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賢正在鐘樓下的一家酒館里自斟自飲時,聽到對面桌子的幾個陜西人說起戲園子演戲的事。原來是,戲園子要唱戲,且是南臺秦腔、北臺蒲劇的對臺戲。而且呢,秦腔上演的是花旦宋上華的拿手戲《拷紅》《殺狗》;蒲劇這邊呢,是小梨花擔(dān)當(dāng)主演,演的也是她的叫座好戲,《表花》和《藏舟》。
楊士賢聽到小梨花的名字,眼就癡了。楊士賢是個戲迷,是因?yàn)橛袀€嗜好戲劇的姥爺。楊士賢的父母死得早,在西安開店的姥爺把他接了過去。小時候,他跟著姥爺沒有少進(jìn)過戲園子。到他十一二歲時,就記下了滿肚子的戲文,《玉堂春》《紅鬃烈馬》這些喜歡的劇目,他甚至能倒背如流。眼下,秦腔、京戲、河南梆子、蒲劇,楊士賢都能哼幾聲,且京戲是京戲的韻味兒,梆子呢也有梆子的腔調(diào)。然姥爺去年就給他下了死命令,不許他看戲。
去年,小梨花帶著戲班子在西安的晉南同鄉(xiāng)會館演出時,王會長叫楊士賢和小梨花搭個戲。王會長說,士賢平時愛唱戲,你跟小梨花搭個《樓臺會》吧。楊士賢沒想到他這個小有名氣的大隆昌綢緞莊的楊莊客,站在小梨花的身邊,看著小梨花,張嘴竟然磕磕絆絆地忘了詞,惹得全場人幾乎笑翻。后來,楊士賢多次回想起這個場景,想起小梨花眼波如水、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悄聲給他提醒下文,他就覺得很開心。他說,今生能跟喜歡的人面對面地唱一次戲,自己這個戲迷也值了。那次只有一個人沒笑,就是姥爺?;厝ズ?,姥爺甩給他一句話:“不許再進(jìn)戲園子!”姥爺?shù)囊馑己苊靼祝褪遣辉S他與小梨花有來往。
然不管怎樣,他決定要找些商界朋友買紅票為蒲劇捧場、為小梨花捧場。所謂紅票,其實(shí)就是有價(jià)贈券。想起明天能見到小梨花,楊士賢提起一只筷子敲打著碗沿,唱了起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是蒲劇的腔調(diào)了。
然那桌陜西人的嚷嚷聲突然大了起來,攪擾得他沒法唱下去,仔細(xì)一聽,就聽見那個黑胖的漢子說:“蒲劇哪有秦腔好看?我看明兒的觀眾都得擠到秦腔臺下了。”旁邊的瘦子說:“聽了秦腔,酒肉不香?。 睏钍抠t聽著,心下有些不樂意了。然人家說人家的,他也不好前去阻攔,不屑地哼了幾哼,心說你們看過幾出蒲劇啊,竟敢這樣胡說八道!放下筷子要去找商界朋友時,那桌上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次竟然點(diǎn)了小梨花的名兒。那個瘦子說:“小梨花算哪棵蔥?。∫粋€土包子山里妞,敢跟宋上華唱對臺戲?!”
楊士賢一下就生氣了,秦腔是好,他也喜歡。宋上華的《殺狗》,做工優(yōu)美細(xì)膩,表演準(zhǔn)確柔和,他不知看了多少遍??梢膊荒芤晃兜匕胃咔厍坏暮盟紊先A的好,就把蒲劇說得一文不值了吧?況且,他怎么能容忍別人這樣貶損小梨花呢?他不走了。他扭轉(zhuǎn)身子,俠肝義膽加上酒力,也不顧斯文,指著那桌人斷喝一聲,就說:“宋上華再好,也沒有小梨花好!”
那桌人正聊在興頭上,沒想到半道上殺出個程咬金,他們怎么能夠示弱!雙方都借著酒力,唇槍舌劍,爭論了起來。
“小梨花好?!?/p>
“宋上華好?!?/p>
“蒲劇好?!?/p>
“秦腔好?!?/p>
楊士賢看他們瞪著眼睛幾乎要打?qū)⑦^來,心說,武的咱寡不敵眾,咱跟你哥兒幾個來文的吧。他擺擺手說:“這樣吧,咱都不要吵鬧了,我看您幾位也是戲迷,肯定會唱幾嗓子,咱也別等明兒的對臺戲了,店里客人也不少,咱秦腔蒲劇的各唱一段如何?”他沒有說比試的話,可誰都能看出來,他是不打敗這幾個人不罷休的架勢了。
一旁的客人紛紛拍手響應(yīng),酒店老板也跑了過來搬桌子挪凳子,空開一塊場地。楊士賢和那幾個陜西人就真的把酒店當(dāng)成舞臺,唱了起來。
那幾個人還真的能唱。一個濃眉細(xì)眼的人唱了一段,瘦子和那個黑大漢也吼了一段。
當(dāng)身著杭紡褲褂、頭戴一頂草上霜夏禮帽、手執(zhí)一把黑折扇的楊士賢往空地上一站,堂堂儀表和不俗的談吐就有些風(fēng)流倜儻,先贏得了客人們的喝彩。待他張嘴唱了《會襄陽》里的一段,滿堂的掌聲就響了起來。
楊士賢問:“誰再來一段?”
瘦子往前擠,黑大漢瞪了他一眼,擺著手說不唱了,邀請楊士賢一起喝酒。黑大漢說:“咱啥話都不說了,我敬大哥您一杯。”
楊士賢卻不領(lǐng)情,直咄咄地追問:“蒲劇好聽不?”
黑大漢說:“好聽。”
楊士賢說:“小梨花的戲更好?!?/p>
黑大漢說:“那是肯定了。”
楊士賢樂了,坐了過去,拿起一根筷子,地敲下碗沿,拿捏著嗓子唱起了旦角:“正月里迎春花黃燦燦,二月里蘭花實(shí)美觀……”
是小梨花的叫座好戲《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