(zhí)的民間掌燈人。
時代的步伐總是這樣絡(luò)繹不絕。
所有一切不是被棄之不顧,就是來不及撿起和收留。但一盞唐時的燈盞,為何至今還在民間懸掛和閃亮呢?顯然這不是一個極其偶然的事件,坊間縱有成千上萬的燈盞,但它們的光輝照不進人們的心坎里去,而且它們總是變換得太快。
但在這里,在這個叫做二官的屯堡寨子,它們卻以種種固有的形狀存續(xù)下來。如果我能夠隱約觸摸到一盞燈的堅實底座,我保證今后將羞于在任何場合說起“精神”一詞,因為真正的“精神”,應(yīng)該就像二官的任何一位花燈藝人那樣,讓自己細微的聲音,插入時空去隨風(fēng)飄蕩。
所以,我相信每一個躬耕在云貴高原并能即景當(dāng)歌的花燈藝人,我相信他們才是真正的民間歌手。
所以我看見,再沒有比云貴高原,比二官寨子這個鄉(xiāng)村舞臺更為廣闊的花燈場景了,當(dāng)那個年老的花燈藝人站立田野良久,終于編出了這臺花燈戲,他相信觀眾不光是從戲中聽懂了他的想法和對生活的態(tài)度,而且這臺戲,一字一句應(yīng)該唱出了很多征南后裔的愿望——或許,這原本就是一盞花燈從唐時緣起就已形成的基本風(fēng)格吧。
那個年老抑或年輕的花燈藝人,當(dāng)他吸收了目所能及的一切,比如一個后生踩了一個姑娘的小腳、一幕鄉(xiāng)野生活的偶然片段、或者昔日傳說中的一段感人情節(jié),當(dāng)他用這種抒情的方式把人們快要遺忘的生活重新講述,他編排的這臺花燈戲?qū)⒆屨麄€寨子里的人們笑上一生一世。
這就夠了。當(dāng)一出戲充滿了很多人的愿望――這就達到花燈最基本的一種風(fēng)格了,而且,這些唱詞,將會嬉笑怒罵地,自動匯入下一位歌者的聲音卻無需任何記錄。
今夜,你是一個男扮女裝的花燈表演者,你在臺上,唱著,跳著,看星沉海底,聽雨過河源。你在臺上,天衣無縫、千嬌百媚的表演,引來了無數(shù)仰望的目光。
但,當(dāng)鑼不再鳴、鼓不再敲、琴不再拉,你卸下戲裝,恢復(fù)了男兒身,你又變回了一個小老百姓,并為自己點上了一棵煙。
煙霧繚繞,我驚奇的,倒不是你精湛的演技和唱功,而是,你在這樣的生活中,究竟如何艱難地把自己找到了的?
我的身體已經(jīng)離開了二官。
身后,花燈還在那里上演。那里就像歷史的一個發(fā)源地,仿佛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相親相負,仿佛所有的挑燈看劍、綿綿鄉(xiāng)愁,全都在那個風(fēng)雨駁蝕不已的鄉(xiāng)村舞臺上集中體現(xiàn)了。
而我回到的城市,鋼筋水泥、車水馬龍還在以驚人的速度繁殖著,但每個人都不愿意離開,每個人都在乏味地敲打一塊日子排列的鍵盤,沒有想象,沒有奇跡,沒有哀傷,沒有誰知道,我剛從花燈之鄉(xiāng),翩然歸來。
反映家庭瑣事、現(xiàn)實生活的花燈戲,獲得觀眾共鳴,引來臺下無數(shù)仰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