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華
“淪陷”或“沉淪”在中國傳統文學中是極為常見的主題。并且這一主題大致集中性地承載著兩個精神面向:第一,在“遺民”文學中,它是朝廷改旗易幟、疆壤遭受異族踐踏、文化禮俗蒙難等聯系在一起;第二,在“成長”文學中,它更多的意指著主體的人格塌陷、玩物喪志、空無所得等。它們以至于作為一種曾與不曾嬗變過的流脈進入了中國新文學的寫作洪流中,先是“五四”時期,郁達夫的一部名篇就叫《沉淪》,其時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被翻譯中文后在廣大青年中頗為風行,“頹廢主義”思潮彌漫在文壇上空,“沉淪”主題一直是“五四”文學中的一股鈍響;后來隨著日寇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淪陷”則成為時代的主題,各種相關的范疇俯拾即是,在文學中的表現形態(tài)也是豐富多維的。近些年來,隨著“鄉(xiāng)愁”成為全民公共話題,“故鄉(xiāng)淪陷”a成為了紀實與非紀實文學中的熱門題材而備受世人關注。由此可見,“淪陷”主題本身是蘊含著相當富贍的寫作資源的。青年作家鄭小驢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淪陷”敘事是占據了其中極其重要席位的,并主要由下文所要著重展開分析的三大板塊組成。值得注意的是,相應的內容并不只是一種大而化之的傷逝性情緒之傳達,而是始終貫穿著“敬畏感”消逝之隱痛。作品由此賦予了自身厚重的文化品格和較為獨異的精神個性,值得深入探討。
一
鄭小驢在隨筆集《你知道的太多了》中自序說:“我也常被理想主義所誘惑,對未來總懷著某種期待”b,確乎依循常理,青年與理想是天然盟友。毋庸置疑,近三十多年來,80年代是高揚理想的黃金年代。而“80后”正處在襁褓之中,他們更多的是受“后啟蒙”、“商品市場”等話語哺育而成。時至今日,而立之年的他們所津津樂道的是“小時代”,所縈回惆悵的也只是“致青春”??梢哉J為,他們大多數就是有學者所指出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鄭小驢與他們不太一樣,有評論者就指出過,“這些年來80后作家出現了另一支”、“‘另一種80后,如甫躍輝、鄭小驢、宋小詞等”c。這種不太一樣很大程度上也在于鄭小驢在小說中呈現出對理想和純潔的內心世界的執(zhí)著。著眼于內心世界的理想與純潔步步走向坍塌,幾成了其不少相應小說寫作的出發(fā)點。理想與純潔在現下語境中就是人性復歸和人文重造的烏托邦。90多年前,魯迅曾一陣見血地指出:“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チ诉@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d,確乎充斥在國人內心世界的功利主義和其他復雜思想比重相對極為不輕。
《沒傘的孩子跑得快》是鄭小驢的較早作品。作品從中再現“立人”觀念的思考,并將“高考”、“革命”等宏大敘事話語不著痕跡地融入其中。作品人物“宿離”的“叔叔”是全縣的高考狀元、是當地首位考上京城的大學生。“宿離”的爸爸為之臉上增光,在四鄰八里中炫耀不已。在他心目中,考上名牌大學以后就是升官發(fā)財、前程一片光明。不曾料想,“叔叔”為了國家命運計、為了自己的理想計居然萌生退學意愿。更不堪的是,“叔叔”最終為自己的“神經病”悲壯而凄涼地殉葬。“叔叔”的短短一生的確是充溢著理想主義的精血的一生,他欣逢上了“往者不可復兮”的80年代,他的死亡是整個理想主義時代隕落的象征,他與整個現實社會的捍格不入,反襯了理想主義的崇高感與厚重的精神分量。小說所痛失的不止是隕落這一結果。“宿離”既是敘述視角的承擔者,又是主體旨向的荷負者?!八揠x”處在身心成長的初始階段,她向往和崇拜“叔叔”的人格與生存,也可以說她就是膜拜理想主義,種種細節(jié)都表征了這一點,小說的主干線索——“宿離”只身北上“尋叔”更是在充分地印證。但是,她從一開始所置身其間的成長環(huán)境相當糟糕。父親的庸俗和周遭人群的市儈,教育與大學被世俗看成是謀名牟利的敲門磚,當有了“詩與遠方”的踐行時卻稍不留神就不免會被邪惡誘騙而誤入歧途,多數人心中的信仰就是去佛堂廟宇中禳災求財保平安,“在地獄里需要很多錢,買通各路貪婪獄吏”e……在這樣的精神氛圍、生活土壤中,“宿離”還能讓自己一如“叔叔”那樣讓理想主義在內心中茁壯成長么?作者更在擔憂“宿離”這一代人的理想情懷會被扼殺在搖籃之中的。作者將小女孩命名為“宿離”,是別有深意的。“宿離”從語義上就意味著對眾庶、世俗的疏離,保持個性、趨避庸常。有學者曾指出:“有兩種理想。一種是社會理想,旨在救世和社會改造。另一種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個人完善?!眆從這種意義上來講,《沒傘的孩子跑得快》中的“叔叔”和“宿離”屬于前者,有論者就論析過,鄭小驢“其實是個左派”g。實際上,在理想主義的精神維度上,在“救世”與“自救”這兩個端點之間,鄭小驢是有過內心的辯詰的,不是能一概而論、一言以蔽之的。這正表明鄭小驢在相應問題上是自覺的和有思想深度的?!稄浱臁肪椭v述了“祖父”活到盡頭時突然對基督教崇信有加,他開口閉口都是與《圣經》有關,對待整個世界像自家黃牛一樣百般忍受,甚至幻想通過獨修和絕食即“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式遇會上帝。當然他不是嚴格意義的基督徒,他只想尋得內心的清靜和完善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臻于完美的個人主義理想。小說還特意地設計了“祖父”與有著濟天下之情懷、動輒喜歡“宏大敘事”的“陌生人”展開論辯。情節(jié)的重心不在于誰在辯論中勝出。最終只剩一絲活氣的“祖父”依然被“穿制服的”圍堵追責,“你大爺的”便成“祖父”全部遺言,從中清晰地標識出“祖父”的“自救”是失效的,這樣的理想此路不通?!妒T》 《可悲的第一人稱》 《天鵝絨監(jiān)獄》等中的主人公本初都持奉著“自救與個人完善”的,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無一幸免,都掉入了生存泥淖之中。
有論者曾指出“80后”作家郭敬明等人熱衷“拒絕成長”的“孩子”意象,“‘孩子不僅是一個年齡階段,更是一個可以脫離各種社會關系而存在的絕對純潔的領域”h。作為同代作家,鄭小驢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在冊這種精神系譜之內。不過,鄭小驢卻是將“純潔”納入了普遍人性的思考之中,不再是停留在少男少女潔白如紙的情愫萌動和“不想事兒”的美好記憶,而是直面現實和塵世。并且從中形成了一個大體的結構程式就是現實和塵世在步步玷污“純潔”。人性中的猙獰面孔與頑劣根性逐漸浮出水面,給人一種漸悟甚至驚悚——原來“人性”、“人”居然還會是這樣子。“純潔”在鄭小驢的人性論中是充滿著令人敬畏的力量的?!逗途旁抡f再見》中的“鐘楚”年紀輕輕、尚未涉世,但隨著他的失蹤,先前大家聞所未聞、不曾料到的有關他的“個人秘史”也若隱若現地揭橥出來了,他諱莫如深、神龍擺尾,他表面上心靜如水卻縱情聲色、怪癖多多,他行為詭異又助人為樂……他的內心世界其實誰都不曾踐踏入內,連所謂親密無間的女友都無從察覺,以至于小說寫道:“你一點也沒懷疑像這樣純潔得一塵不染的男人是值得質疑的?!眎然而,所有一切都在表征了一個事實——“鐘楚”是一個與其年齡不相稱的“復雜體”,他早已失去本應有的“純潔”。小說將“鐘楚”的女友名曰“瓦藍”,意味著其內心是湛藍一片、了無雜質;標題《和九月說再見》則寓意芳草萋萋、白衣飄飄的象牙塔生活之告結?!扮姵薄皬碗s”得令人后怕。與《和九月說再見》堪稱姊妹篇的《秋天的殺戮》。其中的一個核心人物就是“博”?!安笔菐煼渡錾怼T谀侨河赊r民為主體所拼組而成的抗日游擊隊中,他鶴立雞群。他高度近視,誰也無法讀懂他厚厚眼鏡背后的光芒,經常發(fā)呆,聲音奇誕!他的人生與情愛、告密、和人博弈等聯系在一起,就像他的死亡一樣,整個就是一個讓人難以猜度的謎團。作者似在“知識原罪”,抑或文化人的內心最深不可測?!顿澝涝姟分械耐馀ⅰ八?,給“他”的印象就是純潔至極,她青春美麗,表面上不存城府和戒備心,甚至夜不閉戶。這種“純潔”令“他”澆滅了邪念、猥瑣,“純潔”的心靈和“純潔”的世界在“他”心中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在用心呵護和供奉。雙方的“單純”都回饋給了彼此的身心康健。問題是,“他”在“她”的心目中的真實形象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丑陋、卑微并成為了“她”與很多男友分享開心的談資?!八痹诠亲永锞褪且鶃y不堪的,同時卻又如此善于偽裝。作者是在質問“純潔”哪去了,什么使得這個世界如此表里分裂?《少兒不宜》就直指資本和欲望在當代社會中無孔不入,天人合一的山水自然被糟蹋過遍,成為有錢人尋歡作樂的“紅燈區(qū)”。主人公“游離”幼嫩自然的心靈最終也一同被玷污。endprint
二
正如上文中所提到過的“故鄉(xiāng)陷落”是當代文學的公共話題之一。不過,像《生死十日談》 《中國在梁莊》 《黃泥地》 《炸裂志》等絕大程度上是以一種“精神返鄉(xiāng)”的寫作視角,指向性也是十分明確——“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問題也在于這里,這些作品往往是理念先行,導致這些作品的“社會學”印痕相當明顯,“五四”時期“問題小說”的幽魂附體,有作品干脆采取紀實的方式,而且這種知識人“精神返鄉(xiāng)”的天然性價值訴求就是“回不去”,在總體意蘊上也是給人一種“隔”的感覺。與這些作家有所不同的是,年輕的鄭小驢此前一直生活在落后閉塞的南方山村。這一點也是有論者所指出的,鄉(xiāng)土80后“是從鄉(xiāng)村走進城市的進城人。他們一旦開始正視生活的苦難,小說就有了苦難敘事和生活滄桑感”j,其價值矢的不在于“回”與“回不去”的,在場感與參與性十分明顯,“故鄉(xiāng)”與他們的文化情感更加筋骨相連,盡管鄭小驢其人曾將一組小說命名為“歸去來”。大約與出身地隸屬于巫儺精神余脈未盡的“梅山文化”k地區(qū)有關,鄭小驢小說在表達故鄉(xiāng)山水與風土人情“淪陷”時而呈現出與同時代同題材作品不大相類的精神特質。
“賦魅”的自然山水面臨解體。“祛魅”l是現代性的話題與范疇,在現當代的中國也是大行其道,其所包涵和展現出的思想史價值也是顯而易見的。人定勝天、征服自然的觀念與勇氣的確給國人和文化帶來了福祉。問題是當這種“祛魅”成為為所欲為、肆無忌憚時,成為專制與一元時,也就走向了自我反面,“賦魅”又再度粉墨登場,成為現代性社會自我“拯救與逍遙”的必經之路。誠然,鄭小驢在這個問題上的意識與思考或許并不是出于高度自覺。但是,他以自己的直覺體驗到自然山水被現代性過度消費,一直駐守在內心的某種神秘性被瓦解,親近感被隔斷。小說中的人物由此所產生也是本能性的“仇視”反應,饒有意味的是主人公也往往是少年兒童,以近乎天然的澄澈目光打量著這片土地的風雨與是非。這些小說的精神端點就在于腳下這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讓人“活不去下了”,生命的棲息地“不復存焉”的最真切感受與恐懼寓于其中。鄭小驢在相應、相關的表達上顯得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渡賰翰灰恕繁銓儆谄渲械牡湫推?。小說一開始就是山水環(huán)境描寫,在整體意蘊上顯得相當唯美,人與自然表現出十分相契?!昂舆叺陌讞顦渚G意濃濃。每當黃昏到來臨的春末,他總愛站在那兒癡癡地朝暮色的遠方山脈眺望片刻,那些漸漸淡抹在晚霞中的群山讓他著迷。”m“游離”生活的山水本來在當地百姓心中是籠罩著一層神圣色彩,因為最初他們在那里建立一座“南岳廟”,供奉著一尊大神。但自從溫泉被開發(fā)利用了,“紅燈區(qū)”被移栽了進來,那里的世界開始大變。外人開車進來娛樂游玩,結果車掉進去溪溝中去,人們開始意識到了風水壞了。溫泉開發(fā)區(qū)燈紅酒綠、夜夜笙歌,一派烏煙瘴氣,“游離”本是青蔥少年,在誘惑的驅使下,都“深入虎穴”用高考報名費去褻瀆了自我一番。溫泉最后都上演過兇殺案。種種都在表明這片心靈凈土徹底被玷污了?!坝坞x”最后燒毀了象征這方水土的廟宇,選擇遠走他鄉(xiāng)。在鄭小驢看來,導致故鄉(xiāng)山水陷落的除了資本,還有現代科技。《等待掘井人》中的“石門”本來“風水”很好,從不缺水,“算命的李瞎子”從中若隱若現,同樣讓這片土地閃爍著幾分詭秘。但近些年來,天旱和水流奇缺,在報復大家。原因其實就在于空調等現代科技大行其道,一方面水資源被大肆揮霍,另一方面氣溫相應驟增。作者在憂心如此下去,科技會演變成人們的“掘墳人”。
淳厚的鄉(xiāng)土風氣被污染。誠然,《槍斃》包含著作者對當下社會多方面問題的某種思考。但是,總體來說,從中還是集中性地表達了對鄉(xiāng)土風氣日益惡化的痛心疾首。“爺爺”垂暮之年最終斃于兇殺、死于非命。首先是“空巢”問題?!盃敔敗钡纳畲霾诲e,但這種不錯恰是以個人的孤苦伶仃為代價的。兒子在外面做生意,以前相依為命、帶給彼此快活自由的孫子被接到外地去了。彩電等現代設施和《圣經》等成了他的陪伴?!案改冈凇⒉贿h游”的神圣古訓蕩然無存?!翱粘病辈粌H讓老人活在寂寞之中,而且活在生命安危之中;其次是從外界給鄉(xiāng)土吹進惡風淫習。村里的無業(yè)游民熱衷于地下六合彩,沒錢之后便四處偷搶,家庭為之破裂,而另一方面外來的現代科技產品譬如家電以及從外地購買來的女人等代表著種種欲望在不斷刺激著人們;再次是鄉(xiāng)土固有的一點信仰也是消弭殆盡。小說特意安排了一個細節(jié),描述到“老克”本是一個基督徒,但是現實中其他人不是這樣克制、循禮守法。她妻子偷情,并且連兒子都是別人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手刃了‘一對奸夫淫婦”n。信仰被糟蹋在地,整體風氣已經回天無力。所以“爺爺”臨終前扮演起教主身份對犯法者教化啟迪,完全無濟于事;最后是各種不良的制度繼續(xù)浸染這土地。小說在結尾部分寫到兇犯被執(zhí)法時,除了被圍觀,還有沖進一個小孩突然舉著假槍就對著犯人直呼“槍斃”。小孩從接受便是“槍殺”“暴力”教育,作者是在擔憂“鄉(xiāng)土會好起來么”。鄭小驢的筆觸多伸向的是鄉(xiāng)鎮(zhèn)地帶?!肚酂粜小?《蟻王》《大罪》 《入秋》甚至包括《飛利浦牌剃須刀》等作品都涉筆到了“問題青年”的生存狀況,鄉(xiāng)土社會正在淪為“江湖”,“上帝無言,百鬼猙獰”,確乎年紀輕輕的作者有種哀嘆“世風日下”的“悲憫”o感。
代代承傳的宗教信仰被拋棄。正如上文中已經論及宗教信仰在農村也是消逝,而鄭小驢曾經生活的地方隸屬于巫儺文化、“梅山”文化地域。小說對這個問題關注和思考的尤多、尤深。《最后一個道士》在標題上就令人有種“末世感”。小說一開篇就描寫“蛇神廟”自“文革”后就一派衰敗凋零、荒草掩埋。后來政策放寬后,也只有唯一“懂法”的“老鐵”上山入住。他總算收留了一個“孤兒”徒弟“子春”,“子春”于此衣食無虞,天資聰慧,學會了諸般技藝,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眼看了總算有了衣缽傳人。但“子春”外出當兵了,“老鐵”望眼欲穿,期冀他早點解甲歸“廟”,得到最后的消息是,“子春”已經從部隊退伍后南下打工去了?!袄翔F”至死未能等回“子春”重操舊業(yè),“老鐵”就成了該地的“最后一個道士”。小說的意蘊就是人們不再對類似原始宗教的信仰示以虔誠和敬畏,一切淪為可有可無的存在,要知道“神”“鬼”“祖宗”先前是在這些山野地區(qū)最高之膜拜?!暗朗坷先ァ痹卩嵭◇H小說中形成通約情節(jié),《蠻荒》中也講述過道士“羅能國”之死。很大程度上,人們信奉“鬼神”,其實本質是對生命、對自我的尊重?!豆砉?jié)》中的“鬼節(jié)”是人們侍禮祖宗、感恩先人給活著的自己以生命和承傳,從中暗含了生命神秘主義味道。但本是禮贊生命的時節(jié),“計劃生育”卻叫囂隳突,要將“姐姐”的胎兒引產,“姐姐”躲在地窖里也差不多毒死,活人幾成新鬼。作者是在質問,或許我們還心存點“鬼魂”意識,就是對多一份生命意識,那么世間就會少些慘案?!堵飞系淖孀凇冯m然有哀慟鄉(xiāng)土蒙昧,但作者對信奉鬼神進而表達對生命的信奉是溢于言表的,隱憂著這些信奉漸行漸遠?!熬裆蟿e構真實新鮮之信仰,始得謂為新青年而非舊青年,始得謂為真青年而非偽青年”p,“五四”時期陳獨秀發(fā)起了一場“信仰”討論,“信仰”實際上事關整個中國現代化過程,鄉(xiāng)土文化在這點上的震顫更為鮮明。endprint
三
“五四”舶進了西方的人道主義,對社會邊緣人物的關注和言說成為歷史趨勢。最初以“人力車夫”為題材的白話詩歌鋪天蓋地,爾后“自我抒情小說”中“零余人”的清淚都讓那幾頁文學史有些濕潤。30年代,“左翼文學”也道出了在生存線上掙扎的人們的某些心聲……新世紀以來,“新左翼”文學勃興的一個基點也在于對底層的觀照。就對邊緣人員境遇的注目和述說而言,出生偏遠山村、家庭貧寒的鄭小驢在其作品中表現出相當的自覺和親近感。不過,與其他人作品相比,鄭小驢筆下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往往主人公從一開始已然身處淪陷,但命運和現實不僅沒有挽大廈于傾倒反而助紂為虐,將其推向更大的淪陷之中,以至于毀滅。這不像純粹的“新左翼文學”自始自終圍繞“公平”“正義”這些精神軸心,強調底層是整個過程是如何又如何度過“艱難時世”,怎樣又怎樣承受來自所謂上層的物質和精神的欺壓。而鄭小驢的筆觸重心已經從底層寫作上升到了對“天道”的精神拷問之中?!疤熘?,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眖固然,在鄭小驢的小說內蘊中,“天之道”很大程度上也等同于“人之道”,其基點就是“損不足”。但“兩道并一”的直接美學效應便是“天理而然”“自古而然”的價值理性和人文精神諸如同情、悲憫等在現實世界面前蕩然無存。要知道,這些價值理性與人文精神本應讓人敬畏的。
無路可逃中最終沒有峰回路轉。鄭小驢在《可悲的第一人稱》中甫一下筆就是“車子到了拉丁,前面沒路了”?!扒懊鏇]路了”,這顯然是一語雙關。“我”從北京逃到南方邊陲,因為“我”在那里買不起價格高得要命的房子,連個廁身的地方也沒有,談了女朋友卻不能結婚,女友被迫流過兩次產,最后連兩人綿薄的情感也被殺死了。城里無法立足了,“我”亡命到拉丁。作者以浪漫的筆調描述到了“我”在拉丁構建了一個了世外桃源,自力更生,雖然有過焦慮和對不堪往事的種種痛切性回憶,但也呼吸過“瓦爾登湖”(梭羅《瓦爾登湖》)般的自由與暢想。問題在于正如小說所寫到:“那一刻,我體會到了什么叫功敗垂成,我曾離成功那么近……我只差點沒當面哭出來。這就是我的命”r,在拉丁種植的藥材全部被雪覆蓋淹死了。曾經燃起一點的希望被澆滅了,也只有“認命”才能給自己勉強堅持下去的理由?!拔萋┢赀B夜雨”。更為嚴重的是,新交的女朋友“小烏”懷上“我”的小孩,“我”得再次面臨著回到城里……所以,小說最后寫道:“我假裝我已經死了。我默數著來自黑暗中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的,直到心跳越來越快,快到要從里面逃出來”s,“心”都要從“身體”中“逃”出來,這便是無路可逃的最佳詮釋。錢理群先生曾解釋過魯迅所言的“無物之陣”,認為“各處是壁,然而無形,像‘鬼打墻一般,使你隨時能碰?!眛這便是造物的無情,其后果便是沒有最壞只有更壞。當然,我們可以依循作者的說法,一起都是緣于命,實際上這種“命”也是來自具體生存層面上的東西,也正如作者在小說中所交代的“高房價”、“戶籍制度”等。這些生存層面的東西沒有給予弱勢群體應有的關懷?!镀咴铝餮录分械摹靶≡苯徊黄鸱孔?,結果還被人騙了錢財,已經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火上澆油的是他的電動車也被交警沒收了。電動車被沒收,這同樣是一種象征——無路可逃?!靶≡眰穆錅I,他也認為這一切與“命運”u有關,最終走上殺人道路。這些作品中的“我”在鄭小驢的精神世界中,與這種“窮途末路”意象密切相關的“孤島”意象?!短禊Z絨監(jiān)獄》自不待言是受到匈牙利作家米克洛什同名作家的影響。其中的“我”本來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在生活處境和社會待遇上完全是被邊緣化的,“我”嘗試被招安到“天鵝絨島”上謀生,這里生活條件可謂是一流但它不是福利機構,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它不是同情“我”的生存為前提?!皪u主”豢養(yǎng)藝人文人,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他唱贊歌。所有的藝人文人不能有個性精神和獨立思考。這無疑是在扼殺藝術生命本身。有人想逃出去,面對的汪洋大海,寓意著的是難有生路,更多的現實結局就是被控管和被追殺。要想活命的話,唯有扭曲自我,繼續(xù)做御用文人。《石門》中的“石門”同樣是一個類似 “孤島”的地方,通過故事情節(jié)的呈現,從中蘊含著“哪兒都一樣”的憂悒感和虛無性。主人公“陳清”來到這個地方,本來想尋得清靜,尋找情感出路,獲得生命成長的。和“陳清”有著相同想法并很早就來到這兒的敲鐘人“老李”,已經成為一個“異數”,他渴望愛情,也很癡情,有過驚天地、泣鬼神的感情經歷,但他越是展現出這一面,村人對越他不信任,甚至就是“瘋子”?!袄侠睢币宦诽颖?,沒能尋得情感慰藉,從深層次說明了世界的隔膜是越來越深,人與人之間已經到了無法溝通的地步,直至“老李”的凄然死去。主人公“陳清”從中更多扮演起敘事視角的角色。這同樣是一部帶有寓言性質的小說,“石門”象征著生命通道的壅塞。
傷口上總有鹽撒入?!昂昧藗掏颂邸?,這句俗語道出了國人“樂感文化”v的根深蒂固。但現實可能是“樹欲靜而不止”,國人的冷漠、自私也是堪為嚴重的,有人在承受傷口的劇痛,有人就可能往上面撒鹽,“受傷者”為之走向痛苦的深淵。《入秋》在故事本旨上是講述計劃生育制度和與之相關的“棄兒”現象。小說中的“秋紅”不幸在身世上就是“棄兒”,因為父母為保全自己的飯碗,因為“秋紅”還是女童。這也就意味著她從一開始就與其他在正常家庭環(huán)境里的小孩相比是有缺陷的。抑或我們還可假設,她的生父生母如果不前來“尋親”,一切問題被掩蓋起來,最后的結果可能是會另一番情形。但這里面沒有假設,對待這么一個“棄兒”,沒有安撫、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補救,生父生母在孕生之恩的名義下十分自私,他們把這遮蔽的問題敞開了,而養(yǎng)父養(yǎng)母在養(yǎng)育之情的支配下更顯猥瑣,養(yǎng)父為了“保護勝利果實”甚至對“秋紅”意欲不軌?!扒锛t”沒能讓她自己的青春期“軟著陸”,心靈的罅隙在一步步地撕開,情感找不到一丁點安放的空間?!扒锛t”最終完全走向墮落,自暴自棄。上文中所提到過的《贊美詩》中的“他”何嘗又不是如此?“他”本來“眼睛”是有點缺陷的,像無頭蒼蠅般四處去應聘工作,結果又次次吃了“閉門羹”,家人含辛茹苦地盤送“他”上大學,到頭來在社會上根本沒有立足之地。嚴重的自卑感在“他”內心滋孽。在同租女孩的交往中,“他”一度獲得了某種自信與愉悅。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他”在“她”心目中的“真實形象”是丑陋不堪的,只是“她”與眾多男友分享開心的談資。這是一種讓人猝不及防的摧毀?!八北槐粕蠄髲秃头缸锏牡缆?。鄭小驢出版過的一部小說集《少兒不宜》中收錄了一篇《讓所有豬都活著》。該篇小說是編排在“犯忌”這個欄目之下。按照弗洛依德的觀點,“禁忌”包含兩重含義:首先是“崇高的”、“神圣的”,另一方面又是“神秘的”、“危險的”、“禁止的”、“不潔的”w。這是弗洛伊德立足人類學的看法,而鄭小驢是沾溉著巫儺文化精神的。不過,不管“禁忌”從哪一方面而言都是要求敬畏的心態(tài)?!蹲屗胸i都活著》中的“姑父”本是警察,但失手傷過人,從此陷入一種心理障礙?!皞恕北臼羌敖伞薄T凇肮酶浮钡羧胄睦碚系K之中,其他人依然有恃無恐、百般挑釁,導致“姑父”再次傷人,掉進更大的心理陰影。endprint
小 結
通過上文的分析,“淪陷”或“沉淪”確乎鄭小驢小說中的一大敘事群落。它們有文學史的譜系依據,也從中暗含了作者對現實生活的某些批判精神和反思勇氣。但這些作品并沒有止步于“詩可以怨”的詩學品格之上,而是將“敬畏感”是“它使人保持如同對神的敬畏那樣對自身行為的戒備心理。這對人來說既是一種約束力,又是一種提升力,使人們感到由于神的存在以及對神圣的追求而在自身精神上獲得升華”x,是“拯救人性”的。這就使得鄭小驢的創(chuàng)作在同類作品中厚重的文化品格和較為獨異的精神個性。當然,作者還可以加深對自己故鄉(xiāng)的原始宗教和風土人情的體驗與了解,從中還可以做出完全與整個時代、整個世界相互錯位又對接的好文章來。
【注釋】
①熊培云:《回不去故鄉(xiāng)》,《中國圖書評論》2011年第5期。
b鄭小驢:《我知道的太少了》,《你知道的太多了》,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2頁。
c潘啟雯:《“80后”作家鄉(xiāng)土派也開始反思和感傷》,《中國出版?zhèn)髅缴虉蟆?014年10月28日。
d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1頁。
enrst鄭小驢:《蟻王》,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
f周國平:《對理想的思索》,蘇心編:《理論家寫的小品》,遠方出版社出版1998年版,第43頁。
g劉麗朵:《“這狗日的資本主義”》,《百家評論》2013年第1期。
h金理:《“角色化生成”與“主體性成長”:青年形象創(chuàng)造的文學史考察》,《文藝爭鳴》2014年第8期。
imu鄭小驢:《少兒不宜》,安徽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
j潘啟雯:《“80后”作家鄉(xiāng)土派也開始反思和感傷》,《中國出版?zhèn)髅缴虉蟆?014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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