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和憂郁并存
人們對馬爾克斯的評價,普遍集中在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嶄新而魅力無窮的敘述方式。這種敘述方式不僅深刻地影響了東西方的大批同行,甚至迷倒了查韋斯和克林頓這樣完全不同類型的政治家。桑托斯總統(tǒng)稱,馬爾克斯的逝世為哥倫比亞留下了“一千年的孤獨和哀傷”。這句話也帶有《百年孤獨》的風格。
每種新形式的產生當有其內在的根源,馬爾克斯絕不是為形式而形式,他的永恒魅力也絕不止于魔幻現(xiàn)實主義這一敘述方式。2010年,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道:“……由他和同時代的一批拉美小說家共同發(fā)揚光大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在熟讀中國古典小說的我看來,也不足為奇。早在一千多年前,唐宋的筆記小說作家們就已經抵達了人鬼不分、亦真亦幻的境界。馬爾克斯讓我嘆服的地方,在于他同時關注了生存和存在。拉美大地的劫難和人物內心的孤獨合二為一;奇異的風俗融入了小說整體,沒有成為可以單獨抽離的部分。他所營造的小說氛圍,有卡夫卡的孤獨陰郁,同時也有卡夫卡所沒有的浪漫和神奇。假如有位詩人寫出這樣的作品:同時具有李白的浪漫飄逸和杜甫的沉郁頓挫,在中國讀者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馬爾克斯在小說中做到了這一點。也許這跟拉美人民憂郁而又浪漫的氣質有關。”
時隔數(shù)年,回過頭來看,我依然認同那時的判斷。但當時我并沒有分析他小說那種銳利和輕盈并存的特質的根源所在。馬爾克斯具有大悲憫情懷,所以能熔鑄拉美大地上人民曾經遭受和正在遭受的苦難。但他的文字并沒有被苦難的沉重同化,而是豐饒多姿,有時竟像長了翅膀,呈飛騰沖舉之象。其因在于,他那洞察無礙的小說家的外殼中,隱藏著一個浪漫主義兼神秘主義詩人的靈魂。他描寫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向阿瑪蘭妲求婚被拒絕后的情景:“他關在屋里無休無止地彈古弦琴。一天晚上,他唱了起來。馬孔多在睡夢中驚醒,心神俱醉。那琴聲不似這個世界所有,那飽含愛意的歌聲也不會再現(xiàn)人間。一時間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看見鎮(zhèn)上所有的燈火都亮了,唯獨阿瑪蘭妲的窗前依舊黑暗?!痹娨獾臄⑹鰷蚀_地傳達出無以復加的憂傷和絕望。他描寫阿爾瓦羅離開馬孔多鎮(zhèn):“他……買下一張永久車票,登上一列永無終點的火車。”在描敘現(xiàn)實的同時又輕易超越了現(xiàn)實,帶領讀者進入一種遙深神秘之境。這樣的神來之筆在《百年孤獨》中隨處可見。
是的,他是一位縱橫捭闔、氣勢恢宏的小說家,同時也是一位孤獨憂傷、潛幽入微的詩人。西班牙語國家本來就盛產詩人。在那本足以與馬爾克斯本人相匹配的出色傳記中,達索·薩爾迪瓦爾寫道,在1947年8月接觸卡夫卡作品之前,年輕的馬爾克斯主要讀詩,尤其是“黃金世紀”的詩,并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顯然已滲透了他的骨血,即使在他立志成為“世界上最好的作家”后,詩歌獨有的迷離恍惚、閃爍不定的色彩,依然縈繞于他的筆端,自然而然地融入小說中。馬爾克斯的詩意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像泉涌,如鳥飛,奔放處似聶魯達,悱惻處似李義山,奇詭處似李長吉,而又絲毫不會削減其小說敘述的精確性。浪漫和憂郁并存的詩意、在熱鬧中洞察和品味孤獨的天性、來源于拉美大地的磅礴元氣,共同構成了老馬小說的核心魅力。這種小說魅力與天賦有關,與成長經歷有關,非力學所能至。所以不少潛心學習他的小說家都只能得其形而難得其神。從藝術傳承的角度來說,天才作家都是孤獨的,因為就其本質特性而言,他們不可能被傳承。
(馬笑泉)
馬笑泉,1978年出生,回族,湖南隆回縣桃洪鎮(zhèn)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初中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2005年與謝宗玉、田耳、沈念、于懷岸一同入選“文學湘軍五少將”。2011年入選《人民文學》和盛大文學聯(lián)合舉辦的“嬌子·未來大家”評選66人名單。出版的主要作品有《憤怒青年》(中篇小說集)、《銀行檔案》(長篇小說)、《巫地傳說》(長篇小說)、《三種向度》(詩歌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