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老鄰居于二哥老兩口兒,去大連投奔兒子,房子賣給一戶黑龍江人,姓張。
老張家搬家,我得過去幫忙。這搬來后,兩家是隔著一個墻頭的鄰居。鄰居,你不處好了不行。不是有句話嗎?遠親不如近鄰。
看得出,我主動過來搭把手,老張兩口子很意外,也很高興。
幫著搬家的還有他家親戚,總共七八個人。瓶瓶罐罐,吃的穿的用的,亂七八糟一大車,天擦黑才安頓好。再看看干活兒的這幾個人,一個個灰頭土臉,累得呼哧帶喘。
主人老張很有些過意不去,從家里搬出一箱啤酒,放在墻角。老張媳婦靠著墻根,右手熟練地從兜里摸出一盒煙,用一根手指頭對著煙盒輕輕一彈,隨手抽出幾根,很熱情地挨個兒發(fā)煙。她自己也掏一根叼在嘴角,又給我遞來一根:“來,美女,抽一根,這玩意兒解乏。”
我哪抽過煙?。坷蠈嵔淮约翰粫?。她隨手從箱子提溜起一瓶啤酒,用牙砰的一下打開,再一揚嘴,將瓶蓋吐出老遠:“不抽煙,那就來瓶啤酒,解渴?!备悬c兒窘了,不會喝?。±蠌埾眿D樂不可支地說:“都是東北的,不抽煙不喝酒?”她眼睛瞪得像鈴鐺,不相信地盯著我看,我尷尬地對她笑笑。她把啤酒瓶對著嘴,一仰脖,咚咚咚,瓶子見底!
這是老張媳婦給我的第一印象,這老娘兒們——猛!
老張媳婦的大嗓門兒,在寂靜的深夜表現(xiàn)得極為突出。正好是夏天,熱嘛,睡覺都開著窗。突然被一陣“哭聲”驚醒,我嚇一跳,趕緊捅身邊的人:“你聽,那兩口子干仗了,干得不輕,媳婦哭了?!崩瞎Q起耳朵,瞅了我一眼:“好好聽,是哭嗎?”“是……是那個?”趕緊關(guān)窗,這也太夸張、太折磨人了,折磨得讓人胡思亂想。睡不著,就莫名擔憂起來,為鄰居老張。
是鄰居,見得多,嘮得也多。最要命是她的笑,帶“哆來咪”的,一拍比一拍高,笑得人心里發(fā)毛。
她一笑,我就替她擔心,擔心她臉上那坨粉垮下來,破了相。她嘴角一咧,剛預(yù)備笑,我就驚恐地上下打量自己,生怕衣服哪個扣子開了,或是襪子穿反了。
自從滿大街都是“美女”,“美”得讓人倒胃后,誰叫我美女,我就冒汗。偏偏老張媳婦說話“美女”不離嘴,只要見了她,我就一個勁兒地冒汗。
剛搬來沒幾天,我站在門外,美滋滋地看著開得正盛的薔薇花,老張媳婦扭著和“熊大”一樣又肥又圓的屁股晃了過來:
“哎呀美女,看花呢?這花長得可真俊,隨你。你說你都老成這樣了,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哈哈哈……”
老張媳婦邊說邊撅腚彎腰,從園子里薅了把小蔥,用手擼巴擼巴,再往胳肢窩一夾,一拽,往嘴里一塞,分分秒秒的工夫,一把蔥下肚。整個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美女,你家這杏兒是真仁的吧?”
沒等我緩過神,老張媳婦手里已經(jīng)多出幾個大黃杏,她把杏往衣襟上一抹,上嘴就咬。
“真甜,真甜,隨你,哈哈哈……杏結(jié)得真多,你家能吃得了嗎?摘點兒給俺家老張嘗嘗鮮,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亂顫地走了,剩下我在風中,心里沒法不凌亂??!
早些年,公公在后院給兩家中間留出兩米寬的小貓道,一頭一頭地刨,開出了一塊能種兩三百棵玉米的地。
老張家搬來后,把后院的土地利用率提高到了極限,恨不得屁股上也栽兩根蔥。他們每年把小道啃掉一個邊,最后就剩一只腳的寬度了。有一年我隨單位在外施工,等五一回來,別人家的玉米都鉆出地面了,我家的還在睡大覺。趕緊買來種子化肥,去地里一看,傻眼了,原來僅存的一腳寬的“道”沒了,被老張家種上了大豆。這還不算,還跑到我這邊種了一壟。我這火正往上躥呢,老張媳婦推開后窗:“哎呀美女!你可回來了,這把我急的,這地再不下種就晚了,前幾天我還跟老張念叨:‘要不咱幫美女種上吧!’”
我心里那個氣啊——還賣上乖了!咬咬牙忍了:“你這不幫我種上一壟了嗎?謝謝你哈!”
“???啊!哈哈哈……”
老張媳婦能干,這是真的。她常年推個三輪車站市場,什么應(yīng)季賣什么。自從她成為我鄰居,我在家里的地位噌噌噌地往下掉??匆娎蠌埾眿D白天去賣東西,老公說:“看看,人家多能干?!蓖砩侠蠌埾眿D“哭”,老公又說:“看看,人家多能干?!蔽业梅剑∥易焐戏?,心里不服,心里說:“驢能干,你咋不和驢結(jié)婚?”
一年夏天的傍晚,都五點多了,天還是火辣辣的,能把人烤出油來。下班回來,老遠看見老張媳婦撅個大屁股,在前面吃力地推著三輪車。這段路是個陡坡,平常我提溜幾斤水果走起來都費勁兒。我趕緊上前幫著推一把。一搭手,她輕快不少,上氣不接下氣地朝我擠出點兒笑,比哭還難看。走到平緩地,停好車,她邊用手扇著風邊說:“謝謝美女!這天,啥鱉犢玩意兒,太他媽熱了!”
我瞅了她一眼,一件白不白灰不灰的上衣被汗水濕透,緊貼在身上;白花花的皮肉隨著扇風的手上下抖動,動感十足;臉上的汗珠子,翻著筋斗往下滾。
瞅著,又可笑,又可氣。
“見過慣男人的,沒見過有你這么慣的!放著現(xiàn)成的男人不用,把自己累成狗,活該!”我這話說得有點兒咬牙切齒。
“咱家男人,咱不慣誰慣呀?等著別人慣,我可不干。我就愿意慣他慣孩子,看見他們活得舒服,高興!我這人吧,護犢子,欺負我行,欺負咱家老張和孩子,不好使,我能一屁股坐死他。”
這話,別人不信,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