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往往如此。
大舅每次來我家,母親都要炒上四個菜,然后,燙上一瓶酒,供大舅享用。這一瓶酒基本一天就可以喝完。第二天,如果他繼續(xù)往下住,仍需準(zhǔn)備一瓶。第三天,大舅就會不好意思了,他執(zhí)意回返,并順理成章地從母親或父親手里接過十塊錢。
大舅坐火車從來不打票。往返我所居住的城市與家鄉(xiāng)間的那趟火車上的工作人員都認(rèn)識他,都拿他沒辦法。大舅會用他農(nóng)民的狡黠講述一套“工農(nóng)兵是一家”的“理論”,把貧窮落后的自己完全推給有覺悟的工人階級,博得“工人老大哥”的同情和理解,從而達(dá)到他不打票白坐車并能順利出站的目的。
大舅年少的時候是憨實而忠厚的,應(yīng)該是歲月改變了他。
母親說:“如果你舅媽不瘋,也許會好一些?!?/p>
舅媽?
我對這個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嫁給大舅的女人已經(jīng)談不上什么印象,只記得她臉色慘白,亂發(fā)披身,骨瘦如柴,咒罵不斷。她什么時候瘋的我不知道,她死的時候我還不到五歲。我能記得的是,她被裝殮入棺時表姐們的哭喊,以及棺材在春初的陽光下所散發(fā)出來的血腥般的暗紅。
母親說:“他們談不上什么婚姻?!?/p>
母親說:“你大舅媽嫁過來不久就瘋了?!?/p>
母親說:“她死的時候似乎還不到四十歲。”
但是,她給大舅生了八個孩子。
我可以想見大舅和大舅媽的那些毫無快樂而言的夜晚,大舅媽無外乎就是大舅的泄欲工具。如果她是“工具”,那么她的內(nèi)心又是何等無奈和痛苦!沒有交流,沒有互動,空有皮囊,沒有實質(zhì),有的只是事后的懊悔和謾罵,以及不可遏制的周而復(fù)始。
然后,大舅媽生了一個孩子。
然后,大舅媽又生了一個孩子。
…………
她的第八個孩子剛剛學(xué)會走路時,她用死亡的方式結(jié)束了大舅的厄運。
從此,大舅的全部心血都轉(zhuǎn)移到一件事上——為兒女操持嫁娶。
他是那么獨斷專行。從大表哥到小表妹,又近二十年的光陰,他像一個獨裁者一樣決定著他們的命運,娶誰,嫁誰,均是他一手遮天,不容置疑,不容反對。歷經(jīng)時間的考驗,他親手安排的八樁婚姻幾乎都是慘淡經(jīng)營,舉步維艱;或有先盛后衰者,令人哭笑莫評。
大舅的晚年是和小表哥在一起過的。據(jù)我所知,當(dāng)年小表哥是有心儀之人的,大舅似乎也有揣度,但他還是讓小表哥和一個“七竅生煙”的女子結(jié)了婚?;楹蟛粠啄辏”砀绡偭?,像他的母親一樣。天生內(nèi)向,心有郁結(jié),瘋了,是自然的事情。
在小表哥的家里,晚年的大舅成了主要勞動力之一。
這幾乎就是大舅的一生。
不是“幾乎”!就是他的一生。
“媽了巴子的!”
大舅不喝酒不罵人,如果喝多了,每次都要罵上幾十遍!與周邊的人一律無語,只這一句“自話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