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凱 齊敏倩 馮晨晨

美國斯坦福大學校園

張首晟走了。

12月6日，張首晟的家人發(fā)布聲明，確認這位55歲的著名美籍華裔物理學家于12月1日意外離世，并指出去世之前，張教授曾與抑郁癥做過斗爭。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奔胰艘盟白類鄣囊皇自妬淼磕钏?/p>

張首晟走得太突然，以致外界傳言四起。生前，他是備受尊敬的物理學家、投資人和區(qū)塊鏈布道者，著名“天使粒子”的發(fā)現者和聞名硅谷的天使投資人。他的突然離世和有限的信息令種種謠言和“陰謀論”甚囂塵上。謠言一：張首晟離世與芯片產業(yè)爭斗有關;謠言二：張首晟因不堪301調查的壓力自殺;謠言三：張首晟在斯坦福大學跳樓自殺。

12月7日，張首晟創(chuàng)立的丹華資本發(fā)出聲明：丹華資本并未受到所謂301調查，“FBI突襲辦公室”等純屬臆想;同時，聲明特別指出，丹華美元在區(qū)塊鏈投資所占資金的比例非常小，而且在早期已經退出大部分。

折戟區(qū)塊鏈？

張首晟一度被譽為區(qū)塊鏈布道者。

張首晟對區(qū)塊鏈的技術前景十分看好，也樂于向他人普及區(qū)塊鏈知識。他強調區(qū)塊鏈的應用方向不僅有穩(wěn)定貨幣，還包括區(qū)塊鏈拓展、綠色環(huán)保區(qū)塊鏈、網絡基礎設施區(qū)塊鏈化、區(qū)塊鏈和人工智能的共生、區(qū)塊鏈身份和信用管理、基因組學和生物醫(yī)療的數據市場等。

在2018年初的一次演講中，張首晟提到，“差不多在四年前，區(qū)塊鏈出現的時候，我就對這個領域非常關注”。他表示，“區(qū)塊鏈技術可以把經濟行為加上隨機的數學算法使得網絡達到共識……這就更能導致一個新的互聯網革命，一個合久必分的時代就會到來。

于他而言，區(qū)塊鏈不是炒幣或投機，而是美妙的數學原理。他并不在意區(qū)塊鏈引發(fā)的爭議，追求數學上的合法性。區(qū)塊鏈世界最底層的構架是數學，公鑰和私鑰的組合，就建立在數論之上。將區(qū)塊鏈作為信任機制，在他看來是最自然的做法。

他一直堅信，建立在數理邏輯基礎之上的人類理性，最終會解決人類自身發(fā)展中碰到的所有問題。這令他成為為數不多推崇區(qū)塊鏈技術的科學家。

香港科技大學物理系教授戴希回憶說， “2012年冬天，我們在三亞開會，在飯桌上，他用幾張餐巾給我講比特幣背后的數學原理和區(qū)塊鏈技術，一直講到半夜。他說曾用整個圣誕假期的時間，把中本聰的原始論文整個推導了一遍，對其背后嚴謹的數學原理嘆服不已，并認為是未來人類社會建立的基礎?！?/p>

張首晟對區(qū)塊鏈的推崇也影響到丹華資本的投資方向。天眼查顯示，丹華資本公開投資的區(qū)塊鏈項目有37個，包括FCoin、Hydro、SFOX、OX等，占總投資項目數的近三分之一。

張首晟意外身故后，外界將其死因和區(qū)塊鏈代幣暴跌聯系起來。有丹華資本LP（投資者）稱基金業(yè)績慘淡是其生前壓力之一，丹華資本原本只對區(qū)塊鏈項目進行股權投資，但2018年1月后重倉進場投資代幣，怎料將大部分資本投資在了歷史最高點。基金投資的ZIP、UUU、HSC、IHT、RFR均告慘敗，僅有ZIL及時退場收回成本。在交易所中投資的OK和Fcoin也幾乎清零，成為這一場資本泡沫中，最被看好也最為萬眾矚目的失敗者。

他一直堅信，建立在數理邏輯基礎上的人類理性，最終會解決人類發(fā)展中碰到的所有問題

對此，丹華資本12月7日嚴正反駁：丹華美元在區(qū)塊鏈投資所占資金的比例非常小，而且在早期已經退出大部分。

曾和丹華資本有過深度合作的投資人王宇也不認可這種說法，他告訴記者，資本絕不是張教授自殺的原因。首先，就他和丹華資本接觸情況看，在區(qū)塊鏈領域，丹華資本對外投資單個項目金額較低，且會獲得公司股權。其次，像張教授這樣的情況，想投錢給他做項目的大有人在，不會太在意一時得失。

王宇和張首晟有很深的淵源。早在2012年，他在加州讀書時，張首晟就是他的偶像。當時，張首晟早已在硅谷華人圈聲名鵲起，其創(chuàng)辦的丹華資本在硅谷華人基金中也首屈一指。張首晟到伯克利講座，他慕名而去?！叭逖?、平和、平易近人”是張首晟給他留下最深的印象。回國之后，經由硅谷某大佬介紹，張首晟旗下的丹華資本投資了他正在負責的某個項目。

在他看來，張首晟是個專心做學術研究的人，在投資方面更相信公司員工，他一直以支持年輕人的方式運作丹華基金。具體項目層面，所有項目都是由其副手在看。

“我個人感覺，丹華資本內部管理相對混亂，有種風云涌動的感覺?！蓖跤罡嬖V記者，丹華資本投資情況不理想與此不無干系。

跨界投資人

斯坦福大學給張首晟的一生留下深刻烙印。

斯坦福大學的自由空氣在成就他科學夢想的同時，也促使他完成了從科學家向投資人的華麗轉身。

在斯坦福大學，有一個廣為流傳的經典事例：在美國經濟大蕭條時代，兩名斯坦福學生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工學院院長拿出一張5000美金的支票支持他們創(chuàng)業(yè)。這兩個學生是休利特和帕卡德，后來，他們創(chuàng)立了一個偉大的公司——惠普。

在斯坦福大學歷史上，不乏眼光獨到的天使投資人。除了惠普之外，斯坦福歷屆師生創(chuàng)辦的公司還有因特爾、雅虎、谷歌、VMWARE（虛擬系統）思科等。張首晟曾在一次演講中提到，如果將所有斯坦福大學師生創(chuàng)辦的公司看做一個經濟實體，其 GDP在全世界所有國家中排第10位。

這給了張首晟絕對的信心。

2013年，張首晟與學生谷安佳共同創(chuàng)辦了丹華資本。在斯坦福，優(yōu)秀投資者眾多，但在職教授專門做一個風險投資基金，張首晟是第一人。

張首晟將“用投資傳播科學的榮光”視作自己的使命。張首晟曾說，自己做VC的使命都暗含在丹華資本的LOGO里：三角形的LOGO，頂角代表投資，兩個底角分別代表教育和科研，對應的正是“產學研一體化”的終極目標;LOGO上兩道交叉線象征著跨界和連接，把科學和投資連在一起，把中國和美國連在一起;“丹”取之于斯坦福，“華”取之于中華，意在搭建一條中國連接世界創(chuàng)新之源——斯坦福大學和硅谷的橋梁。

在他看來，這個時代最缺乏的就是把科學與投資真正結合起來的通道。張首晟明白這種跨界有多難，“跨界難度越來越大，但總要邁出這一步”。

張首晟將丹華資本視作打通這一通道的密匙。

帶著這個理想，丹華資本專注于投資美國最具顛覆性的科技及創(chuàng)新的商業(yè)模式，包括人工智能、大數據、醫(yī)療健康、企業(yè)級應用、區(qū)塊鏈等領域，試圖連接美國創(chuàng)新與中國市場。

在募資階段，丹華資本便已獲得市場青睞。2013年底到2014年中的6個月時間里，丹華資本第一期完成了9200萬美元基金規(guī)模。隨后，阿里巴巴、北京首鋼等國內明星企業(yè)紛紛入局，逍遙子張勇個人曾出資2000萬元入股丹華。2016年11月，科大訊飛曾承諾向丹華資本投資500萬美元。2017年底，京東方曾宣布向丹華資本注資6000萬元人民幣。

值得一提的是，在丹華資本投資組合中，網站優(yōu)化云服務公司Optimizely和無人機平臺公司3DR被諸多外媒視為最有可能進入“獨角獸俱樂部”（估值達到10億美元）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他們不少投資項目，同時都得到了安德森·霍洛維茨（Andreessen Horowitz）、紅杉資本以及Greylock等美國主流VC投資，這也體現了丹華資本的投資眼光和競爭力。

VMware是丹華資本的經典成功案例。張首晟曾在采訪中表示，自己與斯坦福計算機系教授孟德爾·羅森博格是鄰居。有次羅森博格和自己閑聊起他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VMware，張首晟很快看到了其中機遇，當即決定投資入股。該項目后被EMC收購，又在紐交所上市。截至2018年12月7日，VMware總市值達666億美元。

斯坦福大學物理學教授、丹華資本創(chuàng)始人張首晟

丹華資本主要投資早期以及成長期公司。創(chuàng)投行業(yè)數據庫Crunchbase數據顯示，丹華資本通過兩只美元基金總共募集了4.345億美元資金。目前管理超過6億美元規(guī)模的兩只美元基金和一只人民幣基金。

據天眼查顯示，其人民幣基金名為丹晟創(chuàng)業(yè)投資管理（北京）有限公司，該公司成立于2016年9月，注冊資本為3000萬元，其中，谷安佳出資1800萬元，為大股東。張首晟的名字未出現在公司資料中。

丹晟投資曾在去年11月參與了享睡空間的天使輪。享睡空間CEO代建功對記者表示，他所認識的張教授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也是令人敬佩的偉大科學家。

科學家的投資哲學

選擇跨界之前，張首晟就認為科學家搞投資有優(yōu)勢，“科學家更早接觸到優(yōu)秀的科學發(fā)現與優(yōu)秀人才，比其他人看得早、看得遠、看得更深?！?/p>

第一性普世原理是張首晟投資哲學核心所在。“我一直用第一性原理（first principle）來指導投資。所謂第一性原理，是物理、化學等科學領域最基本的原理，關于宇宙運轉和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本質法則?！?/p>

第一性原理最早由亞里士多德提出，“在任何一個系統中，都存在第一性原理，即一個最基本的命題或假設，不能被省略，也不能被違反?！?/p>

羅振宇在《羅輯思維》中總結道，“第一性原理的思考方式是用物理學的角度看待世界的方法，也就是說一層層剝開事物的表象，看到里面的本質，然后再從本質一層層往上走?！?/p>

第一性原理與道家強調的大道至簡相通。張首晟試圖將錯綜復雜的投資最簡化，尋找一個永恒的公式。他常常在演講中提到“財富公式”，其原理與著名的f*=（bp-q）/b凱利公式類似。

美國斯坦福大學校園

張首晟在復雜的風險投資中提煉出兩個最基本的參數p和r（p是投資成功的概率;r 是投資回報率）。由于p往往小于1，這意味著它有一定失敗概率。在投資過程中往往面臨資金分配問題，此時需要引入一個投資比例的概念，將投資比例設為F，那么F=pr-1/r-1，如此一來，就能依照統計學原理進行投資。當然，現實中的風險投資要復雜許多。

在張首晟看來，第一性原理往往具備普世價值，放之四海皆準，不會因為換一個行業(yè)就失靈。也正因如此，他常常將物理學、生物學、統計學等其他領域的科學原理引入投資學之中。

張首晟十分推崇香農的信息論，熵的概念成功將熱力學公式帶到了信息學，也同樣適用于投資學。他認為，把投資和信息連接在一起的價值不亞于愛因斯坦將能量與物質連接在一起。“投資追求與科學追求類似，最終都是將看起來不相關的事物聯系起來，以洞察全局?！?/p>

張首晟常拿達爾文進化論舉例，“整個進化史，最終動力就是適者生存，這是生物學的最高原理，在商業(yè)和投資領域同樣適用?，F實告訴我們，競爭越激烈的領域，其幸存者往往越優(yōu)秀?！?/p>

人至中年，張首晟早已形成完備的世界觀，這才有了明晰的投資哲學。然而年輕時，張首晟也曾迷茫不已。

1981年暑假，張首晟曾經去過德國哥廷根的大學城，參觀當地墓地，有許多著名物理學家都長眠于此。在那里，每個人的墓碑上，都鐫刻著他們生前的成就：海森堡的墓志銘是 “測不準原理”，奧托.哈恩的墓碑上是一道核反應公式，波恩是對波函數概率的一個分析……

震撼之余，年輕的張首晟確信自己找到了人生方向。

在后來的一次演講中，他說早已想好了自己百年后的墓志銘：“按第一性原理思維！”

張首晟的投資哲學有眾多追隨者。

幾年前，陳猛在清華經管學院偉倫樓報告廳，聽了張首晟教授名為《科學、創(chuàng)新與投資》的講座。陳猛是物理專業(yè)的學生，當時正在創(chuàng)業(yè)，和張教授有著相似的人生軌跡。也正因如此，他格外崇拜張教授。

在同記者提及當年的情景時，陳猛仍激動不已。

“當時人很多，我去得比較晚，坐在后排，沒有機會和張教授互動，感覺非?？上??！睋惷突貞洠菆鲋v座，張首晟教授從自己的研究經歷講起，循序漸進，非常樸實。從科研到投資，張教授一直貫穿著他的科學思維方式;他很推崇第一性原理和普世性。

“Trust math and physics”，張首晟的觀點讓陳猛深受啟發(fā)，他渴望像教授一樣用科學思維方式思考問題、做事;多接觸與自己領域無關的知識，找到事物之間的共性;追求真理和自然之美。

不完美的世界

在生前演講中，張首晟多次提及量子世界的完美。

”量子世界有一個非常奇妙的現象，比如說有一個基本粒子，它要通過兩個孔，在孔背后形成一個干擾的條紋，一個經典的粒子要不從左邊穿過，要不從右邊穿過，但是量子的粒子同時穿過兩個孔，這是非常神奇的量子世界，這說明量子世界有一種平行性。”他說。

轉型投資人以后，張首晟常常被問及時間分配問題，他答道，“100%時間做教育;100%時間做科研;100%的時間做投資。”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奇妙的網絡效應，“當你做了n件事以后，再做n+1件事就非常簡單，你可以融會貫通，前面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為你的工作鋪路?！?/p>

“我一直以來都堅信數字，不管是方程還是邏輯都引導我們去思考。但是在如此追求了一生后，我問自己：邏輯到底是什么？誰決定緣由？我的探索讓我從形而下到形而上，最后到了妄想癥，就這樣來回走了一趟?！?/p>

電影《美麗心靈》人物原型——數學家約翰·納什1994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時如是說。

張首晟和納什盡管研究方向截然不同，卻殊途同歸。他們窮盡一生探索美麗的數學概念，醉心于尋美求真。對于科學之美的追求指引了他們一生。

別了，張首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