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全
廠二車間
9月8日,受中陽幾位朋友的邀請,我來到了位于呂梁山中陽縣的車鳴峪。在這個距縣城15公里的山溝里,有一座神秘的三線建設的兵工廠——山西新建機器廠。
什么是三線建設呢?在20世紀60年代初,隨著國際形勢的演變,我國周邊形勢異常嚴峻。由于當時我國的工業(yè)、鐵路等過于集中在沿海城市,一旦發(fā)生戰(zhàn)爭,我國的工業(yè)將很快陷入癱瘓,工業(yè)布局非常脆弱。為加強戰(zhàn)備,1964年,中央決定建設第二套完整的國防工業(yè)和重工業(yè)體系,將國防、科技、工業(yè)、交通等生產資源逐步遷入三線地區(qū)。從1964年到1980年,三線建設歷時15年之久,實現了國家建設的重點由東部向西部的遷移,建成了鞏固的戰(zhàn)略后方。
山西是當時黨中央確定的“三線建設”重點地區(qū),如管涔山區(qū)被確定為北京市的戰(zhàn)略后方基地,以長治市為中心的太行山區(qū)被確定為天津市的戰(zhàn)略后方基地,呂梁山區(qū)被確定為太原市的戰(zhàn)略后方基地。長達20余年的山西“三線建設”,不僅為我國國防工業(yè)發(fā)展做出了突出貢獻,為山西現代新型工業(yè)體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而且孕育了“艱苦創(chuàng)業(yè)、敢打敢拼;顧全大局、團結協作;愛國奉獻、不怕犧牲”的“三線精神”,同時也為山西留下了數量眾多、種類豐富的工業(yè)遺產。
看門前的解說牌介紹,山西新建機器廠代號為9141,于1965年經國務院周總理批示,由沈陽53廠分遷來支援三線建設,主要生產7.62毫米步槍子彈,是當時重要的槍彈供給基地之一。
根據網上查閱的資料顯示,山西新建機器廠于1966年5月12日開工建設,總投資1344萬元,職工總數1884人,連同家屬5000余人。當時有革命戰(zhàn)爭中出生入死的老紅軍、老八路、黃巖洞的老軍工,有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熱血青年,他們拋親舍友,遠離故土參與建設,1969年8月全面投入生產,每年生產子彈一億發(fā)。
雖說已然是滿目瘡痍,但依然可見從前的生活區(qū)、學校、醫(yī)院、商店等完整的生活服務系統(tǒng),而且有建于深山洞穴式的廠房車間以及各種射程的試彈車間。經過40多年風雨歷程,這個國有軍工企業(yè)已經搬走,曾經的輝煌成為了歷史,只剩下青山依舊,斷壁殘垣的廠部大樓、生活區(qū)和依稀可見的標語,足以見證當年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1991年,車鳴峪兵工廠搬遷到晉中市榆次區(qū),重新組建領導班子,產品開始軍轉民,由子彈制造轉為民爆器材的生產,昔日輝煌的車鳴峪冷清下來,逐步被人們遺忘。
原廠區(qū)
原廠區(qū)
據朋友講,近年來中陽縣政府計劃在車鳴峪山西新建機器廠舊址上著手搞紅色旅游項目,但始終由于資金不到位等原因停滯。據朋友說有一條運煤專線即將在車鳴峪中心穿過,聽聞此消息不禁使人唏噓:鐵路若穿過這里,勢必會對自然生態(tài)造成不可預見的破壞,也對車鳴峪兵工廠遺址遺跡保護開發(fā)造成不好的影響吧。
進入廠區(qū),空蕩寂靜,沒有幾個人,可以看到一些曾經的標語,站在標語前確實可以想到車水馬龍、熱火朝天的曾經。
我們一行人避開管理人員,先四肢著地爬過近60°的斜坡,進入了一間像瞭望臺的房子。房子里有一個黑黝黝的洞,往外冒著寒氣。朋友招呼大家打開手機手電,沿著洞邊水泥臺階往下走。臺階只有六七十厘米長、15厘米左右寬,百余個臺階大家走了約七八分鐘,都已滿頭大汗。不是累,而是確實驚險,因為一不小心就會失足掉下去的。
車間內標語
車間內標語
到了洞底,轉過一間小房子,眼前豁然開朗,原來是石頭山中開挖的巷道式車間。車間高度有六七米,10米寬,雖說多年不使用,但還是顯得很整潔,估計是開發(fā)者精心打掃過的。墻上的標語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寫的,雖顯得斑駁,但依舊可以看出當年書者筆鋒的蒼勁有力。
在車間的中間,呈放著很多制作子彈的機械。車間的邊上有各種檢測、存放產品的房子,從彈頭的檢測到彈殼的檢驗,一應俱全??梢钥闯觯敃r對產品的精工細作和嚴格要求。最打動我的還是墻上的標語:“三線建設要抓緊,就是同帝國主義爭時間”“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能勝”“全黨抓軍事、實行全民皆兵”……
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具有強烈時代特征的口號讓我激動萬分,我小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地背誦過,現在讀起來依舊可以感到那個充滿激情時代的強烈脈搏,因為口號不僅反映了新中國建設的不易,反映了老一輩革命者的高瞻遠矚,更反映了那個年代一群愛國者和踐行者身處惡劣環(huán)境卻充滿報效祖國的慷慨情懷!
按原路返回,站在半山腰看到又有兩輛車駛過來,幾個人走出車外,高興地指指點點,有說有笑。過去一問,居然是原新建機器廠的員工們回這里懷舊??吹轿覀儯蠹耶惪谕暤叵蛭医榻B:“這就是以前二車間張慶余主任!”
張慶余主任今年56歲,穿一件深藍夾克,中等個頭,顯得非常干練。他熱情地和我們握手后,就開始給我們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
20世紀60年代中期,面對不斷變幻的國際風云,毛主席提出了“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偉大號召,黨中央決定部分兵工廠向深山轉移,于是,一個個三線兵工廠開始籌建,我們山西新建機器廠就是其中之一。廠址是敬愛的周總理親自選定的,廠名代號為“9141”,1966年5月12日山西新建機器廠正式成立。當時,有革命戰(zhàn)爭中出生入死的老紅軍、老八路、黃巖洞老軍工,有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熱血青年,他們拋親舍友,遠離家鄉(xiāng)父老來到工廠所在地——山西省中陽縣車鳴峪村水峪溝子,開始在這個偏僻荒涼的深山溝里從事7.62MM機、步槍彈的生產,這一干就是26年。
山西新建機器廠建廠初期,400位五三廠的員工帶著家屬一同從沈陽遷徙到這里。當年在“好人好馬到三線”的號召下,當時已是七級鉗工的張慶余父親張錦繡帶著一家7口也來到這里,開始了新的生活。對根紅苗正的張家來說,來到這里更是一種幸福。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插隊到盤錦的大兒子、大女兒一并招工到了新機廠,全家人又一次團聚。新機廠最鼎盛時期職工達1580人,全廠職工家屬近5000人,有幼兒園、醫(yī)院、學校、商店等配套設施,形成了比較完備的“小社會”。在解決穿衣吃飯的同時,國家對三線廠也有著政策性傾向,過年過節(jié)還可以拿到供應的水果、大米、白面,與外面的社會相比,車鳴峪簡直是天堂一般。廠里的學校不僅有子弟,還有附近農村的孩子們。很多從小的玩伴至今保持著深厚的友誼。所以每年新機廠的人們都會從四面八方回到這里,看舊址訪老友,其樂融融。作為兵工二代的張慶余7歲來到這里,由小學初中高中,后來考入國防科工委辦的晉峰技校,畢業(yè)后又回到廠里工作,在這里一共呆了24年,結婚生子,當了8年技術員,后來榮升為二車間主任。
張主任介紹道,全廠共有4個大車間,還有幾個小的輔助車間。一車間是制作彈殼,二車間制作彈頭,三車間負責槍彈的整體裝配,四車間是火工車間,在1984年軍轉民后制作石油射孔彈,銷往各大油田,現在成為了廠里的主導產品。
原廠辦公樓
車間
說到這里,張主任自豪地說:“當年我們的口號是‘軍工產品質量第一,百分之九十九都不行,必須百分之百,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用的步槍機槍子彈都是我們提供的!”
在深山溝里的26年,新機人立足呂梁,放眼世界,斗志昂揚,愛廠如家,以廠為榮,涌現出一批勞模人物。工廠曾獲得軍工系統(tǒng)“大慶式企業(yè)”稱號,老一輩新機人為祖國的國防事業(yè)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同時,新機人靠自己勤勞的雙手把一個荒蕪人煙的山溝改造成一個山清水秀、職工各項生活設施齊全的花園式工廠;一個團結和諧、下一代茁壯成長的美麗家園。
20世紀80年代初期,隨著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的到來,新機人曾引以為榮的軍工產品日益減少并最終停產。面對嚴酷的現實,新機人來不及感嘆,就從計劃經濟的溫暖懷抱中一下跳人市場經濟的狂風大浪中。他們沒有去感受市場帶來的陣痛,就立即投入民用產品的開發(fā)研制。為了生存,他們不等不靠,群策群力,先后試制并生產了洗衣機電機、自行車配件、雷管殼,氣槍彈等百余種產品,先后上馬過鐵廠、硅廠、錳廠,最終研制的89射孔彈打開銷路,成為工廠賴以生存的支柱產品。正是這些不懈的努力使新機人經受住了轉產的嚴峻考驗,奠定了工廠發(fā)展的根基。
張主任感慨地說:“當年在軍轉民過程中,我們二車間做過氣槍彈獵槍彈,所做的‘金杯牌4.5毫米氣槍彈還獲得了山西省優(yōu)質產品,我本人還獲得QC小組(質量標準化)一等獎呢!”
我好奇地問張主任:“廠子搬遷到了榆次后,大家適應嗎?”
張主任點了一支煙,頓了頓說道:“到榆次后,雖說以前的軍工產品不再生產,但是老軍工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卻始終在新機廠人的血脈中流淌。隨著公司制改革的深入,新機人以誠實、豁達、熱情、樂觀等優(yōu)良品質塑造自身形象,開始了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89石油射孔產品不斷更新換代,銷往勝利、中原、華北等各大油田,每年產量達60萬發(fā);雷管殼產品年產量達到7000萬個。并且廠里走產學研結合的道路,與北京理工大共同開發(fā)研制EBM滅火裝置取得豐碩成果。同時很多下崗的技術工人逐步融入了市場經濟的潮流中,他們依靠自己的技術和能力,成為了晉中開發(fā)區(qū)、工業(yè)園區(qū)一些工廠的骨干,孩子們上學和職工醫(yī)療條件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很多新機廠的子弟考上了名牌大學,三線職工的三代人也成為了祖國創(chuàng)新建設的新鮮血液?!?/p>
環(huán)顧四周,指點過去工作戰(zhàn)斗的廠子,張主任憂郁地說:“我們這代人挺感謝那個時代,父輩和我們無怨無悔在國家困難的時期做了一點應該做的事情,但國家的強盛永遠關乎著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有責任承擔和奉獻。但每每看到這逐步湮沒的舊廠,心里就有一種悲涼感。這次回來我們有點想法,計劃通過自己的關系,看看能不能幫助老鄉(xiāng)們做點實事。”
告別張慶余主任,回家后又查閱了很多三線建設的資料,掩卷長思,讓我感慨萬千。現在各地都在大力倡導保護利用歷史文化遺產,發(fā)展文化旅游產業(yè),卻忽略了這些曾經的三線紅色基地。有的地方政府為了搞特色旅游,甚至還無中生有,不惜捏造一些不靠譜的所謂名人故里、歷史傳說,動輒就是幾十個億的投資,人造一些仿古建筑和景點。而遍布山西省的幾十處三線遺址遺跡,隨著工業(yè)化的加速、城市化的推進,卻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和保護利用,在歲月的流逝中不斷坍塌、泯滅和破壞……
作為當代人,我們有責任也有義務呼吁保護好“三線建設”遺址遺跡,給子孫留下這些紅色的回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