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寶卿
最早迷上這條河,是因為它的名字:九十九灣。
多么婉轉(zhuǎn)綿長的名字??!
我暗暗想:是真的轉(zhuǎn)了九十九個彎嗎?為什么不是整數(shù)一百呢?
接著迷戀的是對它的想象:歌里唱的“瀏陽河”也就轉(zhuǎn)了九道彎,那么這個九十九個彎,該有怎樣曼妙的身姿和柔美的意態(tài)!很長時間我都弄不清楚“九十九灣”的概念,總是煞有介事地在地圖上找來找去,試圖算清楚這條河到底有沒有轉(zhuǎn)夠九十九個彎,它的每一個轉(zhuǎn)彎之處有否蘊藏著寶貝?是否有剪不斷理還亂的九曲回腸的故事在里面?
很長時間,我對九十九灣的了解一直停留在文字的層面上,以及河邊村莊里一些文物古跡,比如崎下橋,比如覺皇寺。
現(xiàn)在,此時,一個秋老虎肆虐的仲秋傍晚,一抹橙紅的余暉涂抹在一江碧水的江畔,我輕松愜意地親近水,親近樹,親近花,親近草,親近九十九灣“河暢水清岸綠景美”的現(xiàn)世圖景。我散慢的腳步穿行在那些紅瓦白墻馬鞍屋脊雕花彩繪“建新如舊”的騎樓和庭院,思緒散慢地回味它前世今生的豐厚歷史內(nèi)涵。
是的,九十九灣可不僅僅是一條河。不說清楚九十九灣的來歷和底細(xì),就無法深切領(lǐng)略九十九灣的大美,畢竟,美不僅在于視覺上的絢爛,更應(yīng)該是文化意義上的探詢。九十九灣,豐沛的水資源和豐富的歷史底蘊,讓它流淌過的大地有一個熠熠閃亮的名字——閩南水鄉(xiāng)。
先說一個流傳在本地的有趣掌故:
話說九龍江兩大支流北溪和西溪。北溪水位高,西溪水位低,兩者相差約兩米。北溪的水溫順地從北溪邊的內(nèi)林村河道進入,一路向南一路歡歌,一路滋養(yǎng)一路迭蕩,最后從西溪邊的湘橋村流出,匯入西溪的波濤,漸行漸遠直奔大海。這條縱貫龍文城區(qū)南北,貫穿朝陽、步文和藍田三個鎮(zhèn)大部分地區(qū)的河流就叫九十九灣。
幾百年來直到最近的幾十年前,九十九灣清亮的河水如素潔的飄帶,在碧綠的或金黃的田野間縈繞流轉(zhuǎn),悠悠槳聲伴著朝暉夕陰和燕雀白鷺的倩影。河里有魚蝦,河面有鵝鴨,河邊有女浣紗。一船船的莊稼或一船船的貨物,載南載北忙進忙出。那可能是九十九灣最美好的年華!
九十九灣入水口的內(nèi)林村,位于北溪南岸,清朝時期出了一個翰林叫林域,所以也叫翰林村。
九十九灣下游出水口的湘橋村,位于西溪北岸,也出了一翰林,蓋一大宅第叫翰林第,門前一橋叫湘橋,通往對面的學(xué)堂,所以村名叫湘橋。
翰林村盛產(chǎn)甘蔗,翰林村的甘蔗品種好名氣大。湘橋村沃野千里,盛產(chǎn)水稻。每到豐收時節(jié),金燦燦的稻田一望無際,鋪展無窮的財富。
一個入水口,一個出水口。兩翰林之間隔著一片又一片的田,連著一段又一段的河,互相較勁。林翰林說,你們吃的是從我村流過去的水,我要讓你們吃到的水是甜的!于是把大桶大桶的糖往水里倒。黃翰林說,你們吃的米飯是我這兒地里長的,我讓你們抬抬頭揉揉眼就能看到金燦燦的稻子!于是就把稻谷堆成了山。
稻子堆成山容易辦到,蔗糖倒進水里卻像無底的洞。翰林村的林翰林眼看要輸了。林翰林不服氣。抓耳撓腮想不出好辦法。可是牛皮吹出去了,怎么辦?
還是侍女聰明,想出的辦法兩全其美又詩意盎然。她建議把糖拌在谷糠中,再倒入水中。這樣,谷糠隨著流水漂到了湘橋村,一路的水都是甜的啦!
說來有趣,這兩土豪還是親家,在人間斗富還不罷休,又不依不饒地追到陰間較勁去了。據(jù)南靖人莊亨陽的記述,林翰林在年頭死了之后,黃翰林也死于這一年的年尾——沒有對手的生活是寂寞的?。≌媸且粚Α霸┘摇?。
傳說歸傳說,但九十九灣流域土肥水美物產(chǎn)豐饒確是事實。有了河流,有了船,人的腳步就可以抵達更遠的遠方,而遠方有詩,有不一樣的風(fēng)景,有夢想和財富,有更廣闊的天地。
直到20世紀(jì)60、70年代,水上交通仍然是主要形式,大船走北溪西溪,小船走這村那村,有時從村頭到村尾,都是劃著船過去的。田間農(nóng)忙收獲季節(jié),載著稻子、地瓜、花生、甘蔗等農(nóng)作物的小船行駛在大河小河上,真是一道繁忙卻是充滿希望的風(fēng)景!
作為九十九灣源頭的內(nèi)林,又稱內(nèi)林街,是北溪水流入九十九灣的第一村。
20世紀(jì)40年代,內(nèi)林河道可以行船,建有碼頭,水上運輸發(fā)達。300米河道兩岸盡是街道、公園、店面。不僅商業(yè)繁華,文化底蘊也深厚,據(jù)明萬歷《漳州府志》記載,早在明朝初期,應(yīng)當(dāng)?shù)厝苏埱螅畡?chuàng)辦了“薌江書院”,祀朱文公,以陳淳、黃干、劉宗道配祀。這個書院在明、清兩代頗享盛名。
靠近西溪邊湘橋村,于2007年被列為省級歷史文化名村。黃家詩禮傳世、耕讀傳家,書香門第,歷史底蘊深厚,英才輩出:“五世為官”“九世經(jīng)商”,積累了豐厚的財富,“文脈之興”延續(xù)了二百多年。兩百多年間陸續(xù)建造的規(guī)模宏大的“大夫第”“翰林第”“貢元第”“進士第”等10余座古大厝,仍霸氣地守望在浩浩蕩蕩的湘水旁。已故著名畫家、漳州畫院院長黃稷堂先生的紀(jì)念館就在這其中的某一座大房子里。湘橋的文脈又接續(xù)了下來。
歷史的更替,時間的綿延,河流是不羈的腳步,總有些東西要在時間里消失,總有些事物要在時間里生發(fā)?,F(xiàn)在,我從橫跨九十九灣上的響水橋下走起,沿著嶄新的河陂綠道一路穿花拂柳。水氣氤氳,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一聲兩聲鳴禽唱和,悠揚婉轉(zhuǎn)。秋草黃黃,暗香陣陣,我深吸淺呼,把一天的躁氣和疲乏抖落,換來身心舒展的空靈。
沒有大起大落的庸常日子過久了,心中難免升起一團懷舊的惆悵。離鄉(xiāng)日久的人,城市化過程中把自己的村莊弄丟了的人,沒有雜事縈繞心頭的時候,變得無比懷念那些長在河邊的老房子,懷念那“房前有田屋后有園”的舊時光。而年輕的一代,城里長大的一代,他們何嘗滿足于天天高樓的逼仄空間擠壓呢?一抬眸一展眼目光即被生硬的墻壁彈回來的感受,讓人不可避免地壓抑和煩躁。人天生向往開闊和深邃,為了城市文明我們付出了多少誰也估量不到。
那么,這里,九十九灣,閩南水鄉(xiāng),用它既傳統(tǒng)又融合現(xiàn)代的風(fēng)格,把我們包容。濃郁的閩南元素,儼儼的老家味道,就鋪展在屋檐屋脊窗欞屏風(fēng)的線條和圖案里。那遼遠的河流和平展的視野,那倒映在清清水面的娉婷的樹,是一曲安撫心靈的歌謠,是一片放飛夢想的天空。雖然我仍然比較喜歡那種經(jīng)過時間溫潤撫摸過了的氣息和味道。
這樣長長的青石步道適合兩三閨蜜散步閑聊,只是相隨左右什么也不必說,或者互相淺笑地拍幾張照片留住笑靨華顏。不必嘆最是芳華留不住,不必吟“明夜扁舟去,和月載離愁”,想想九十九灣的前世和今生,什么都可以一笑付流水。
或是深宅天井院落,或是二層樓店的騎樓,一律紅瓦白墻,紅磚方柱,馬鞍屋脊,墻頭淡雅的彩繪,黑木格窗子,細(xì)致弧形的窗眉……素雅,明亮,古香古色,大方中又有清麗之姿。墻角一棵桂樹,吸足了陽光清氣,芳香飽滿。我把鏡頭調(diào)好,把角度調(diào)整到最合適,讓桂樹清雅的綠印在粉白的墻上,讓半壁紅磚從疏密有致的枝葉間透出來,隱約閃爍,入畫入心。不由遙思“庭前賞月,桂下?lián)崆佟钡墓糯伺前矉购蛢?yōu)雅。今生今世無緣于此風(fēng)雅事了,不過握一把花鋤栽花種草總是比較可能實現(xiàn)的吧?我莞爾著寬慰自己。
轉(zhuǎn)過那個屋角頭,一泓碧水呈現(xiàn)眼前,倒映著彼岸的綠草、白墻,紅瓦、黑窗,疏枝朗葉。有碼頭,有小船,一層一層的石板伸到水中,我拍打著一旁的粉絨絨蘆花,直接走向水邊,光腳浸沒清涼水中,想象“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的情景不覺一樂。
九十九灣主港道全長17.3公里,河有多長,故事就有多長。幾百年來,長的是流水,短的是人生。河道所經(jīng)之處,水網(wǎng)密布,村落依水而建。塘、沼澤、灣、河、古廟、古村、古橋、古樹,如散落在九十九灣兩岸的珠貝,使“閩南水鄉(xiāng)”的風(fēng)韻更具內(nèi)涵和光輝。顏值已足擔(dān)當(dāng),才華亦不稍遜。當(dāng)我們散步河畔時,當(dāng)我們在即將開業(yè)經(jīng)營的茶館品茗時,低頭的一霎那,應(yīng)是篤定的,不負(fù)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