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舊事,說起來還挺有意思。
事情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有個叫丁巽甫的青年,在一個小地方供職,這個地方叫星辰,是一個離現(xiàn)代文明非常遙遠的地方。丁巽甫是一個小小普通辦事員,沾不上個“官”字,且年歲不大,也沒有什么資歷。但丁巽甫有一個特長,就是會動筆桿兒,能寫點文章什么的,自然外面有些高雅的朋友。也只能算是朋友,連面都見不上一面,別人與丁巽甫交的,也就是個筆墨神交兒。
現(xiàn)在要說說丁巽甫的頭兒了。他的頭兒叫蹇大燮。“蹇”念“jiǎn”,“燮”念“xiè”,當地人念白了,就叫“奸大俠”。蹇大燮是個非常胖的男人,約五十七八歲。說老蹇胖,還有個段子,說老蹇有一次到浴室洗澡,那浴池水比較滿,他下去時,水嘩的一聲漫了出去。待他洗完離池,才站起來,水就淺了五指。媽呀,這也太夸張,純粹是在糟蹋咱們老蹇!其實丁巽甫的頭兒也不是什么正兒八經的官兒,只是一個股長。股長在星辰這個縣,也算不得什么。但他對丁巽甫來說,比縣長管用。他讓丁巽甫早點兒回去,就能早點兒回去;他說不行,丁巽甫的一日三餐就得錯位。于是丁巽甫對他非常恭敬,常給他遞煙。
蹇大燮抽煙是沒癮的。他抽的是“伸手牌”,外快!酒他倒是少不得的。每次下鄉(xiāng)檢查工作,基層同志請他喝酒,他從不拒絕。他喝酒有幾個特點:上桌時,別人剛為他斟上,他便下意識地喝一口,也不邀別人,這是一。其二是他喝酒干脆。別人叫他喝他就喝,不講價錢,不打嘴官司,埋頭吃喝,不,埋頭喝吃。再一個是他酒喝足了,就想睡覺,并不擇地,走路亦行,坐椅亦行,邊講話邊睡也行。且入睡極快,一眨眼工夫便聞鼾聲,奇響奇粗,由低漸高,稍停再由高入低。如此反復,極有節(jié)奏,人可聞鼾起舞。若倚窗而睡,則窗玻璃必振振有聲。因為他胖,鼾聲如此,似可理解。
平日在辦公室,老蹇喜歡與人評論單位同仁,誰優(yōu)誰劣,孰是孰非,說得唾沫星四濺。每每談到高潮處,必朗聲高笑。丁巽甫的頭兒笑聲亦可稱為一絕。聲奇大,奇長,且連珠炮一般,能持續(xù)兩分鐘之久,與他的鼾聲可并稱雙絕。若沒人陪他聊天,他便翻閱《大眾電影》 《大眾電視》之類畫冊(都是他自費訂的,這個習慣已有多年了,老蹇對歷年電影極為稔熟),他對這些畫冊上的插頁極感興趣,因為這些插頁上往往是些美人照片。他有時一看能看好幾個小時,默不作語。
丁巽甫坐在老蹇對面,每每見狀,都深為驚奇。
一日,丁巽甫早晨入辦公室,見地上有一信??磿r,是一位北京朋友寄來的,便隨手丟到桌上。老蹇恰也見了,亦捏到手上去望,并慢慢讀出聲來:
“星、辰、縣、某、某、局、丁、巽、甫、先——生、收?!?/p>
讀完,老蹇愣了一會兒,忽然爆發(fā)出一陣烈笑。其笑聲之響亮、之刺耳、之長久,是令人難以忍受的。老蹇邊抹眼淚邊說:
“某某先——生——,哈哈哈,先——生——,叫什么話!某某先——生——哈哈哈……”他笑了整整有五六分鐘,笑出了眼淚,笑岔了氣。丁巽甫也跟著笑,亦笑出了眼淚??啥≠愀τ檬忠荒?,抹出的眼淚卻是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