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騁,本名屈在祥,1982 年7 月畢業(yè)于中央民院歷史系,分配到西雙版納工作,后退職下海經(jīng)商,失敗后流浪到緬甸撣邦,當過臨時和尚,教過書,愿以一顆慈悲心寫出泰緬普通人的故事。從1997年開始創(chuàng)作,二十年來在泰華報紙副刊及文學刊物發(fā)表的中短篇小說一百多篇。在泰國出版小說集《叢林冷月》,是泰國留學中國總會文藝寫作協(xié)會理事,泰華作家協(xié)會會員。
潑水節(jié)的水花剛落下,慶賀升和尚的鑼鼓聲又在各村各寨回響了起來。那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傳來的雷,滾到山上被樹林“嘩汪汪”碰了回來,撣族少男少女的腳底板就被震得直癢癢。
依蓉這幾天心里則像裝了一只小鳥,老是撲騰撲騰在跳。
那天寨子里的頭人親自登上她家竹樓,鄭重地和父母商量:他八歲的大孫子要進佛寺去當小和尚,想請依蓉做其中的一個咪玲稍。
父母滿口答應,互相說了幾籮筐的客氣話,然后臉上都像開了花,雙手合十把頭人送到家門口。
送男孩到佛寺里當小和尚,這是緬甸撣族最榮耀的事情。作為篤信佛教的民族,出家不是看破紅塵遠離名利是非,而是為了在現(xiàn)實社會中成長為一名成熟練達受人尊敬的男子,需要先去佛祖那里學修身養(yǎng)性和為人處世之道。既可宣揚佛法,又學到了文化知識。這在沒有學校的撣邦鄉(xiāng)村真正是一舉多得,功德無量。
而在慶典中能被選中當波玲冒,咪玲稍那是對小伙子小姑娘容貌品行的肯定,也是對其父母家教成就的一次宣傳。
“波玲冒”意為“小伙子干爹”,而“咪玲稍”,就是“姑娘干媽”。即是給將要出家的小孩認的干爹干媽,至于為什么要找未婚的小伙子小姑娘來當這差?誰會去考查呢,反正在千百人集會的場合,有年輕英俊漂亮的干爹干媽來陪伴和關照,能使出家者更顯眼更讓人羨慕。這就是大家希望的效果。
依蓉和多數(shù)的撣族姑娘一樣,不能用花和玉來作比喻。只能說像水一般清秀,而且是無波無浪的井水;像月亮一樣溫柔,最多是陰晴圓缺,不會那樣熱烈如火。因為她家有田有地,父母還挑些米粉之類的小吃到街上去賣,賺點零用錢,日子還算過得不錯。她當“干媽”,家中自然要給這小和尚買一兩套黃布和各種在寺里的用具,捐若干現(xiàn)金,這是一次難得的積德行為,會引來不少人亮亮的眼光?,F(xiàn)如今錢物比善心更重,用幾個野果子和剩飯做公德也得到好報的事只有在佛經(jīng)故事里看到了。
就像民間故事里唱的那樣,鳥兒羽翼豐滿了自然會飛到樹上去唱歌,芒果成熟了會散發(fā)出香味。已經(jīng)長成姑娘的依蓉當然知道在熱鬧場所如何輕甩秀發(fā),將淡淡微笑灑向該去的角落。
鄉(xiāng)村缺少文化生活,升和尚既是宗教活動,也是娛樂活動。在這籠統(tǒng)被稱為金三角的撣邦地區(qū),幾十年動亂下來也只有宗教活動才沒有各派武裝來攤派,來攪擾。這樣村民們就可以在短暫的和平氣氛中盡情狂歡。圍繞在主角——小和尚周圍的波玲冒、咪玲稍也在忙碌過程中形成某種默契,甚至用幾道眼光初步織成了特殊的網(wǎng)。
晚上躺在竹笆床上的依蓉想著各種各樣的情景,最后終于讓胸口的那只小鳥安靜下來,甜甜地睡著了。
“登——嘁——沖嗡”,“哐——嚓!”鑼鼓聲從佛寺響起,慢慢向寨子滾去,擁著這聲音的是一股五顏六色的游行隊伍。前面由幾個穿撣族短領排紐扣襯衫,大襠褲的小伙子,拍著象腳鼓,敲著鑼,碰著鈸,隨著聲音有節(jié)奏地轉身甩臀扭腰,慢慢往前移動。
接下來是波玲冒咪玲稍簇擁著一個個要出家的小孩,整整有七組,每組四對:小孩都戴著傳說中的王冠,臉和嘴唇涂著紅紅的脂粉,演戲似的,心安理得地騎在一個波玲冒的脖子上,安靜地看著周圍。另一名波玲冒緊跟在后,隨時準備替換,給干兒子當馬騎。又有兩名波玲冒在兩旁打著長把的傘,像是古時候的那種侍從。四個咪玲稍表情輕松自如地在兩邊走著,像是隨王子出行的宮女,時不時露一下笑容,好像互相間說了句無傷大雅的笑話。
后面長長的隊伍都穿著撣族的節(jié)日盛裝,慢慢流向寨子里的主要道路,引得各家各戶的雞都伸長脖子在呆看,狗們則興奮地在人群中串來串去,好像也被鑼鼓聲感染了,都舍不得吠叫,也不互撕咬。由于事先用水灑過,路上也沒有揚起灰塵,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祥和的氣氛向寨外的竹林飄去,一直傳到泛著微波的南登河面。
依蓉走在小和尚左邊,望著對面打傘的一個波玲冒,兩人眼光一碰又急忙移開,她好像看見對方的眼仁里有自己的小小人影。她知道這人叫載罕,是曼弄馬寨的小伙子。
載罕也當過小和尚。從九歲到十二歲,在佛寺里吃百家飯吃了三年,念得幾段經(jīng),學了一定的文化知識和為人處事方法。如今一轉眼自己也來給人家當波玲冒,望著那臉蛋子被抹得像個假人的男孩,他想起了那年出家的情景。
也是這樣的場面,只是在他們寨的寺廟,他被大人擺布來擺布去,直到第六天下午才正式剃度,先讓兩個咪玲稍給他洗澡,自己赤條條地站在一個大木盆里緊張得眼睛都不敢睜開,而咪玲稍也不和他開玩笑,平靜地用水一瓢又一瓢地往他頭上淋,象征著洗掉了塵世間的污穢。然后用一條黃布裹住他的下身,送給波玲冒。一個年輕佛爺“巴納巴滴”念了幾句就把他的頭剃成一個像剝了皮的雞蛋……
想到這,向對面掃了一眼,剛好和依蓉的目光相碰。眼光移開后心思卻沒有躲開:如果今天由對面這個妹妹給自己洗澡會是什么情形呢!
“甘朵!甘朵?。ㄗ镞^,抱歉之意),這種場合怎么能想這樣荒唐的事”?他趕緊把心收回來,眼睛平靜地注視前方,穩(wěn)穩(wěn)地舉著長把傘,再也不向對面望。
晚上,月亮像姑娘的臉在天上微笑著,佛寺里點著蠟燭。忙完的人都陸續(xù)回家了。依蓉向佛祖拜了三拜,再向佛爺拜了三拜,后退著出了寺廟的大廳,出來就見載罕在門外等著她。
“蓉,我送你回家,不趕我走吧?”
“罕哥,謝謝你,我家很近,不用送?!?/p>
“狗撲過來我會幫你攆,蚊子飛來先讓它叮我。再說也想去你家討口水喝,你就做個小小的功德?!?/p>
“只是我家的竹樓很破舊,怕弄臟了你的衣服。”
“只要水甜就滿足了。”
于是姑娘在前,小伙子在后,慢慢向她家走去。
依蓉的父母見到載罕,都已知道是今天其中的一個波玲冒。外寨的人來給本寨頭人的孫子當干爹,說明他家的名聲不錯,又見小伙子長得周周正正,先就有五分好感。連忙讓坐:“歡迎,請坐。今天一整天忙,辛苦了。蓉,快給客人倒水?!?/p>
“打擾大爹大媽了。”載罕彎著腰向兩位老人點了一下頭,慢慢地盤腿坐在依蓉母親遞過來的一個草墊子上。
這個家比一般人家寬敞,而且干凈整潔??梢钥闯鲋魅说囊髮嵑颓诳?。
兩個老人隨便和載罕聊了幾句就起身進臥室去睡了。撣族習慣,自己的女兒把小伙子大大方方帶回家,做父母的要表示歡迎之后就躲開,因為人家敢進家門就說明不存什么邪念,在旁監(jiān)視是不禮貌的。至于是否同意女兒嫁給他那是以后的事。
“小孩會餓嗎?你當小和尚時有沒有在晚上偷吃東西?”依蓉微笑著問,寺廟規(guī)定和尚下午五點鐘以后不準吃飯,要當和尚的小孩子首先要過這一關。
“我已告訴他午餐要吃得飽飽的。當年我升和尚那幾天,剛開始很餓,第三天悄悄和一個干媽說了,她沖牛奶給我喝,就挺過了。以后就習慣了。”
“我今天已把牛奶沖好裝在一個暖壺里,放在他的床邊了。”
“你真是個好干媽,想得很周到。”載罕說這句話時眼睛比蠟燭還亮。
“中午我問了佛爺,他說喝牛奶不犯戒?!?/p>
倆人就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依蓉的父母在黑暗中支著耳朵聽,發(fā)現(xiàn)小伙子說話中氣足,條理也清,口氣不急不徐的,和相貌一樣不是特別出眾,也不讓人討厭。而他們談的內容也和白開水一樣,不加糖也不加鹽,便失去興趣,也就把臉貼緊枕頭,睡著了。
當蠟燭點完一支,載罕站起來告辭,依蓉也不挽留,送他到樓梯口。
載罕踏著月光回佛寺去睡覺,一路上他不回味和依蓉談話的內容和她當時的神態(tài),只在想她給小和尚沖的那杯牛奶味道會怎么樣呢?
十天后,月亮還剩下半張臉,南登河在泛著銀灰色的光,一叢叢鳳尾竹在岸上扭著腰慢慢起舞。載罕和依蓉相偎著坐在草皮上,風將他們的對話悄悄送到山腳下的云那里。
“妹,這幾天沒有見到你,夜特別長,枕頭和石頭差不多,菜里放多少油鹽和佐料味道也是淡的。”
“哥,我只是田邊的小秧雞,不是美麗的孔雀。”
“我不是王子,不需要孔雀在家中開屏;我只是個盤田種地的農(nóng)夫,有個乖巧的秧雞陪伴在身邊就是前世修來的福?!?/p>
……
月亮聽得臉有點燒,急忙躲進一朵云彩里去了。
依蓉回到家,母親還坐在正屋里等她,桔黃的燭光照得家中所供的佛祖半明半暗,只那慈祥的慧眼在平靜地看著這對母女。
“蓉,你和弄馬寨的那小伙子好上了?”
“媽,我們只是朋友,還沒有談什么?!币廊氐拖骂^。
“你已十七歲,可以找個人來上門了。那家人的條件是不錯。只是現(xiàn)在地方又要開始亂了,你們晚上出去不要走遠,小心被緬兵抓去當伕子?!?/p>
“我們不去遠處?!?/p>
依蓉的母親呼出一口氣,對著佛祖雙手合十念了半天,拜了三拜,進臥室休息了。
躺在床上的依蓉也體會到載罕說的:枕頭硬得像石頭。頭腦里在想著以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樣?應該是載罕的父母派人來她家提親,雙方家長協(xié)商來協(xié)商去,最后在某一個吉日,載罕在一大幫朋友簇擁下,敲鑼打鼓來到她家,熱熱
鬧鬧舉行婚禮,雙方老人為他倆拴線,滴水,念了很多的吉祥話,然后他們就成了正式的夫妻。以后生個孩子,她的弟弟妹妹也長大了,于是兩人就搬回載罕的家,或和他的父母同住,或分出來單獨過。
這是她見到也想得到的撣族青年男女的愛情生活及結局。說不上有多少憧憬,只是像寨邊的南登河一樣每天從北往南流呀流,雨水天漲大水,河面渾;旱季河淺,水清,河底的石頭都像被誰擦過一樣光潔。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既然一切都是自自然然地來到,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依蓉盯著枕邊從竹笆縫隙溜進來的月光漸漸模糊了。
第二天依蓉從江邊洗澡回來,一進家門就看見有個打扮時髦漂亮的女子坐在晾臺上,剛要打招呼,對方卻叫了起來:“阿羅哎,小依蓉長成大姑娘啰。在外面哪個敢認?”說完夸張地直咂嘴。
“原來是依香表姐,你打扮得這么漂亮,我們更不敢認?!?/p>
這依香五年前去寶石場賣貨,后來就沒有音訊,原來跑去泰國打工。
“在那邊語言很好學,和我們的話差不多,賺錢也比緬甸地方容易,只是東西也貴?!?/p>
“沒有馬蚌丁,警察不抓嗎?”依蓉的父親插話。
“舅舅,泰國的身份證叫瑪巴拉察春,不叫馬蚌丁。泰國人很文明善良,警察抓到也只送回邊境,不會像緬兵一樣亂打人亂罰款。再說會有人照顧,不容易被抓。蓉,跟姐姐去吧?!?/p>
“我哪里也不想去?!?/p>
“是不是找到愛人了?”依香說著刮
了一下她的鼻子。兩人于是躲進依蓉的臥室說悄悄話,不時傳出輕輕的笑聲。
天氣越來越熱,山上吹過來的風開始有濕沉沉的氣息,這是雨季天要來臨的象征。放荒的田里東一片西一塊長著綠油油的野菜和小草,就像有人專門栽種過一樣。人們開始整修水溝和農(nóng)具,只要引水往田里一灌,喚醒在土里沉睡的泥鰍黃鱔和勤勞的蚯蚓,新一年的播種季節(jié)就來到啦。
山上的樹葉原本就沒有枯黃,只是掉落了一部分,這時候悄悄冒出一大片嫩葉,黃花白花也開了不少,引得蜜蜂撅著小屁股在那里興興頭頭地亂鉆,各種蟬更是扯著嗓子在“直溜——直溜”、“依呀——依呀”地歡叫。
在這生機勃勃的季節(jié),載罕和依蓉愛的佛塔也建得差不多啦。從曼弄馬寨到依蓉他們曼登寨的那條小路落滿了載罕的腳印,河邊那排鳳尾竹上棲息的小鳥也記得了他們的身影,只要他倆走到那下面,小鳥就會“嘰嘰喳喳”地議論不止,誰知是在向他們祝福呢,還是在說三道四,也許在提醒他們趕快結婚。
正在這時一條消息就像傳說中魔鬼吹出的陰風,飛快地在各寨傳著:緬軍又要去打仗,要大量抓伕啦。
撣族軍的地下組織“擺勐”成員也馬上傳話給各寨頭人:“緬軍要抓伕,青壯年男子能躲的最好到山上去躲幾天?!?/p>
很快又有確切的消息傳來,曼秀寨的五個青年趕街回來路上被抓,已被弄到緬軍的營房關了起來。
抓伕是緬軍的習慣,誰也不知道是他們軍紀有明文規(guī)定或者是從阿公阿祖那里傳下來的規(guī)矩,反正來到這里的緬軍部隊都動不動就抓伕。借口是要進山攻擊各族的反緬武裝,進剿販毒集團,必需有民伕為他們背各種軍需用品。而且往往是需要一百個人就要抓兩到三百個人關起來,讓有錢的或怕死的家屬拿錢來贖回多余的人員,用來補充軍費開支的不足。
這晚,載罕又來了,依蓉的父母堅決不讓他們再出門:“孩子,有什么就在家談吧,以后不要再來,等邁過這道高田埂再說?!?/p>
“我要出門躲幾天,特意來告別大家。”
“佛祖保佑你,孩子。不會有事的。到了雨水天不打仗了,你就能平平安安回來?!币廊氐哪赣H平靜地說著,這樣的事每年都碰到,大家都已習慣了。
“到外面機靈一點,方便就帶個口信來,讓我們放心。不方便就不要給人亂傳信?!币廊氐母赣H也叮囑。
依蓉默默坐在那里,不停地給載罕的茶杯里加水,氣氛實在悶得難受,載罕只好告辭,向佛祖深深拜了三拜,然后分別給依蓉的父母行了合十禮,退出了門。
依蓉送到樓下。
“蓉,你不要擔心,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回來找你?!闭f時,那一向坦然明亮的眼睛總是有點躲躲閃閃。
“罕哥,你放心吧,在外面要會照顧自己?!毕肜氖?,在家門口總是不好意思,心里有點堵,又覺得不是什么生離死別,只得笑了笑:“到了別的地方不要被人把你的心偷走?!?/p>
“不會的。你要好好照顧家里人?!闭f完轉過身走了。
他不能把真實情況告訴依蓉,像他這樣的人如果被緬軍抓去當伕子,被人供出家中真實情況,那是多少錢都贖不出來的,而且會一直去好幾個地方,飯吃不飽,要背很重的東西。碰到打仗,還要被捆住雙手,把他們推在前面擋子彈和踩地雷。能活著回來也只剩下半條命了。
三個月后,秧栽完了,一片綠色覆蓋了整個田野,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山腰總是掛著一層灰暗的云。
依蓉每天還是靜靜地勞作,做家務,趕街,人們看不出她有什么心事。
只有當她去河邊洗衣服或挑水,看到那片以前他們約會的鳳尾竹林,才會眼睛直直地盯上幾分鐘,然后輕輕呼出一口氣,不去理會上面“嘁啾”議論的小鳥,匆匆走回家。
這一日,載罕的家終于請人正式來給依蓉家傳話:載罕已安全跑到泰國,等在那邊有了落腳之處再來接依蓉。
“為什么要跑去那么遠的地方?”依蓉的父親問。
“他大哥在山上當撣族軍,如果讓緬軍知道了是很危險的。他父母只好讓他跑。還請你們要諒解。”來人輕聲說完,還下意識地往門口掃了一眼,生怕有人進來。
“蓉,不要急,這是緣分也是命,要來的事總會來的。”母親只能這樣安慰女兒。
依蓉靜靜地坐著,點了點頭,不說話,也不掉眼淚。
只是從那以后,人們經(jīng)常見到一個姑娘站在鳳尾竹下,望著河水發(fā)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