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
一代大俠、武俠宗師金庸于香港辭世,享壽94歲,告別人生舞臺。金庸寫武俠雖屬偶然,但他的生花妙筆卻讓偶然成為傳奇。凡是有華人的地方,都看得到金庸小說的影子,衍生的影視作品不可勝數,堪稱當代華人文化經典。從文字到影像,從實體到虛擬,深深影響了不同世代的閱聽者。
金庸小說里的主要角色,無論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令狐沖、東方不敗,都成為華人朗朗上口的個性典型。臺灣地區(qū)前領導人馬英九,因為個性正直敦厚,常有人稱他為政壇郭靖,金庸也曾托人贈他一本《倚天屠龍記》,題上“英雄創(chuàng)業(yè)九千年,長為兩岸謀久安”,讓馬英九頗為驚喜。甚至臺大校長管中閔日前被民進黨卡關,遲遲不讓他上任,他也以《倚天屠龍記》里九陽真經口訣:“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形容自己的心境。足見金庸小說對臺灣社會的影響力。
但就是這樣優(yōu)秀的大宗師,作品影響力如此深遠,在臺灣卻被禁三十年之久。原因,當然是金庸的立場一度與國民黨互不兼容,甚至小說與社評對國民黨與蔣介石語多批評譏諷之故。即便包裹在武俠與恩怨情仇的外表之下,金庸小說卻更堪稱當代政治影射作品的上乘之作。
對國民黨來說,金庸的出現,其實代表了“左派”敵人。金庸出身海寧世家,是徐志摩的親戚,甚至因為他家庭的地主背景致使父親被批斗,但這都沒辦法改變金庸是個左派文青的歷史。1947年,本名查良鏞的金庸考上上海力持左派路線的《大公報》擔任記者,一年后被派往香港服務。1952年輾轉調到香港《新晚報》,編副刊、寫影評,直到1955年,粱羽生結束新晚報武俠連載,總編輯羅孚便要求31歲的金庸接下重任。文筆與學養(yǎng)俱佳的查良鏞以“金庸”筆名,連載首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沒想到一炮而紅。來年更在《香港商報》發(fā) 表《碧血劍》,奠定他的武俠地位。
時值五零年代,香港兵荒馬亂,各路人馬雜沓,陸續(xù)涌進香江。黨派勢力相互較勁,《大公報》之外,《香港商報》也是左派報紙。因此,在國民黨的眼中,金庸根本就是從基因上立場偏左。此外,金庸更以“林歡”為筆名,替左派的長城電影公司創(chuàng)作劇本,作品《絕代佳人》還曾獲得大陸文化部金章獎。在那個左右涇渭分明的大環(huán)境中,金庸當然被臺灣當局視為反動的“附匪文人”。
為應對兩岸針鋒相對的戰(zhàn)爭狀態(tài),敗退臺灣的蔣介石自1949年5月20日起頒布戒嚴令,全面管制臺灣社會,更透過《臺灣戒嚴期間新聞紙雜志圖書管制辦法》整肅風氣。除查禁違反良善風俗,封殺如婚外情、誨淫、誨盜題材的作品外,更全面查禁魯迅、巴金、茅盾、老舍、沈從文等大陸知名作家作品,對各類左派出版品嚴打嚴管。金庸作品難以在臺灣問世也不讓人意外。
倒是金庸作品的吸引力無法抵擋,雖不能印行,但通過盜版依舊能在臺灣校園與民間流傳,也頗轟動。1959年臺灣慶祝雙十,香港右派僑團赴臺參與儀典,卻看到坊間書報攤上陳列了金庸小說,因而向國民黨抗議。因此,1959年底臺灣“警備總部”下令執(zhí)行“暴雨項目”,以武俠小說可能充當心理作戰(zhàn)宣傳工具為由,專門查禁相關書籍97本。金庸作品占據列表前9項,包括《書劍恩仇錄》、《碧血劍》都被并列為“匪書”。
除了兩書主角都是“反賊”,以“造反”為主題外,《碧血劍》主角袁承志與李白成、李巖交好,視李自成為英雄而不以結交流寇為異,更鄙視明朝朝廷與皇帝,與打著反清復明旗號,視明末流寇為仇敵的國民政府主節(jié)奏大相徑庭。因此取締公文上更載明:《碧血劍》傳播同情“闖王”李自成的故事,有害社會風序良俗,形同“為匪宣傳”,因此遭查禁。
但是金庸真的很“壞”,在他溫文儒雅的才子外表下,其實藏著一個尖酸刻薄的心。筆在金庸手上,情節(jié)隨他寫,人物隨他塑形,國民黨能禁得了他的作品出版,卻禁不了金庸的連載小說借古寓今。國民黨越是覺得犯忌諱的政治內容,他越是偷渡在作品當中,國民黨也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禁得不亦樂乎。例如金庸創(chuàng)立明報前的暢銷名著,聲稱每七天就被盜印成單行本出版的《射雕英雄傳》,臺灣官方一看到金庸把“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沁園春》化為書名,再加上東海桃花島與東邪黃藥師,頗有暗諷蔣介石與國民黨流落小島之嫌,立刻因“有為匪宣傳之嫌”在臺封禁,盜版書籍也遭沒收。
寫完《射雕》后,金庸決定自立門戶,辦一本登載武俠小說的刊物。先是十日刊《野馬》雜志,不久更版為日報,便是《明報》了。創(chuàng)刊初期四個版,頭版時事,二、三、四版雜文,第三版打響第一炮的連載小說便是風靡華人世界的《神雕俠侶》。
初期,明報社論常常批評國民黨的種種問題,立場偏左,一度也被視為親共媒體。尤其金庸小說在其上每天連載,以古喻今,把對現實政治和生活的理解與批判融入創(chuàng)作之中,似乎成為金庸獨有的一種“惡趣味”,也讓他的小說在武俠的外表下,宛如現代政治寓言。例如,金庸曾以夏夢為原型,創(chuàng)作《神雕》的小龍女、《天龍八部》的王語嫣。
那時,金庸迷戀由上海到香港發(fā)展的左派女星一一有“中國夢露”之稱的夏夢。夏夢氣質和美麗兼具,但金庸苦追她兩年,甚至為接近夏夢加盟長城電影當編劇,而夏夢早就名花有主,與林葆誠共偕連理,金庸鎩羽而歸,成了他一生遺憾。甚至批評者還說,《鹿鼎記》里的阿珂與鄭克壤之所以這么被寫得這么差,鄭克壤之所以遭遇凄慘,都是因為金庸內心深妒夏夢與林葆誠的緣故。
金庸的小說,彷佛棉里針一般,所以深藏政治評擊的細節(jié)更為刺人。1963年,《天龍八部》。開始在《明報》連載,江南名族慕容家圖謀光復大燕,不惜挑撥宋遼兩國開戰(zhàn)坐收漁翁之利。慕容博、慕容復父子,便不像極了在臺灣偏安一隅,準備借美軍之力“反攻大陸”的兩蔣父子?姑且不論在故事結局,慕容復變得癡呆,被一群小孩子圍著討糖吃、拜皇帝,做他的復國大夢,光是劇情中,王語嫣一句“這是江南蔣家的名招‘過往云煙”,就被國民黨當局視為金庸在指桑罵槐,也隨即遭禁。
不過金庸執(zhí)筆《明報》社評后,在是否制造原子彈問題上發(fā)表了異議觀點,讓他與香港左派筆戰(zhàn)不斷,甚至一度被列為左派死亡制裁黑名單第二位,因此他一度避居海外。而金庸與國民黨之間的敵對關系并沒有因此解凍,相反地,他創(chuàng)作出的《笑傲江湖》可以說是集政治諷刺批判于大成的神作。尤其“君子劍”岳不群,表面溫文儒雅,實際卻是虛偽狡詐、陰險狠毒的偽君子,意圖吞并其他門派。他旗下弟子不是不成材,就是暗中背叛,這都與蔣介石的生平若合符節(jié)。
1970年,臺灣當局出版品查禁方向轉向政治性的黨外雜志,盜印版的金庸小說才開始在臺大量流通。但因為仍然被禁,臺灣出版社便以更改書名的方式自行盜印,金庸化名不斷,主要改署為“司馬翎”,也有部分作品掛了古龍、歐陽生的名號。
書名方面,《倚天屠龍記》變成了《懺情記》、《至尊刀》,《鹿鼎記》變成《小白龍》、《神武門》,《射雕英雄傳》變成《萍蹤俠影錄》,《笑傲江湖》變成《一劍光寒四十洲》、《獨孤九劍》,《俠客行》變成了《漂泊英雄傳》。其中“小白龍”是韋小寶的江湖寶號;“萍蹤俠影錄”是借用粱羽生的小說名;“懺情記”是希區(qū)科克電影“Confess”的臺灣譯名,全看出版社當時興之所致,信手拈來。甚至,為避免查緝取締,書中主角也要更名。例如韋小寶就成了“任大同”,小桂子被改成“大柱子”。
1972年,臺灣面臨退出聯合國的危機,正式接班、擔任臺灣行政部門最高首長“行政院長”的蔣經國,終于決定一改嚴格管制作風,改以懷柔政策面對各方挑戰(zhàn)。在內部,他采取“吹臺青”的用人方式,吸納臺籍青年學者大量進入國民黨政府,對外也以開明的態(tài)度,企圖營造新的形象。金庸在1972年一篇社評《蔣經國當“行政院長”》中,意外稱許小蔣起用臺灣本省人的新氣象值得贊揚。
或許這篇文章起了作用,讓蔣經國認為可以進一步爭取海外文人的支持。在這股懷柔氣氛中,金庸于1973年應國民黨海外工作組主任陳裕清之邀,首度來臺訪問10天。當時金庸已完成封筆之作《鹿鼎記》,于17年間完成了15部經典小說,但他所有武俠小說在臺灣全數被禁,沒有任何例外。在這種矛盾氣氛下,他以記者的身分翩然來臺與蔣經國會面。
在臺期間,金庸與蔣經國和蔣介石副手嚴家淦都有過深談,氣氛良好,尤其蔣經國和金庸都是浙江人,兩人以上海話交談,更談得津津有味。他當面問嚴家淦,臺灣是否會發(fā)展核武?嚴家淦則稱兩岸雖對立,但都是中國人,國民黨政府不會對中國人丟原子彈,所以要把預算放在發(fā)展經濟上。因此金庸對蔣經國的務實作風印象深刻,他甚至特準走訪了中南部鄉(xiāng)間與戰(zhàn)地金門。
后來金庸相當自豪的一點,就是包括鄧小平與蔣經國都是他的忠實讀者。蔣經國雖未公開證實,但他的床頭經常放著一套金庸小說,媒體記者更稱他對金庸小說人物知之甚詳,足見金庸小說的魅力。事實上,臺灣官方當時查禁的書籍,沒收后不是造冊列管就是予以焚毀,因此高層透過種種安排,確能私下閱讀到金庸的禁書。甚至嚴家淦也私下對金庸透露,雖是禁書,但他已閱讀金庸作品多時了。
蔣經國“禮賢下士”,金庸對蔣經國也印象甚好,返港后肯定小蔣作風務實、重視民生,甚至說過“我若在臺灣,也會給蔣經國一票”。但金庸對國民黨的態(tài)度仍有保留,并稱蔣經國的主政僅限于傳統歷史上的人治,之后雙方也未有更進一步聯系。然而金庸畢竟成了小蔣的座上賓,是國民黨爭取的重要對象,因此雖然禁書未改,管制上卻逐步松綁了查禁的強度。金庸的本名與作品名終于得以在臺北幾間舊書攤上亮相,那時候,許多人才恍然大悟,原來以前讀過的很多“司馬翎”就是金庸。
殺頭的生意總有人做。70年代金庸小說還是禁書,但在臺灣民間已經賣翻了,時任遠景出版社負責人的沈登恩看到了這龐大商機,加上是金庸書迷,因此從1977年開始與臺灣“新聞局”不斷溝通,積極爭取金庸作品解禁。終于在1979年9月,國民黨以“尚未發(fā)現不妥之處”為由,允許金庸小說出版。
頗有生意頭腦的沈登恩與臺灣聯合報系談妥合作,在聯合報副刊開始連載《連城訣》,這是金庸小說首度與臺灣讀者見面,緊接著連載原名《書劍恩仇錄》的《書劍江山》。同為臺灣三大報之一的中國時報也不甘示弱,開始連載《倚天屠龍記》。兩大報同場較勁,坊間大為轟動,金庸小說頓時炙手可熱。沈登恩趁著這股熱潮,于1980年推出遠景版全套金庸小說單行本,立刻轟動全臺,成為金庸小說最暢銷的經典版本。只是其中《大漠英雄傳》與《雪山飛狐》在80年代仍未解禁,所以版權頁上沒有允許出版的執(zhí)照。然而書照賣,照樣陳列,臺灣當局就當沒看見,也算是臺灣出版史的一項創(chuàng)舉。
不過禁書問題還是影響到金庸小說影劇作品的改編。臺灣三家電視臺從1980年代初期引進港劇,《天龍八部》成為第一部在臺灣熒光幕播出的金庸作品,說萬人空巷絕不夸張。
臺灣電視臺興起搶拍金庸小說的風潮,偏偏臺視買到的是《雪山飛狐》,被宮方告知仍屬禁書不得拍攝。結果只好乾坤大挪移,改名《孤劍恩仇錄》,主角之一的苗人鳳改名“君無愁”,才順利播出。邵氏影業(yè)也在此時將《射雕英雄傳》電影引入臺灣播放,但卡在“射雕”兩個字太敏感,只好繼續(xù)沿用《大漠英雄傳》。沒想到一查后發(fā)現,臺灣早有一部改編其他著作的電影《大漠英雄傳》,只好再度改名為《大地群英》在臺上映。
1985年,金庸與遠景約滿,由遠流出版社贏得新約。遠流版不但更改封面,還將《書劍江山》與《大漠英雄傳》改回原名《書劍恩仇錄》、《射雕英雄傳》。1987年7月15日臺灣解嚴,不再對出版品進行管制,金庸最后一部禁書《射雕英雄傳》才終止了長達卅年的禁書生涯。金庸的武俠作品,也終于能在臺灣無拘無束地傳衍開來,創(chuàng)造出獨樹一幟的文字之美,甚至取代了對傳統歷史的認識,真正顛覆了小說與正史之間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