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澤波

對于這段青春年少時發(fā)生的故事，我曾幾次提起筆來要寫，結(jié)果都放下了，一來怕寫不好，二來怕這個“秘密”讓別人讀到了有損其原始的真純。但終因筆頭好動，秘密便藏不住了。

那年暑假，剛剛中師畢業(yè)分配工作的我，在成都大伯家玩了幾天啟程回家，坐上了晚七時出發(fā)回廣安的夜班車。汽車在夜成都繁華擁擠的大街上走走停停。這時，一位衣著大方、性感的女士走上車，到處尋找空位。在我身邊坐著的那個中年男人立即在我與他之間裂出一大道“鴻溝”來。女士見狀后也不謙讓，說聲謝謝后就兀自填上了“鴻溝”。

當(dāng)汽車駛出蓉城車陣的圍困，行駛在國道公路（當(dāng)時還沒有修通高速公路）上時，女士和那個中年男人已經(jīng)交談得很投入了。我坐在窗邊獨自欣賞飛逝的夜色，他們的談話也毫無保留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女士說她在某企業(yè)集團(tuán)工作，到成都探友。男人說自己轉(zhuǎn)業(yè)后一直干個體，這次到成都談了幾筆生意。他們從個人愛好、經(jīng)歷到國際國內(nèi)大事，從當(dāng)今服裝流行款式到未來服裝潮流走向，從北京故宮到寶光寺……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不時會傳來一陣剛?cè)峒鏉?jì)的笑聲。我猜想，女士和那男人肯定都忽略了我的存在，大概我一臉的學(xué)生氣和樸實的學(xué)生裝告訴了他們對我無須設(shè)防。從他們紳士小姐般文明的言談中，我直觀上認(rèn)為男人是個精明、老練的小款爺，有著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和深厚的處世哲學(xué)。于是，我開始對他肅然起敬起來，并注意學(xué)習(xí)他令眼前這位女士心花怒放的措詞、舉止。在當(dāng)今社會來說，憑一只三寸不爛之舌博得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士的歡心，大概也算得上是社交能力強(qiáng)的一種表現(xiàn)罷！

大約過了一個多鐘頭，車上許多人都在隆隆車聲和勻勻顫抖的催眠中睡去了。小姐和中年男人的談話也由連續(xù)式變?yōu)殚g斷式。男人開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小姐開始把頭無力地靠在椅上作預(yù)備睡眠狀。也許是出于一種禮貌或者慣性吧，她的口中仍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付著男人。

……

我也漸次進(jìn)入半睡眠狀態(tài)中。窗外一忽兒烏燈瞎火，一忽兒又燈火通明，也不知這車要開哪兒才算是一站。我下意識地斜睨了旁邊的二位旅伴，差點驚呆了——女士的頭向那男人一邊偏著，而那男人也恰到好處地把頭向女士的這方偏著，兩顆頭幾乎是碰到了一起。這時，我心中陡然溜出一個詞：“狗男女?！?/p>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從迷朦中醒來，感覺到一個東西正柔柔地伏在自己肩頭，鼻邊還掠過一絲好聞的香味。稍事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后，我才發(fā)覺，原來那位女士“投靠”我來了。頓時我覺得世界神圣起來，受寵若驚之余也不由得細(xì)品起第一次被女人靠在肩上的“幸?！眮?。那男人仍似毫不察覺地假寐著，但偶爾又輕輕地仿佛是不自覺地把整個身體向女士的身體作大方位靠近。隨著車身的一個大顛簸之后，男人已實實在在地與女士“肩并肩”了。這樣，我們?nèi)齻€人就形成了一個靜態(tài)“擠油渣兒”的游戲，男人和女士是甲隊，我和車窗是乙隊。我想，這下我這個瘦子非得被擠出點可憐的油水來不可了！唉！

從外部精神狀態(tài)來看，我們?nèi)齻€人都無疑是處于睡眠。但真正的睡眠也許誰都未進(jìn)入。（除了女士，但她也不能說是絕對。）在那時，睡眠只是一個完美的掩飾。否則，就會損失一些朦朦朧朧中那些“妙不可言”的情調(diào)了。

對于這意外的溫柔，我，一個剛剛20歲的毛頭小伙真不知道是該伸手輕輕地把女士推開，以保持自己的“清白”，或是就此保持沉默，不去驚擾女士的夢……猶猶豫豫中，我終究沒有動。

當(dāng)我心中隱隱約約地浮起一種“英雄護(hù)美”的感覺時，來自車輪下的一個大巔簸使女士清醒過來。她輕輕地推開伏在肩頭的男人，然后輕輕地離開我的肩頭，正立好腰身后保持中立，只是把頭無力地向胸前低低地掛著。一頭秀發(fā)垂下來掩沒了她的額和臉。我想，那里面一定藏著一首詩或一篇散文。

過了幾分鐘，男人漸漸地改變了原來的那種“睡姿”，也把頭向前掛起來。又過了幾分鐘，男人的頭已和女士的頭“接壤”了。這不是明顯地想占女士便宜嗎？我開始有些厭惡那個男人了。（我發(fā)誓，這絕非潛意識中那種微妙的“醋意”在起作用）厭惡他過于精明的逢場作戲，厭惡他偽君子的丑陋面目，厭惡他體內(nèi)泛濫的邪火與欲望。我對女士也開始產(chǎn)生了懷疑。她是不是那種輕薄虛浮的女性？如果不是，那這一系列又作何解釋？除非她是真正地睡去了，對身邊所發(fā)生的一切毫無知覺——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呀！

我的睡眠于我只是一種假象，因為好奇心驅(qū)使我要繼續(xù)仔細(xì)地觀察和判斷。隨著女士的“不抵抗政策”，男人趁機(jī)伸過一只手摟住了女士的腰身，另一只手則主題鮮明地伸向女士鼓鼓的胸脯。當(dāng)男人完全順利得逞時，女士對這一切仍是無動于衷，而我?guī)缀跻獓I吐起來。

好一個大顛簸！

女士突然醒過來，一種本能的警覺使她輕吼出一句：“搞啥子？！”男人觸電似的把雙手縮回去，沒趣地把頭抬起來，坐正身子。女士生氣地立起身來，欲言又止。隨后，她仿佛是最堅決也是最大限度地侵占我的領(lǐng)地，而拒男人于千里之外。我不由得再次神圣起來，且老是趕不走那份俗不可耐的“受寵若驚”，畢竟，我連一次拖都還沒來得及拍呀！

正如意料中的那樣，女士把自己的后半程完完全全地“托付”給我了！她的頭大膽地靠在我的臉上，耳根部、肩上甚至懷里，有時還輕輕地來回移動，以選擇更加穩(wěn)妥的依偎方式。老天作證，我當(dāng)時完全是一個合格的木偶，紋絲不動，或者說是不敢輕舉妄動。因為我覺得自己任何一個迎合的小動作，都將導(dǎo)致道德的淪喪，而這正是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我不再過多地想象女士是怎樣一個人，只知道她是信任我的，至少她在我這里尋找到了一種正需要的溫慰和安全感。我想自己唯一正確的做法是滿足她這個愿望，并且力求不破壞這個愿望的完美實現(xiàn)。否則，我，或者我們，將失去一種完整而短暫但卻是美妙永恒的東西。

好多次，我想開口與女士聊個時髦的話題（我確信她是真正地醒了。）但“此時無聲勝有聲”，以致我終究沒能開口——其實，在兩顆心臟靠得很近很緊并以同一種心律跳動且達(dá)成一種默契時，這默契本身豈不是一種絕好的交談？我想，同時為自己的真誠所感動。

大約4個多小時后，汽車突然停了下來。我和女士幾乎同時睜開了眼睛。她從我懷里立起腰身，從容而安詳。司機(jī)說，終點到了。

男人的位置空空如也，不知他什么時候下了車。

“到了。”我說。不知道對誰。

“謝謝！”女士說。也不知道對誰。

車門外夜色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