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沒料到眼前這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給她帶來了一個很壞的消息。我看到母親愣怔了一下,很快又觸電般地從藤椅里彈起,“啪”地擰了一下開關(guān)旋鈕,電視就瞎了眼沒了聲息。
電視報道說,從3月份起國家實行糧食開放政策,取消糧食定量供應(yīng)。
母親坐下,又站起,從里間衣柜里翻出我的糧本,紅燦燦的糧本。
我猜想母親當(dāng)時是暈了,是全國一片大好的經(jīng)濟形勢撞暈了母親。
妻子忙扶住母親,說:“娘,去年冬天都有傳聞?wù)f要取消‘紅面本’的,現(xiàn)在糧食豐盛,也無所謂了?!?/p>
母親手里的糧本足有一千斤的重量,因為那上面有我和妻子兩年多的糧油供應(yīng)沒購買呢。
“存著吧,留個紀(jì)念?!蔽艺f,“這也是咱家歷史的光榮見證?!?/p>
母親還是不能接受,眼角不時有清淚流出,喃喃自責(zé)道:“真沒有眼光,白白浪費了恁多糧面?!?/p>
這個紅糧本在村里給母親帶來過榮耀,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帶來過自豪,只需花市場一半的價錢就能購買到糧油;帶來過安逸,到月底糧油就如數(shù)打到了本本上。
“那連濤的也作廢了?”母親突然問道。
連濤是我同村同學(xué),我倆一塊兒考上的師范學(xué)校。只是他現(xiàn)在和他媳婦在城里工作,沒再教書,不像我,一棵樹上吊住,還在三尺講臺上。
“那是肯定的,都作廢了?!蔽医釉挼?,“除非他不是中國人了?!?/p>
母親皺一下眉頭,望望妻子,又望望我,好久才說:“那連濤借咱的糧面也沒有了?”
“都過去幾年了,算了吧?!逼拮诱f,“要還也早該還了。”
母親說的是連濤借我家的糧本買了兩次糧面的事情,一次是50斤,一次是100斤。連濤兄弟姊妹多,當(dāng)時生活窘迫些。
“連濤來借糧本,都是您點的頭?!蔽倚φf,“咋啦,后悔了?”
“咱娘心軟,肯定會借給連濤的?!逼拮诱f,“其他人來借,娘也會借的?!?/p>
“當(dāng)時連濤來借糧本,我沒想到?!蹦赣H說,“連濤是個聰明人,我看只有他能想出這個實惠的點子。你倆是同學(xué),我能咋說?”
“呵呵,好事做過了,就別再說其他的了?!逼拮诱f,“說透了反而不好了?!?/p>
“唉,連濤咋是個這樣的人?”母親憤懣地說,“要知道他耍賴不還,肯定不會借給他了。”
母親有些氣憤,有些急躁。糧本作廢使她失去了耐心和希望。母親弄不懂善良咋也會受欺負(fù)。
其實,母親早就預(yù)感到連濤不會還那150斤糧面了。那天連濤轉(zhuǎn)行進城工作,攜家?guī)Э诘模娏宋疫f一支煙,沒提糧面的事兒。他媳婦俊梅見了我妻子,只是打個招呼,就拜拜了。連濤明知母親在家里,卻不進我家大門。你說連濤該不該進去給母親招呼一聲,連濤做得有些過分了吧?他唯恐母親問他借糧本一事。我當(dāng)時心里也很復(fù)雜,有嫉妒他的念頭,也有埋怨他的意思。
母親知道連濤進城工作沒給她招呼一聲,當(dāng)時就罵了一句:“還不如狗呢,狗吃了東西還會搖搖尾巴哩!”
“混大發(fā)了才牛皮烘烘呢!”妻子撇撇嘴說。
還別說,連濤有頭腦有點子,很快混了個副科,后來又提了個副局長。副局長自然就忙乎了,回老家的次數(shù)一年比一年少,我?guī)缀醢肽隂]見過他的蹤影。
后來,母親竟罵他“忘恩負(fù)義”。
我嗔怪母親說:“不就是那150斤糧面嗎?您言重了吧?”
“小處才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質(zhì)?!逼拮硬粷M地說。妻子心里嫉恨俊梅,是俊梅的姑父給連濤轉(zhuǎn)的行,讓他進了縣委大院。
“我家老二混得也不差呀!”母親說,“都副校長了,書教得也好,好多人眼紅呢!”
母親這話是說給妻子聽的。母親唯恐妻子小瞧我。兩個女人的心思有時是不投的。
糧本作廢的那天夜里,妻子在床上低聲說:“咱娘又把那糧本放衣柜里了,邊放邊嘟囔:‘真霉氣,死他個龜孫!’肯定又是詛咒連濤的。”
“唉,恐怕是對糧本作廢了氣不順?!蔽覈@一聲,“母親就這脾性,一會兒好得能把身上的肉割給你吃,一會兒氣起來能罵你八輩祖宗?!?/p>
于是我囑咐道:“今后別再提糧本和連濤了,以免惹母親生氣。”
“我才不去惹她這個老婆子呢!”妻子嘀咕了一句。
暑假后開學(xué),我被任命為校長。中午放學(xué)后,我忙屁顛屁顛地往家里趕。父親去世早,母親操持一家是功臣,這喜訊得最先告訴母親,慰藉母親。一進門,我卻發(fā)現(xiàn)俊梅在堂屋里坐著。我左顧右盼沒看到連濤。
俊梅慌忙站了起來。
“連濤呢?”我不由問道。
俊梅沒回答我,卻低頭嚶嚶地哭了起來。
原來連濤因酒駕進拘留所了。
俊梅是來借錢的??∶氛f:“得用一筆錢去活動,否則連濤的工作啥都沒有了?!笨∶氛f著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妻子在一旁無語了,出這樣的事情,埋怨是不頂事的。
我看看母親,母親眼睛紅紅的。母親抬頭望望我,果斷地說:“手里還有多少錢?趕緊湊好,讓俊梅帶走?!蹦赣H說著擦擦要掉下的眼淚。
俊梅走后,妻子望望我,又看母親一眼,轉(zhuǎn)身進了西屋。
這時母親說:“一看到俊梅進家門了,我以為是來還糧面呢,誰知道是連濤出事了,自作自受??∶非蟮皆奂议T上,我不能不管,不能見死不救?!?/p>
母親的聲音不高不低,卻渾厚飽滿,足可以傳到西屋。妻子又不聾,不會聽不清楚。
我點點頭,沒多言語,也不知道說啥好。
“娘做得沒啥可說的?!逼拮釉谖魑菡f,“可這錢他們要是不還,就不是150斤糧面的事兒了?!逼拮釉捓锩黠@有挖苦母親的味道。
“先救人再說吧!”我忙打圓場說。一急一氣之下,我也忘了告訴母親我的喜訊。
沒幾天,連濤回來了。連濤面容有些憔悴。俊梅跟著,她比連濤有點兒精神。連濤在椅子上坐穩(wěn)后,掏出一個信封,說:“大娘,這是還那糧面的錢?!?/p>
俊梅忙說:“其實早該還了?!?/p>
“外氣了吧!”母親瞪大眼睛說,“都過去恁長時間了,再說糧本也作廢了,還提個啥!”
我很是意外。
妻子也一臉驚訝。
連濤繼續(xù)說:“大娘對我勝似親娘,我今天就認(rèn)您為干娘?!边B濤說著就滑下椅子跪在地上,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連濤的動作有些猛,差一點兒撞到母親的腿上。
母親忙拉連濤起來,連聲說:“那咋好!那咋好!”
我發(fā)現(xiàn)俊梅眼里噙滿了淚水……
后來,我單獨見到連濤時問他:“那次俊梅來借錢,就不怕母親辦難看?”
連濤望我一眼,笑說:“辦啥難看?咱娘就不是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