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的外公,母親總是諱莫如深。大家卻偏偏喜歡談?wù)撍?,?dāng)然,是背著我母親。大家談得興起,我支著耳朵,聽得云里霧里,全然不覺我母親會路過。母親突然來了,她黑著臉,我想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被母親當(dāng)著眾人的面扇了兩個耳光。
外公怎么了?外公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我非常好奇,但我不知道。我十歲以前,沒有見過外公。
外婆的屋前是一個很大的人工湖,這個湖傍山。湖有很多的汊,水一直蜿蜒到看不見的山里。
那天我在水邊玩。水邊橫著一只小木船,不曉得這船是從哪里蕩來的。我已經(jīng)十歲了,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大了。我爬上小船,心里一點兒都不害怕。我用一根靠在船邊的浮柴作槳,把船朝湖心劃去。
湖心有一個山包,被水圍成了一個島,島上有一個黑色的茅屋,我好奇地把船靠了上去。推開茅屋的門,我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四仰八叉地擺在一架草鋪上。他的形象嚇了我一跳。我轉(zhuǎn)身就跑,將要上船,被他從后面一把抓住了。
他把我提到茅屋跟前:“你是哪里來的小雜種?”
我紅著臉不答話。
“還犟是不是?你今天不說,就莫想回去了!”
那個男人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看上去很橫。我只得說了我父親和母親的名字。
“哦。你媽還好吧?”男人的臉色好看了一些。
讀者可能已經(jīng)猜到,男人是我外公。但是,我當(dāng)時真的不知道。
我外公走到水邊,提起一根小樹條,那根樹條上串了幾條鯽魚。外公把鯽魚塞到我手里,說:“你回去吧,就說是你抓的,不要提起我?!?/p>
我回到船上,看見有一只小船在劃開,從水?dāng)噭拥暮圹E能看出,小船是從外公的小島上離開的。那船上坐著一個女人。
我把魚給外婆弄來吃了說是自己抓的。我沒有說島上的事情。外婆表揚了我,但提醒我不要下到湖里去。她說:“湖里有水鬼,莫淹死了?!?/p>
第二天,我忍不住,把那只藏著的小船拉出來,又上了小島。
“你怎么又來了!”外公有些不高興。
我只是笑,沒有回答。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去。
“那好吧,你搭我的船,我們一起去巡湖?!?/p>
船走了一會兒,外公問:“你會水嗎?”
我搖了搖頭。
外公看著我:“下去!”
我的心一沉。
“下去!”
我的兩手死勁兒地抓住船幫子。
“你不下去是不是?”外公舉起了船槳,眼珠子鼓得要掉進湖里了。
我一邊哭,一邊挪到水里。
“抓住船尾巴。”外公瞟了我一眼,劃著船前行。
我在水里伸出兩只腳板亂蹬了一會兒,外公喊:“快上來,幫我劃船。”
我坐回船尾幫外公劃船。
前面有一條大魚在游,大魚把水犁開了一條很寬的道。劃近后我看清了,那不是魚,是一條兩米多長的蛇。
蛇拼命地朝岸邊游,外公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提起來,在空中掄了十幾圈。他的手一收,蛇就落在了船里,只會慢慢地蠕動了。
那蛇直往我腳下拱,我嚇得要死。外公哈哈大笑,又提起蛇的尾巴,把蛇頭蕩到我臉上。我沒地方躲,又要哭。外公板起臉罵道:“你還是不是一個男人?動不動就哭!一條蛇都怕,你長大了有屁用!”
中午我在島上和外公一起吃蛇,外公灌了我半杯苞谷酒,我醉得東倒西歪。太陽快要落時,外公解開了纜船的繩子,我也跳上了我的小船。我們一路都沒有說話。我上了岸,外公把船停在湖中看著我。我走了幾步,回頭看,看見他劃著船,慢慢消失在了湖里。
在城里上高中后,我很少去外婆家了。漸漸地,我淡忘了那個湖和湖心島上的外公。
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那個湖辟成了旅游度假區(qū)。后來,我當(dāng)上了旅游區(qū)的管委會主任。我結(jié)婚、生子,生活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慢慢地,我變得喜歡打撈陳年往事。我已經(jīng)確切地知道以前島上那個男人是我外公。他的許多謎團我也東拼西湊地解開了。他是一個看湖人,當(dāng)時的公社給他發(fā)工資。他和我外婆生下舅舅和媽媽之后,就不再回家了。他的工資大部分托人帶給了家里,但人就是不回家。他和很多的女人好,那些女人總是在水汽里坐上他的小船。但是船里的女人一次都不是我的外婆。
越來越多的時候,我望著煙雨中的湖心島出神。我不曾和任何人說起過湖心島上的往事。我總覺得,這個島和我有什么牽連,就像是命里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