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南
有點意外,我在谷歌地圖上找到了荒木經(jīng)惟架在家中陽臺上的相機。
那是一幢藍色的小房子,谷歌地圖上為它標了一行小字“ARAKILTD”,這是在日本“3·11”大地震后荒木經(jīng)惟搬去的新家,離和妻子青木陽子一起生活的位于豪德寺的住所只有一站電車的距離。
而陽臺上被谷歌拍到的,是臺外形很普通的相機,被一個三腳架支撐在比欄桿稍高的地方。鏡頭斜斜地對著東京都世田谷區(qū)梅丘站附近的一條小街。
這是一個在日本都市里再普通不過的街區(qū)。密密麻麻沿街架著電線,只有兩車道的小路兩旁基本上都是兩三層、略顯拮據(jù)的民房。如果當?shù)鼐用裣肴ナ袃葷冗@樣時髦的購物區(qū),要搭上大約半個小時的電車,只有一條小田急電鐵小田原線經(jīng)過梅丘這個小站。
從地圖上看,荒木經(jīng)惟的家離車站不遠,往西北方向走三個街口便是,家附近有不少在當?shù)孛朗嘲駟紊弦晕锩纼r廉而著稱的人氣壽司店,但如果想去便利店買瓶酒可能要走到車站附近。
而就是對著這樣的如常街景,荒木經(jīng)惟自2011年3月11日,也就是日本“3·11”大地震事件后,每日在自家陽臺上持續(xù)拍下同一個街道場景的不同變換,并于2014年與河出書房新社合作出版《道》一書。今年,人民郵電出版社引進出版《道》一書的中文簡體版。
而開頭在谷歌地圖上發(fā)現(xiàn)的那臺相機(攝于2013年的街景照片),應該就是創(chuàng)作這本書的那一臺?;蛟S谷歌地圖素材采集車經(jīng)過之日,荒木經(jīng)惟剛剛按下快門。
地震·節(jié)點
2011年,這一年荒木經(jīng)惟71歲。陪伴了他20年的愛貓奇洛(Chino)剛剛去世一年。在這個時期,無論是誰采訪,只要問起奇洛,他就會說句:“貓死了”,不愿別人再提貓這個話題。
從官網(wǎng)提供的訊息來看,這一年中他至少給自己安排了15項工作—7本書,8次展覽。這個數(shù)字當然離他的巔峰期1998年一年64項出版和展覽工作有一定差距,但這已經(jīng)是他確診前列腺癌、經(jīng)歷手術進行恢復的第二年。
這一年對于荒木經(jīng)惟來說,或者應該說對于每個日本人來說,影響最深的事就是“3·11”大地震。這次高達9級的地震引發(fā)的巨大海嘯對日本東北部巖手縣、宮城縣、福島縣等地造成毀滅性破壞,并引發(fā)福島第一核電站核泄漏。而這也是日本自1923年官方測定地震震級以來,該國震級最高的一次地震。依據(jù)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收集的資料,這次強震使日本本州島向東移動大約3.6米,地軸移動25厘米,使地球自轉加快1.6微秒。而在災難中死傷及下落不明的人數(shù)達近三萬。
這次“地震,海嘯,核輻射”三重傷害所帶來的反思籠罩著整個日本社會,因此產生的傷痛也深深埋入日本人的集體意識之中。在震后,日本文藝界所出現(xiàn)的文學創(chuàng)作或影視創(chuàng)作都有不少對傷痕心理的探討并與大地震相呼應。
荒木經(jīng)緯的創(chuàng)作脈絡上也添了一個新線索,如果將2011年看作是他的一個創(chuàng)作節(jié)點的話,在此之后他創(chuàng)作了若干系列都帶有“震后遺痕”的意味。其中一份重要的代表作便是他在大地震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墮落園》,荒木經(jīng)惟將豪德寺家里的陽臺布置成拍攝場地,在黑色的背景下,用陶瓷娃娃、恐龍模型和花試圖重現(xiàn)一個“樂園”,然而他也清晰地意識到,“這終究不能變成一個完完全全的樂園。落入了陰間的世界,因此我稱之為—墮樂園?!?/p>
可能由于《墮樂園》用非常多的隱喻符號,帶有視覺刺激的直閃布光和強烈的主觀表達,使其成為荒木經(jīng)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并在全球范圍內進行過多次巡展。而時間線索上與《墮樂園》接連創(chuàng)作的《道》,雖然不如前者有名,但也是一組讓人尋味十分的“震后”作品。
這組以紀實、同義重復手法創(chuàng)作的街景照片,是荒木少有的一組“溫和”照片。如果只看一張,恐怕覺得沒什么特別,就像路上塵埃上的一個腳印,平凡瑣碎,但一組作品看下來,重重疊疊腳印似乎就組成了一條前方說不清道不明的路,它可能通向什么方向,也可能僅僅是一個循環(huán),讓人感慨無法預知的未來和無法把握的當下—而這種強烈的“無常感”也正構成了荒木在這一時期的拍攝特色。
陽臺·命題
1971年,日本千葉大學攝影印刷工學科出身、供職于日本電通廣告公司的荒木經(jīng)惟與同事青木陽子結婚,并一同蜜月旅行。他將此期間照片僅僅按照時間順序排列,且略加刪減,自費出版《感傷之旅》。從這本自述體攝影集開始,荒木算是正式推開攝影藝術創(chuàng)作的門廊。
在 1982年,荒木經(jīng)惟夫婦搬入豪德寺住所之后,“陽臺”逐漸成為他的一個重要的拍攝之地。在這里,生活四季被他用鏡頭娓娓道來,他的妻子陽子如何在陽臺上晾曬衣服、在陽臺的雪地里打滾或者穿著比基尼曬日光??;小貓奇洛曾愉快地在欄桿上飛跑;一家人在陽臺一起放風箏,看風箏飛過鄰居的屋頂,漸隱在純凈的天空中……
這些照片被收錄在影集《感傷之旅·冬之旅》的下半部—冬之旅部分。而這些人生充滿愛和愉快的片段,最終以1990年陽子患病入院和最后去世為落音。
喪妻之后的荒木經(jīng)惟又緊接著經(jīng)歷了與好友筱山紀信因攝影理念不合而分道揚鑣,陷入低潮的他坐在陽臺上久久地望著天空,拍攝了表現(xiàn)變幻無盡天空的《空》。而在2008年面臨第二個人生低潮—被查出患有前列腺癌時,荒木經(jīng)惟又坐回到陽臺同樣的位置,以天空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空2-遺作》等。
直到2011年住宅被拆掉截止,可以說這塊方圓之地刻蝕著荒木經(jīng)惟近30年的人生曲折??赡芩珢圻@個陽臺了,還曾為它專門出版了一本畫冊《愛的陽臺》。
時光無情,陽臺成為凝視日常,見證無常的場域。妻子走了,后來奇洛也走了,只剩下玩具恐龍,一切開始變得荒蕪,最后連陽臺本身也不存在了,2011年“3·11”大地震,東京都普遍感到5級以上震感,這處豪德寺的舊居在因市政計劃拆遷而消失。
之后荒木經(jīng)惟搬到新家,而拍攝《道》的陽臺,荒木經(jīng)惟的第二處陽臺。雖然它毫無舊日痕跡,但它在荒木經(jīng)惟的創(chuàng)作中,依然擔當著對“無?!边M行觀察和探討的角色。
無?!ぷ⒛_
從谷歌地圖上看,陽臺上那臺照相機呈略微俯視的視角,讓鏡頭成為一雙冷靜的凝視之眼,記錄著蕓蕓眾生。
在這些連續(xù)的照片中,流動著四季,起落著時辰,在日復一日中,街道兩邊的灌木叢被修剪了形狀,走過街頭的人仿佛被均衡地分配著喜怒哀樂的情緒—上天看上去非常公平。偶爾有不尋常的事件:雪天里的雪仗, 一起被圍觀的交通事故,節(jié)慶搬運佛像的人群,但只是像煙火噗地一下,立即轉為平靜。
聯(lián)想到佛教的“無常觀”,其中“諸行無?!薄拔逄N無?!薄翱铡比齻€層面似乎都能從這些街道照片中品出一二?!爸T行無?!奔粗鲝埲f物流轉,常恒不變的事物是不存在的—街道上的景色看似不變但實則日日不同;“五蘊無?!奔从钪嬷械囊磺形镔|現(xiàn)象包括眾生身體都不會恒長存在—街道上發(fā)生過一場場生死之劫;“空”,即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哪怕鏡頭停止了拍攝,一切還是既往發(fā)生,生死如一地輪回著。
無常觀對日本人來說,是深耕在集體意識中的。在與大陸分離,四面臨海的土地上生活,從遠古開始就不斷受到地震、臺風等自然災害的侵襲。在此自然條件下,日本人就會產生“自然無?!钡乃枷?。其后又隨著佛教的傳入,“自然無常”思想與佛教中的“無?!彼枷胂嘟Y合,最終形成了日本人獨有的無常觀思想,即在消極悲哀地感嘆世間無常的同時,又不停地在無常中尋求生存。
或許這正是在經(jīng)歷“3·11”陣痛以及癌癥折磨后的荒木經(jīng)惟,在古稀之年借用《道》系列,讓眾人體悟的吧。
(作者為攝影媒體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