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晶敏

2018年6月，陳宇成為820萬畢業(yè)生中的一員。他并沒有像初入大學校園時規(guī)劃的那樣找一份和金融專業(yè)對口的工作，而是選擇到日本留學，學習攝影。

興趣，是他作出這個選擇最大的驅動力。大二時，陳宇出于旅行需要購置了第一臺單反相機，從此愛上攝影。自學一段時間后，陳宇開始在學校里接一些拍攝訂單，并逐漸在微博積累了13萬粉絲。大三那一年，他已經通過攝影賺到了30萬元左右的收入。

用現在的眼光看，陳宇或許并不特別。2018年的畢業(yè)生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不把找工作當成唯一的出路。但如果把時針撥回到2009年，陳宇的選擇算得上“匪夷所思”。

張韞黎也許永遠都不會忘記2008年的11月5日。這一天，一封來自怡安翰威特的拒信躺進了她的郵箱。這是她經歷了一輪筆試、兩輪面試之后的結果，在此之前，為了進入這家公司，她已經做了一個月的準備。

在短暫的慌亂之后，張韞黎冷靜下來，開始給面試官寫信。她幾乎是流著淚寫完了郵件，內容中傾盡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以及對這份offer的渴望。

這份用心以及一面的良好表現，為她換來了額外的面試機會，她最終如愿加入了怡安翰威特。

張韞黎的鍥而不舍是出于對一份“好工作”的渴望，在2009年，這個標準還算統(tǒng)一，所以盡管2009年的畢業(yè)生人數要比2018年少210萬人，當年的畢業(yè)生們絲毫沒有感到半點輕松。相較而言，在如今的畢業(yè)生面前，通往終點的路更多了。

陳宇和張韞黎分別出現在2018年和2009年《第一財經周刊》的畢業(yè)生封面里，從他們的職業(yè)選擇以及看待一份工作的視角已經能感受到巨大的變化。這也是我們從2009年起連續(xù)10年觀察和記錄了10屆畢業(yè)生之后的感受。時代的飛速發(fā)展、經濟環(huán)境和公司命運的轉變，都在影響著每一個即將進入職場的年輕人。過去10年，從迷茫到自我肯定，從被動到主動，年輕人在選擇職業(yè)時越來越注重自我價值的體現。這是自我發(fā)現的10年，也是雇傭關系趨于平等的10年。

未來，依然在變。

2009-2011

80后的尾巴：從謹慎選擇到自我意識覺醒

COPILOT探時代CEO包燕用“聽話”來形容剛畢業(yè)時的自己。包燕畢業(yè)時正值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fā)。畢業(yè)10年，她在多家外企的人力資源部門工作過，2016年她開始創(chuàng)業(yè)，專為年輕人提供求職服務。

“大學畢業(yè)，進入全球500強，最好是瑪氏、寶潔這樣的快消公司，‘四大、投行也是不錯的選擇?！卑嗾f起自己畢業(yè)時的職業(yè)愿景，這也是當時許多畢業(yè)生心中的排序。為了獲得這些公司的offer，他們愿意拿著極低的工資實習，有些甚至愿意不要工資只為學習，但這一切在之后的兩年發(fā)生了變化。

2010年，金融危機的陰霾還未散去，畢業(yè)生們心目中的夢想公司紛紛裁員，不少從前擠破頭進入外企的年輕人，日子并不如想象中好過。根據《第一財經周刊》當年對分布于28個城市的80所高校畢業(yè)生的調查結果來看，36.5%的畢業(yè)生在7月之后去國企報道，而選擇去外企的只有15.4%。

朱軼就是那36.5%中的一員。吸取了前輩的經驗教訓，那一年從復旦大學畢業(yè)的朱軼在手上的9個外企offer和唯一國企offer中，堅定地選擇了后者。他的理由是：穩(wěn)定的收入和相對輕松的工作環(huán)境，以及至少當時在國企，不用擔心哪天突然被裁員。

朱軼的職業(yè)選擇也是他工薪階層的父母的期望，而另一個父母眼中的“鐵飯碗”—公務員也越來越被年輕人所接受。2010年共有146萬人報考公務員，相比2009年多了41萬人，平均每4個應屆生中就有一個參加公務員考試。公務員的考試并不比企業(yè)面試輕松，按照當年的錄取比例，99%的考生注定要失敗。

80后在職業(yè)選擇上是謹慎的一代，但在朱軼和包燕這批“80后尾巴”心里，朦朧的自我意識正在悄然覺醒。

包燕進入職場兩年后，事情就發(fā)生了轉變。來面試的畢業(yè)生面孔依舊青澀，但包燕從他們的眼神里幾乎看不到從前常見的謹慎和猶疑，取而代之的是自信。

在象牙塔中渡過金融危機的學生們，在考慮一份工作時，除了公司是否能提供穩(wěn)定的工作環(huán)境和令人滿意的薪水，還多了一個重要的衡量因素—自己的興趣和需求。這讓他們與前輩不同，面對offer時他們不再只是被選擇的對象。

王欣佳喜歡百度的另一個原因，是這里不“論資排輩”的氛圍?；ヂ?lián)網公司扁平化的管理方式讓她感到舒服，沒有明確的上下級界限，辦公室里大家仍然以“同學”互稱。就算是領導也不只是會下命令，而是會像導師一樣指導下屬的工作方法。比起制度森嚴的大公司和國企，互聯(lián)網公司平等開放的氛圍吸引了越多越多的年輕人。90后職場新人們相信平等的工作環(huán)境更利于創(chuàng)新，同時意味著自己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

90后工作選擇多元化的另一個表現，是他們不再局限于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比當下熱議的逃離北上廣更早，我們在5年前就發(fā)現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離開北上廣深，去二三線城市工作。

2013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傳播學專業(yè)的孫慧畢業(yè)后接受了位于江蘇南京的洋河酒業(yè)的管培生offer。孫慧也曾去過深圳和北京，但洋河在招聘時表現出的人情味最終吸引了她。而且相比生存壓力大且競爭激烈的北京，南京雖然沒有那么豐富的文化生活，但這份工作的報酬足以讓她在這個城市過上體面的生活，同時也能有更多晉升機會。

2015-2017

自由的一代：職場箴言失靈

2015年，749萬畢業(yè)生從校園涌入職場。在這個原本應該是“史上最難”的畢業(yè)季，畢業(yè)生們卻并沒有顯得很焦慮，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很清楚自己想要一份怎樣的工作。

過去兩三年間，職場新人們用自己的行動表達了對職業(yè)和未來的期許。從非外企不可，到國企和事業(yè)單位，再到民營大公司和創(chuàng)業(yè)公司；從北上廣深到二三線城市；從追求高薪、穩(wěn)定到追求興趣和自我價值—年輕人的選擇越來越多元化，在做選擇時，他們會更尊重自己內心的想法。

作為749萬分之一，史丹青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這位同濟大學信號和信息處理專業(yè)的研究生曾手握SAP、銀聯(lián)和上汽3個優(yōu)質offer，卻最終選擇了位于張江的年輕創(chuàng)業(yè)公司Teambition。

這個決定一度遭到在事業(yè)單位工作的父母的反對，在這個傳統(tǒng)的上海家庭看來，無論是薪資水平還是制度保障，國資背景的大公司無疑應該是首 選。

但史丹青以及與他同齡的這一代，是看過喬布斯自傳并深受硅谷“工程師文化”影響的一代?！拔腋胍谙矚g的工作氛圍里靠工作來做一些改變世界的事，而不是在大企業(yè)里做一顆完全不理解自己工作意義的螺絲釘?！?/p>

年輕人的視野被打開，對一份好工作以及成功的定義都在被改變。2013年畢業(yè)的周予雪或許會希望自己能更早建立這種意識。在2016年的畢業(yè)生專題中，當時已經畢業(yè)3年的她給職場新人的建議是：選擇工作，合適比熱門更重要。3年前，她選擇了一份在無錫銀行的工作，但她之前從未有過在銀行實習的經驗?；叵肫饋?，如果能先實習一下，或許就會意識到自己不適合，那么現在的她所擁有的將會是截然不同的人 生。

在互聯(lián)網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比以往擁有更多獲取信息的渠道，信息不對稱程度的削弱，使他們在與企業(yè)HR的博弈中逐漸取得了主動權。在包燕看來，這是一件好事，“說明年輕人有了更加成熟的自我意識，雇傭關系變得更加平等了。”

騰訊創(chuàng)始人之一、首席行政官陳一丹曾在2015年接受《第一財經周刊》采訪時將自己與1980年代出生的年輕人做過這樣一個對比：“80后是50后的后代，父母給他們的傳承不多，且多有負擔—80后除了養(yǎng)活自己，通常還需考慮如何讓父母過得更好。而90后截然不同，他們的60后父母有更強的經濟能力和社會人脈，不但不需要被養(yǎng)，還能幫到子女。所以，90后沒有后顧之憂，中國第一次出現了‘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情的一代人，這代人的創(chuàng)新力會幫助中國進入下一個時代?！?p>

一個可見的事實是許多曾經被職場人視為箴言的建議在這群年輕人面前集體失靈。

“以前我們說老板說的都是對的，要么先理解再去做，要么在實施的過程中去理解。這是我們那個年代很流行的話?！卑嗾f。但自己成了老板之后，包燕發(fā)現這一套理念在公司的年輕人身上完全行不通。“現在我會跟年輕人說，如果你有任何的不認同可以當下講，但走出辦公室請你一定帶著認同的觀點離開。有問題可以事先討論，但一定不要在實施的過程中diss，一定要先跟你的leader達成共識?！边@是包燕的妥協(xié)。

此外，80后習慣的激勵方式在90后眼里變成了不通情理?！?0后是在負面情緒中被激勵的，我的每一任leader都會很直接地指出下屬工作中的問題。但是90后需要的是鼓勵，你要讓他們有認同感，告訴他們這件事情的意義和目的是什么，對他有什么好處，不是命令而是引導。”包燕說。

另一個趨勢是，90后的跳槽頻率也在逐漸上升。相比3年都不見得換一份工作的80后，一年換3份工作的90后越來越常見。

即便是現在，包燕也不會建議年輕人頻繁跳槽，但年輕人對這個建議的接受度在不斷改變。究其原因，還是年輕人頻繁跳槽的代價不一樣了。工作不再是生存的保障，當年輕人獲取信息的渠道越多，他們對自我價值的認可度也就越高。對雇主的忠誠度成了一個不重要的概念?！?0后學會了一個新概念叫作止損?！卑嗾f。但她也提醒：“是用盡全力后止損還是淺嘗輒止是不同的，我現在看到更多的是后者。”

另一批更有想法的年輕人選擇一畢業(yè)就創(chuàng)業(yè)，10年前的年輕人很難聽到這個建議，但現在，至少這個現象開始被討論了。

2017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的高楊畢業(yè)后沒有投入工作，而是創(chuàng)業(yè)做起了幼兒教育。高楊的偶像是扎克伯格，一直夢想著能像他一樣改變生活。大四畢業(yè)時他已經是個連續(xù)創(chuàng)業(yè)者—大三時，他設計過一款名為“米盒”的在線資料分享工具，并獲得了300萬元的融資。但這款產品最后以失敗告終。畢業(yè)時站在找工作還是繼續(xù)創(chuàng)業(yè)的十字路口，高揚也猶豫過，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后者。

2018-

年輕人的勝利：被改變的大公司

2018年9月，探時代與騰訊合作的一場校園活動上，主持人問現場有多少人知道瑪氏這家公司，舉手的只有個位數。這位畢業(yè)時曾拿到瑪氏管培生offer的主持人意識到，眼前這批年輕人和當年的自己完全不同。

90后張揚的個性甚至演變成了公司管理的一個難題，從咨詢機構到企業(yè)本身，如何管理90后被討論了無數次。而這些年輕人對工作環(huán)境的在意程度也在推動著公司思考不同的管理方式。

企業(yè)的努力，從校招方式上就能窺見一二。近年來，歐萊雅、寶潔、宜家、騰訊等公司嘗試通過改變校園宣講會的形式來吸引應屆生。宜家把原本簽訂offer之后才舉辦的“開放日”提前，為的是讓學生有更多了解自己的機會。2017年，歐萊雅將當時流行的嘻哈元素融入校招活動中，借此吸引年輕人。校招不再是企業(yè)為候選人準備的競賽，而是企業(yè)宣傳手段的一部分。

企業(yè)試圖通過校園活動展示自己的活力和創(chuàng)新，但在形式之外，內部管理方式的改變才是能否吸引年輕人的關鍵。比如公司的管理層是否足夠開放，制度是否足夠靈活，辦公環(huán)境是否足夠舒適。越來越多的傳統(tǒng)企業(yè)開始效仿Google，為員工提供更加開放自由的辦公空間。咨詢機構對最佳雇主的評價指標也在不斷累加，從薪酬福利、企業(yè)品牌、發(fā)展前景到健康指數、生活質量，每增加一個指標，意味著員工的一個需求被重視。而這正是年輕人的勝利。

不可否認，無論年輕人怎么變化，剛剛離開校園準備踏入職場的新人，始終有某些共通的情緒。2018年畢業(yè)、簡歷上寫滿漂亮的實習經歷的楊亞和2009年畢業(yè)的葉思錦在面對面試官時的忐忑心情是一樣的。而擺在現在的楊亞和10年前的葉思錦面前的，都是一個充滿未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