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年紀(jì),單憑模樣簡直無法分辨,臉上的肌肉下垂著,腰和背幾乎弓成了一個半圓,發(fā)已皆白,也稀疏,那飽經(jīng)滄桑的臉,生著若干的老年斑。然而,即便是這樣,亦能睹出她年輕時的美貌。
她,沒丈夫,亦沒兒女。她的身世,村里沒人說得清,就連她的姓氏也無人知。她的情況,曾有人打聽過,但未果。只知道她是從北邊來的,到這地兒,要走很遠(yuǎn)的路。乍來不久,有單身漢,甚至蠻帥氣的小伙子跟她套近乎、獻(xiàn)殷勤,想與她結(jié)為百年之好,可她對誰都那么冷酷無情,一口回絕。有媒婆受人之托,前去牽線搭橋,話未講,她倒眼窩先盈滿淚,長吁短嘆,打死也不講一句話。媒人被冷在一旁,討個沒趣兒,只好灰溜溜地返回。再之后,她的親事也就無人問津了。
她很怪異,每到七夕之時,總會獨(dú)自一人在屋里唱戲,似乎還化了妝,又好像著了自做的戲服,咿咿呀呀,吼天吼地:
想親親想得我手腕腕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雪花花落地化成水,
至死也把哥哥隨。
咱二人想好一對對,
切草刀鍘頭不后悔……
有人明白,她這是唱的陜西民歌,可又是用吼秦腔的嗓子吼出來的。亦有人說,里邊還摻雜著周姑子戲的味道兒。好似來這里時間久了,被當(dāng)?shù)氐膽蚯恕?/p>
日子挽著手朝前奔,也不曉得那艱難的歲月,她是咋著熬過來的。村上曾經(jīng)想管她吃喝,她不依,說身子骨還硬朗,腿腳還靈便,能自勞自食,不給村上添麻煩,若讓別人供著心里愧。
村人對這犟女人也無奈,只好依她。她呢,在村前挨近小學(xué)校的柳樹下擺個攤兒,專售花生、泡泡糖、鉛筆等零食雜貨,勉強(qiáng)糊口。
她面善慈祥,孩子們從課堂里走出來,甜甜地喊她嬤嬤,掏出那硬幣,或是數(shù)目極小的皺巴紙幣,購買她的物品。她總是快樂地接待他們。閑下來,她還斷不了給他們講故事。
“有一個大男孩兒,是我的傻哥哥,長得可精神呢!他要是化了妝啊,最威武最俊俏。他要是唱起戲來,俺那娘哎,比俺強(qiáng)八成,在那榆林,無人能抵!”她的故事開頭結(jié)尾基本都相似,內(nèi)容也沒有多大出入,記性好的孩子,每當(dāng)聽完這個開頭,就能接著講下去。但娃子們似乎總也聽不膩,纏著她再講。她也很有耐性,不厭其煩,翻來覆去地講。她講故事時很動情,聲音顫顫的、澀澀的。這個多年來一直埋藏于心底,使她難以忘卻的事情,她講起來似乎總是那么新鮮,宛如昨天發(fā)生的。講述時,她那昏花的老眼會泛起盈盈的喜氣,漾起清新的光波。
“‘二妞兒,看把你餓的,快,我這里有兩個粗面包子,還熱乎,趁熱吃了吧!’那傻哥哥把包子從懷里掏出來塞到我手上,說是他戲唱得好,看戲的人賞他的。我在吃的時候,聽見他的肚子在咕嚕嚕直叫啊!”
她講得很熟練,像背出來的。娃子們也弄不明白她這位傻哥哥究竟是什么樣子,而且那傻哥哥為什么讓她如此癡迷和難忘。每當(dāng)故事進(jìn)入尾聲,她的唇角還會不由自主地抽搐,淚水奪眶而出。娃子們又會納悶兒地問:“嬤嬤,哭啥?那傻哥哥到底是你什么人?”
“你們還小啊,孩子?!彼恢苯踊卦?,只是郁郁悶悶地說道。
慢慢地,有稍大些的娃子對她講的傻哥哥之事也就理解了七八分,但還是求得她的證實:“嬤嬤,你那傻哥哥,和你年輕時在家鄉(xiāng)唱過戲嗎?你們相好嗎?他是你男人吧?”
她不置可否地說:“只是后來……”說到這里,霎時又打住。問的人立時又添了一層迷霧:“后來咋著?”然而,她只說了一句:“爹娘不愿意啊!”但奇怪的是,令人如何問爹娘怎么不愿意,她的嘴總是閉得嚴(yán)絲合縫,撬不出只言片語。問的人只好再次把這個謎埋起來,待機(jī)去解。
娃子們忽然覺得仿佛少了什么,是樹下沒了她的影子,買糖果不方便了,他們便三三兩兩地來到她家。老人倚在土炕的一角,老眸汪著淚,手捧一支銀閃閃的東西。孩子們要瞧,她不依,只是拿在高處讓娃子們瞅幾眼。孩子們還沒看清那究竟是什么東西,她便麻利地又收藏了,嘴里仍是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這是傻哥哥送給我的,送給我的,寶貝呢!”她總會把“送給我的”重復(fù)好幾遍?!翱墒呛髞?,我們在逃跑的路上,他被抓了壯丁??!我那陣兒答應(yīng)過他,要等他一輩子,一輩子只跟他一個人好……”她似乎跟娃子們說,也似乎是自言自語。
和她接觸最多,也可以說最了解她的,就是那個講課總好稍微歪著腦袋,有一雙熠熠美目的女老師。日積月累,女老師破譯出了老人埋于內(nèi)心深處的那段純真且鮮為人知的愛情故事。
那天,奄奄一息的她總是不肯合眼。時常前來服侍她的女教師,見她心事沒能如愿的痛苦神態(tài),十分傷心。女教師于心不忍,便善意地俯在老人耳邊娓娓地說道:“嬤嬤,您安心地走吧,您那傻哥哥早在那邊等你,還穿著戲服等你去和他拜堂呢!”
“料事如神”的女教師話音剛落,老人立時停止了呼吸,樣子也顯得極為安詳,真像是要和她那傻哥哥相見了。
老人走了,那雙老手卻緊緊地攥著什么。人們把她的手指都快掰斷了,才發(fā)現(xiàn)是那支銀色的發(fā)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