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半鐘，車到縣城。在車上我就反復(fù)盤算：是否回家看看父母？回來之前，我曾給父親打過電話。父親說：“有時間就回來，沒時間就別跑了，千萬別耽誤你正事?！备赣H所說的正事，是一個文學(xué)活動。我周六上午回縣城，下午參加活動，周日上午去海邊參觀，吃過飯，再看個景點，四點半鐘到縣城，各自打道回府。我已聯(lián)系好順風(fēng)車，下車到賓館拿好東西即出發(fā)，趕奔一百多公里外的市里參加一個朋友聚會，明天還要上班。房間里，我拎著行李，忽然鼻子發(fā)癢，打了個噴嚏。此時，順風(fēng)車的朋友打電話說：“胡老師，你下來吧，我們?nèi)艘呀?jīng)齊了?！蔽页榧埥聿帘翘?，說：“不好意思，我臨時有個飯局，今晚不回了?！比缓?，我拎包下樓，正好碰到一個參加活動的朋友，他家住縣城，準(zhǔn)備開車回，問我去哪兒。我說回老家看看。他說：“我送你吧。”我于是給市里的朋友打電話，說：“縣城活動尚未結(jié)束，今晚不能趕回，你們好好玩?！?/p>

我父母住在六十里外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以前住農(nóng)村，離街上遠，很不方便。十年前搬到鎮(zhèn)上，在鎮(zhèn)政府旁，北邊就是公路，去縣城很方便。父母原本跟我哥哥一家住一起，后來哥哥一家外出打工，兩層樓的房子就由父母兩人居住。雖冷清點兒，但也自在，少了矛盾。其實我一個月前春節(jié)剛回來過，待了一天，又到縣城會朋友，總是這樣來去匆匆。最近一周，父親和母親都感冒，還很嚴重。母親先好，父親現(xiàn)在還咳嗽，每次打電話，都要咳好長時間，嗓子也啞了。父親以前常常感冒，近兩年，我讓他吃醋泡生姜，祛除寒氣，基本上就沒感冒過?！白疃啻騼蓚€噴嚏就好了。”父親很有些得意，還對我有些感激。這也讓我感到欣慰，覺得自己盡了孝心。父親有自己的退休工資，吃喝夠用，不僅用不著我給錢，有時還支持我點兒，這讓我很內(nèi)疚。父親說：“你自己過好就行，別管我們。”但我辜負他老人家的期望，這幾年過得非人非鬼。

車下公路，過了橋，就到了。我跟朋友說：“下去坐坐吧。”朋友說：“如果你坐坐就回，我現(xiàn)在去田野里轉(zhuǎn)轉(zhuǎn)，過半小時來接你；如果你吃過晚飯回，我也回縣城吃晚飯，然后接你回縣城；如果你明早走，我明早來接你?！蔽艺f：“我吃過晚飯回吧?！彼f：“好，我八點鐘來?！比缓?，我下車。朋友掉頭回縣城。

父親說：“我下午望了幾次，也沒望到你?！蔽艺f：“活動結(jié)束遲，路上耽誤了時間?！备赣H的精神頭兒比過年時要差點兒，可能因為感冒所致。母親還是那樣——兩年前患了腦梗，反應(yīng)有點兒遲鈍，精神不如往昔——但現(xiàn)在似乎比過年精神要好（也許是由于父親的襯托）。我放下包，坐下來。父母圍著我坐下。父親問：“什么活動？”其實在電話里已經(jīng)說過多遍，父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問。他喜歡聽我給他講一些文學(xué)的事兒，似乎是我這個做兒子的唯一能給他的驕傲。這讓我深感慚愧，也無能為力。除了寫點兒東西，我還能干點兒什么呢？什么也干不了。就是可憐地寫點兒文章，也只是自我安慰罷了。父親喜歡到鎮(zhèn)政府看報紙。從報紙上得到了許多文學(xué)的消息，誰誰出了新書，誰誰得了大獎，誰誰開了研討會，他比我的信息還靈通。他的情緒影響了我二叔。我每次回來，二叔知道了，總要請我吃飯。我最喜歡吃二嬸燒的黃花菜燒小公雞，但不白吃，每次都要聽二叔嘮叨嘮叨。最讓我難以回答的，是有一次他鄭重其事地問我：“莫言已經(jīng)獲熱被窩獎了，你有什么打算？”我吃了幾塊小公雞，才鄭重其事地回答：“快了，我要先獲冷被窩獎?！倍逍α耍f：“那你趕緊焐，早日焐成熱被窩?！?/p>

父親還問我最近出沒出書，我說沒有。其實我春節(jié)回來剛帶給他兩本書。我就是手再快，也不能一個月出一本。父親也就是問問，好像別的沒什么話題。當(dāng)官的話題不能提，發(fā)財?shù)脑掝}也不能提，提了都會刺激我。讓父親這么小心翼翼跟我說話，我很羞愧。

母親問我吃什么，我說家里有什么，她說：“冰箱里有餃子，芫荽餡兒的，芫荽是你大姐送的。”大姐也在鎮(zhèn)上，一有空就跑過來看看，送點兒吃的。父親喜歡吃肉圓。姐姐把炸好的肉圓送過來。我對姐姐說：“老年人最好少吃油炸食品?！苯憬阏f：“沒事，他愛吃，再說，都是瘦肉，放點兒青菜下鍋一燒，一點兒不油。”母親一會兒就把餃子下好了，還燒了肉圓湯。我吃了一碗餃子、兩個肉圓。母親問：“好吃不？”我說：“好吃。”母親問：“什么好吃？”我說：“都好吃?！备赣H也吃了一碗餃子、四個肉圓。吃完飯，又說了會兒閑話，朋友的車子來了，接我回了縣城。

我很感激這位朋友。一是讓我回家有了面子，有車總比沒車好；二是分寸把握得非常好，沒有多扯時間。其實我應(yīng)該請他下車到家里坐坐的。這是起碼的禮貌。朋友沒有拘這些禮節(jié)。以前，朋友會請我吃夜宵，但他今天沒有，把我送到賓館就回了。我讓他第二天來吃早飯，因為有兩張早餐券。他說：“不了，吃完飯，我來送你回市里?！?/p>

第二天早上，我一個人在自助餐廳吃過早飯，朋友的車子也到了。

我在車上，朋友說：“到我們這個年齡，還是多陪陪父母吧。能陪父母的時間，也就是吃飯的時間，在外面多吃一頓飯，就少陪父母吃頓飯?！?/p>

朋友還說：“我們都珍惜吧！”

朋友在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著窗外，連打兩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