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悄悄
常言說“莫欺少年窮”,但是,當我自己人生第一次落到一貧如洗的境地時,已經(jīng)二十七歲,實在算不上什么少年了。
那時候,我有一個比我還窮的男朋友。
我們開始談戀愛的時候,兩個人都失去了工作。是我們失去了工作,而不是工作失去了我們,這樣的表達我想比較準確。
不知道哪里出了偏差,我們被無形的命運之手牽引著走到了一起。
如果要我為那一段共同生活的時間選擇一個形容詞,毫無疑問最恰當?shù)闹挥幸粋€:窮。
和A相遇的那天,我剛失去工作不久。從機場提供的宿舍搬了出來,搬到了市中心。在郊區(qū)住了四年之后,我決定必須得住到市中心不可。當時我覺得很快能找到一份工作,回想起來,當時對生活的那種盲目樂觀,正是導(dǎo)致貧窮的根本原因之一。
但是當天天氣很不錯,公車上人很少,一路上都是綠燈,我舒服地坐在位子上,看著街景,心情愉快地接受了命運安排的這段戀情。
那天我們一起散了很長時間的步。在一座新修的橋上,我們駐足。天氣真是太好了,甚至感覺這是我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好天氣,干燥,涼爽,陽光是純粹的金色,空氣極度透明,站在橋上,能看到平時看不到的遠方。不,還不光是這樣。那天,當我們牽手站在橋頂,定睛遠眺,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全新的生活,比我們過去所過的生活不知光亮多少倍。這一切,我相信他也感覺到了,因為他握住我的手指略略用力,轉(zhuǎn)過頭,用一種滿懷憧憬、幾乎是熱淚盈眶的眼神,殷切地凝視著我,那種眼神,我還是平生未見。那種眼神我一生中只能看見兩次,但當時的我哪里能知道這么多呢?
當時的我們,就好像在看著一幕定格的電影,因為意識到這一切必將消逝,所以格外貪婪地注視著,恨不得將自身投入進去——但自己終究不是那風景的一部分。
但那時候,貧窮也已經(jīng)從我們的腳后跟緩緩淹沒到了頭頂。
“怎么辦呢?”
“不知道啊?!?/p>
“總得賺錢啊。”
“是??!”
那段時間,因為只剩下聊天這項不花錢又不費力的娛樂,所以我們幾乎把彼此的人生都聊了個底兒掉。
“你大學有沒有談過戀愛?”
“沒有,談戀愛哪有打游戲好玩?”
跟A認識的時候應(yīng)該是秋天,初秋或是深秋記不清了。
冬天很難熬。A的住處雖然簡陋,暖氣卻十分驚人。我們有一個溫度濕度計(前任房客留下的),經(jīng)常顯示屋里的溫度已經(jīng)31℃,我們總要趁著空氣好的時候開窗給屋里降溫。
話說回來,那個冬天。存款是在春節(jié)前后用完的。過年了,工作崗位開始松動,我們每天都發(fā)出很多份簡歷,也逐漸收到一些回音。我們甚至大著膽子投了一些“主管”的職位,盡管無論從哪一方面看,我們都不符合要求。
同時我們開始在網(wǎng)上出售自己的閑置物品。一個人買走了我的一雙靴子,郵費我就付了80塊。那是我比較好的一雙靴子,沒賣出去的一雙,在某次穿出去散步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鞋底從中間裂開了。
形象地說,徹底斷成了兩截。正如無可挽回的婚姻。
“還能修嗎?”
“不能了吧?!?/p>
“怎么回去呢……我背你吧?!?/p>
“不要?!?/p>
兩人的關(guān)系或許就是在那一刻有了裂痕。也許裂痕早就存在,只是之前還能一再躲避,而那一刻開始只能面對了。我死活沒讓他背我,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回去以后倒頭就睡。迷迷糊糊,他叫我起來吃晚飯也沒理,不過在真正睡著之前想起來,那天本來輪到我做晚飯的。
之后的事情就跟做夢似的了。他問我,面試怎么樣了。我說我還沒收到面試通知。他說,他收到了兩個年后的面試通知?!暗日业焦ぷ鹘o你買新靴子。”這句話并沒有讓我有任何的感動,實際上,我根本沒放在心上。這段時間我們給自己許下了很多承諾。在這種不安之中,有種更重要的東西流逝了。這可能也沒什么要緊的,因為人生,總之就是流逝啊,難道不是這樣?但在當時,這種不明所以的流逝讓我們一天一天更加焦灼。我發(fā)燒了,可能是因為斷裂的靴子在回家的路上踩了雪水,也可能是別的原因。我醒來的時候,他對我說:“春天到了哦?!?/p>
一開始我以為他是跟我開玩笑,或者是在說什么反話。但是忽然我意識到他在說真的。春天到了。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卻發(fā)現(xiàn)這種小心沒什么必要:盡管病來勢兇猛輾轉(zhuǎn)反側(cè),好得卻也非常徹底,身體的各項技能一下“?!钡囊宦暬氐皆?,我站在半開的窗前,絲毫也感覺不到寒冷:外面春光明媚。
春天就是這樣到來的,在我昏睡的時候,大風吹散了霧霾,然后,又是一陣猛烈的升溫。達人們紛紛在自己的主頁上傳各種植物的照片。寒苦的冬天一下被甩到身后。
我們早就習慣不打車去任何地方了, 前方是一座非常大的立交橋。
“方向,我們方向錯了?!彼隙ǖ卣f,指著那座橋,“現(xiàn)在,要從橋上翻過去。”
我什么也沒說,跟在他后面開始翻上橋。一開始這樣做并不難,但是,當我逐漸爬上橋頭,卻感到風大了起來,必須用整個胳膊使勁地攀住護欄,才能不被吹走。好不容易翻下護欄,一輛車嗖的一下,貼著我開了過去。
在另一邊的護欄上,他已經(jīng)開始向下翻。這時候,似乎發(fā)現(xiàn)我的猶豫,他松開一只胳膊,做了一個“過來”的動作。
我拽緊了衣服。一輛又一輛車飛速地從我眼前開過,氣溫越來越低。他在護欄上停了一陣——說不清楚是多久,可能不超過三十秒,因為時間再長就一定會凍僵了,最后,他似乎做了一個放棄的手勢,重新開始往下爬。
他的身影消失以后,我轉(zhuǎn)過身,沿著上來的路,慢慢爬下了那座橋。然后我回到我們的出租屋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他沒有回來,我也就收拾了東西,離開了那里。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我開始時來運轉(zhuǎn)。首先是那位同學,忽然打通我的電話,把之前的設(shè)計費都付給了我,金額還比我預(yù)計的多出好多;接著,我應(yīng)聘到了一家建筑公司,開始給樓盤畫給排水系統(tǒng),這份工作,即使一開始有什么困難,很快我也能勝任無虞。因為,這正是我在大學學習的專業(yè)。
我步入了三十歲,獲得了升職和事業(yè)上可靠的名聲。一家別的公司來挖我,開出慷慨的薪酬邀我去做主管。但是我并不想接受他們的邀請,我想和我的男朋友一起開一家建筑設(shè)計工作室。男朋友是個建筑師,我們的感情非常穩(wěn)定,已經(jīng)見過父母,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
婚前的某天,男朋友約我去一家新開的餐廳吃飯,順便看看他挑選的工作室。我開著車,順著導(dǎo)航的指示走,但走著走著卻感到有點不對勁。車開到了一座高架橋上,我忽然有點不舒服,小心地把車停到路邊,幾乎緊靠著護欄。
我打開車門,整個人迎著風。說不清楚這是什么季節(jié),只看到一輛輛車從我身邊駛過,很多車都比我現(xiàn)在開的車要好。我感到一陣傷感,這陣傷感卻不是來自我身體內(nèi)部,而是來自風中。這時,我記起了一個眼神,曾經(jīng)隔著車流熱切地投注在我身上,仿佛在說:“跟我過來吧!只要過來,一切都會好,就會找到正確的方向?!?/p>
我走到路的那一邊,將身體盡可能地探出護欄,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也聽不到。落在耳畔的唯有呼呼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