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昆
之前在香港太平山坐車下山,因為天色已晚,雙層巴士上上下下全是人,人與人像雙面膠似的貼在一起。我和同行的女伴J被擠在靠近門口的區(qū)域。
車沒開多久,離我們最近一排座位上的印度婦女就爆發(fā)出一聲尖叫。
車子一直在晃,這一聲尖叫弄得人心惶惶。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看向那位婦女,大約幾秒過后,車廂內(nèi)開始彌漫強烈的惡臭。
以那位婦女為圓點,周遭迅速空出來一個圓形空間。
有人用粵語發(fā)出激烈的言辭,我聽不懂,只聽見那位婦女一直在說帶著印度口音的“sorry”。
那位婦女尖叫的原因是:正在哺乳的過程中,自己的小孩拉肚子了。
排泄物弄臟了婦女的衣服、車廂的座位還有地板。
婦女的另一個孩子看到此情此景,在一旁歇斯底里地哭叫起來。
她表現(xiàn)出完全應(yīng)付不過來的樣子,車廂內(nèi)也沒有人愿意幫她。
我跟同伴J眼神交流了一下,我問她:“要不要去幫她一下?”
J對我說:“你留在這里幫我拿包就好了,你一個男生也不方便過去?!?/p>
說著J把自己的包卸下來給我,然后擼起袖子穿過人群,朝著那位婦女走過去。
接下來的20多分鐘里,我目睹了J幫助那位婦女?dāng)[脫尷尬局面的全過程。
J把自己身上所有的衛(wèi)生紙和紙巾都遞了過去,還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一個塑料袋當(dāng)垃圾袋。
她忍著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惡臭,一邊安撫著哭叫的兩個小寶貝,一邊幫其中那個拉肚子的小家伙換好了紙尿褲。
那位印度母親似乎是察覺到了眾人的不滿,接過J的紙巾,開始飛快地處理現(xiàn)場。
這期間車廂里聒噪的氣氛逐漸冷卻下來,但臭味依舊存在。
J輕撫著小家伙的背,用英語安撫著母親的情緒。
處理好這一切的時候,車子到站了。
我跟J下車的時候,被那個印度母親追上。
她對J重復(fù)了很多遍感謝,然后送了我們一枚小胸針,她說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枚胸針。
回去的路上,我的腦海里一直在回放車上的那20多分鐘。
惡臭、擁擠、燥熱、嬰兒的哭鬧、嘈雜的背景音,在J有條不紊地幫助陌生人的時候,這些仿佛消失了。
我對J說:“你真的很善良、很勇敢?!盝有些不好意思地?fù)u搖頭:“只是舉手之勞,不想看到別人絕望的樣子?!?/p>
我很好奇地追問J,明明她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jì),怎么會換尿不濕?
J回答我說:“因為我有個相差10歲的小妹妹,父母又忙,所以從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就要承擔(dān)起照顧妹妹的責(zé)任,換尿不濕也是在那個時候?qū)W會的?!?/p>
知道嗎,那一整個晚上我都覺得自己像是活在一個很美好的夢境里。
當(dāng)我看到J挽起袖子、穿過車廂里擁擠的人群時,那個瞬間不能再簡單地用“有修養(yǎng)”“很善良”“很勇敢”“樂于助人”諸如此類的詞匯去形容。
那時,我看到這個女生身上透出了光芒。
J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我們因為同上一節(jié)公共課認(rèn)識。最初吸引我注意的,是J一個很特別的小舉動。
她總是很早到教室,因為是流動教室,黑板上往往會留下上節(jié)課的板書。
這時她就會走上講臺,拿黑板擦把黑板擦干凈,再將所有的粉筆頭收納進粉筆盒里。
不管教室里有沒有人,她每節(jié)課前都會提早到教室,重復(fù)這個似乎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的行為。
下課也不例外,她會等到老師和大部分同學(xué)都離開后,自己上講臺把黑板和講桌打理干凈。
有一次無意中聽到一個坐在我前面的女生議論她,說她每次這么主動地擦黑板,無非就是做給老師和同學(xué)們看。
聽到這樣的話,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被冤枉、被非議的感覺。
我主動上前替J解釋了一通,卻被對方扣上了“你不會是喜歡她吧”這樣的帽子。
沒辦法,很多誤會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
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名字傳到了J那里,身處于兩個不同學(xué)院的我們就這樣誤打誤撞地認(rèn)識了。
在發(fā)現(xiàn)我們竟然都曾經(jīng)參加過“新概念作文大賽”后,許多共同話題一下子被打開了。
我們逐漸成為好朋友,成為有時相約一同旅行的驢友。
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的世道成了這樣:當(dāng)有的人敢為人先地做了一件本身值得贊賞的事情,卻總會被誤解為故意表現(xiàn)出來的作秀。
其實,有的時候不是我們誤解了別人,往往是我們誤解了自己。
有一次,跟J從一個藝術(shù)展逛完回學(xué)校。道別后沒走多久,我發(fā)現(xiàn)J借給我的充電寶還在背包里,想著趕快追過去把東西還給她。
當(dāng)我看到J的時候,她正蹲在一只小貓的前面。
那只小貓是我們學(xué)校很出名的流浪貓。因為它每天都會準(zhǔn)時躺在人群經(jīng)過的階梯那里睡懶覺,所以總是會得到很多人的喂食,喂什么的都有,牛奶、巧克力、薯片、雞腿、牛肉、豬排……大都是人們吃剩的食物。
漸漸地,這只貓被喂得越來越肥,圓滾滾的。
J背對著我,我定睛一看,也沒搞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
只見她挑揀著小貓窩前面的食物,把挑出來的那些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
我走到她身前,著實把她嚇了一跳。我問她在干什么,她說在幫小貓把對它身體不好的食物都挑出來。
J一副很懂的樣子,跟我講解著貓咪不能吃什么類型的食物。
從此之后,我才知道原來給貓喂食大量含鹽、含糖的食物,會讓貓咪患上蛀牙,損害它們的腎臟和尿路系統(tǒng)。
因為可愛,小貓吸引了很多投喂者,但其實大多數(shù)的食物對于貓來說是不健康的。
J說自己沒事的時候就會來看看這只貓咪,幫它挑揀一下食物。
不知道為什么,J身上仿佛有一種魔力,那就是讓你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細(xì)微卻又溫暖美好的存在。
后來,我也經(jīng)常跟著J一起過來看這只貓。
但遺憾的是,這只貓還是越來越胖,最終徹底消失了,聽人說是因為一場臺風(fēng)死掉了。
說實話,大概因為自己是一個寫作者的緣故,在真正了解J以前,我一直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么純粹的姑娘存在。
無論是誰跟她說話,就算自己手頭上在忙著什么工作,她也會停下來,雙目認(rèn)真地注視著你,去傾聽你。
她也從來不輕易地去評判別人,即使自己遭受了誤解,仍在內(nèi)心里為對方留存一塊理解的土壤。
她的舉手投足總會讓你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個體,得到了對方百分之百的尊重。
很多人眼中之所以看到了真摯而美好的世界,恰恰是因為他們自己也是真摯而美好的存在。
很多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做到的事情卻沒去做,不是因為缺少勇氣,而是因為我們不敢跳出那個所謂的“大多數(shù)”。
我會永遠(yuǎn)記得在那個逼仄惡臭的車廂里,大多數(shù)人嘴里嘟囔著往后退的時刻,有一個姑娘,沒有猶豫,卸下包就迎了上去。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生活著的這個世界,有血有肉,有惡意也有善意,有糟糕也有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