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急別急，飯還沒熟呢，你先好好在輪椅上待著。

香？能不香嗎？這米是順子從鄉(xiāng)下背來的，剛磨出來。他大老遠來看你，可惜你認不出他了。也是，除了我，你誰也認不出了。

順子是咱們下放在農(nóng)村時的鄰居，他爹是隊長，一家人可實誠了。那地方不產(chǎn)細糧，成年累月吃苞米、高粱米，臨過年時每人才能分個三五斤白面。孩子們見了白面做的東西，眼睛直冒綠光，卻又不舍得吃，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可憐樣兒，誰瞅見都心疼。

有一天順子家來客人，他爹過來借面，還把你拽過去陪酒。你真沒出息，竟然喝多了，把酒桌上說的話都忘了。直到第二天，順子爹領(lǐng)著二十幾個青壯社員來找你時，你才想起來，撓著頭說：“就怕整不好，大家會白撈忙?！表樧拥f：“你就估摸一下有幾成把握吧，俺們窮慣了，不怕出力氣?！蹦銓に剂艘粫赫f：“至少應(yīng)該有六成。”順子爹樂了，抓著你的手說：“俺們剛才都合計好了，只要有三成就干。你見識過，知道咋整，俺們都聽你指揮?！?/p>

你在農(nóng)場時成天凈鼓搗材料了，哪懂種田的活兒呀？更何況還是稻田！這邊要是能行，人家早就種了，還用整天吃粗糧？

你瞪了我一眼，說：“順子爹和鄉(xiāng)親們這么信任你，還讓你當了不用下田的保管，不得想法報答人家？”你說種水稻的書你都研究好幾遍了，這邊的條件比農(nóng)場那邊還好，肯定行。

你說行咱就支持唄。我知道，為了吃上大米，你和順子爹他們的決心是下定了。

為了保險起見，你從農(nóng)場那邊弄了點兒稻種，整了不到半分地，一邊看書，一邊試驗，幾乎沒日沒夜地長在了那塊地邊，結(jié)果秋天還真收了點兒稻子。你和順子爹他們一商量，決定正式種水稻。?？诩Z的旱田不動，只能開墾那片三季積水、冬天才能凍住的荒地——南甸子。

那年也是這個時候，剛下過第一場雪，你們就帶鎬頭和鐵鍬開進了南甸子。

地凍得梆硬，一鎬頭下去，只能刨起一個白點兒。身上雖然不冷，可腳上的棉鞋很快就讓雪水洇濕了，到窩棚邊的火堆旁烤一下，抽袋煙，回來又掄起了鎬頭……整個冬天，你們就大年三十和初一歇了兩天，硬是吃著窩頭咸菜，開出了二十多畝地，挖好了一條三里多長的水渠。

地有了，你和順子爹他們到農(nóng)場去賒稻種。沒想到，你在農(nóng)場時的那些領(lǐng)導(dǎo)都靠邊站了，不管怎么央求，也沒人搭理你們。你們觍著臉在那兒賴了好幾天，一個個整得跟要飯花子似的。后來有一個領(lǐng)導(dǎo)發(fā)了善心，總算點了頭。這時，你們手里一分錢都沒有了，想背著稻種走回來，又怕趕不上育苗，你一狠心，把咱倆結(jié)婚時買的手表都給賣了……

我也沒怨你，從來都沒。那年的氣候挺成全人，水稻長得也好。沒承想新開的稻田會這么肥，眼瞅著都要下霜了，水稻還在一個勁兒往高長。

你們消停了幾天，收拾好工具，又開進了南甸子，硬是在百年不遇的大雪中，新開出了二十多畝地。為了買稻種，隊里還咬牙賣掉了一頭耕牛。

這回你算長了點兒記性，偷偷請教了一位專家，買回的是黏稻種。專家說黏稻種雖然產(chǎn)量低，但早熟。

開頭挺順利，可夏至過后，突然就來情況了，竟然連著兩個多月沒下一滴雨，眼瞅著河水斷流，稻田里的稻苗在慢慢枯死。那段時間，村里人幾乎全出動了，帶著裝水的工具，不停地往返在唯一的水源和農(nóng)田之間。你們白天澆完旱田，晚上還要挑著水桶去澆稻田。一個來回就是五六里，許多人的肩膀都磨腫、磨爛了。老天也算有眼，最終讓你們保住了幾畝稻田，也保住了來年的種子。你們這群大老爺們兒圍著打下來的幾麻袋水稻，一個個哭得跟小孩子似的。順子爹還邊哭邊喊：“冬天繼續(xù)整，開春接著干，吃不到大米不算完?！毕肓讼胗X得不對，又喊：“吃到大米也不算完，堅決把南甸子都開完?！?/p>

呵呵，接下來，你們又苦苦撲騰了一年，終于迎來了水稻的大豐收，一下子成了全省、全國的典型，來學習、參觀的人啊，可海了去了。

唉，這一眨眼，四十多年過去了，你們那幫人一個個都走了，最小的還不到五十。這都是墾荒時落下的病根兒，那時連雙靴子都沒有，耙田時，就光著腳在冰水里蹚來蹚去……你別搖頭，要是不回城，你也早沒了。

喲，飯好了，我馬上推你過來吃。這回你可要多吃點兒，往后再想吃這米飯，可就沒了。為啥？順子說了，南甸子的土特殊，里面含有“土霉”還是啥的，一畝地里的能值兩三萬塊錢，有不少南方人搶著收。產(chǎn)大米？產(chǎn)啥也沒用，村里的小年輕才不管這些呢，見這錢來得快，有一家挖，別的家也都跟著挖了，順子他們勸不了也看不住。

啥？不好挖？你以為還用鐵鍬和鎬頭挖呀！人家現(xiàn)在都用機器挖。順子說，統(tǒng)共沒用上一個月，你們花了四五年時間開出的一百多畝稻田就沒了，變成了一片大坑連著小坑蓄滿銹水的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