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張夕顏是高速公路管理站的收費員。
她在兩個城市之間的路段守著小小的收費亭,迎送車水馬龍。
這兩個城市,一個是屬于她自己的,有她的童年和初戀;另一個是陌生的,一個認(rèn)識的人都沒有,只是知道盛產(chǎn)楊梅。
在兩個城市之間尷尬地守著,來往的車輛都和光陰一般如織如梭,張夕顏感覺這樣下去自己會匆匆老去。
她不喜歡這樣的工作,辭了,回到了自己的城市找新工作。在快餐店、廣告公司,還有一個三流劇組輪著做了一番,掙了點兒零花錢,但都不夠用。
有一天,張夕顏穿了件白色的裙子路過一家花店,看見花兒很美,就稀里糊涂去應(yīng)聘,說話時斯文且甜美。店主馬上喜歡上了她,錄用了她。
張夕顏竊喜而不忘形,很快就學(xué)會了插花和攬客。也會給客人送花,穿過幾條街,捧著玫瑰或百合。街上就有許多人看她和她懷抱的花朵。
懷抱花朵的時候感覺自己被花朵懷抱著,張夕顏欣欣然地長出了翅膀,自覺成了這個城市的天使。
張夕顏的朋友也有許多,舊的,新的,都信賴她、愛戴她、擁護(hù)她,也都是這個城市的天使。他們的翅膀是塑料和金屬的質(zhì)地。他們都是被嬌寵的城市孩子。
第一個月發(fā)工資,張夕顏買了新手機(jī)、新褲子,剩下的五塊錢她買了冰淇淋。
冰淇淋化了,污了她的新褲子,她把這件事情當(dāng)悲劇發(fā)短信告訴所有的朋友。晚上,他們?yōu)榇司途墼谝粋€酒吧替張夕顏換心情。
當(dāng)朋友一個個都散去,當(dāng)酒醒,當(dāng)夜深人靜,當(dāng)城市上空出現(xiàn)星星,她開始憧憬愛情。
不久,張夕顏愛上了一個清朗而且閃閃發(fā)光的男子。是暗戀。
這個男子在花店附近一家外資企業(yè)做事,新近升了職,同事訂了花賀喜,恰好是張夕顏給他送花。
見了他,如露水見了陽光,如船落了風(fēng)帆,如斷線的佛珠散落一地,她的嗓子干干的,想照例說賀喜的話,卻突然沒了底氣。一瞬間她只感覺自己裝束可笑,人生無味,第一次沒有了穿拖鞋上街的自信。
他和同事用英語談笑,見了她遞來的花,換了漢語,說“謝謝”。張夕顏紅著臉離開,出了門,大口地喘氣,像缺氧的魚。
幾天后,他出現(xiàn)在花店,她的腦子里除了一句“大駕光臨”外什么都沒有了。
他顯然認(rèn)出了她。他對她微笑,讓她幫他挑幾朵花。
她鼓起勇氣,仰起臉給他背從老板那里學(xué)來的花語,說各色花卉的品相和寓意,朗朗而談,竟有破釜沉舟的意思。
他的耳朵沒聽進(jìn)去她的“花經(jīng)”,只是吃驚這個女孩子唇下有痣,耳上有孔,但眼睛里有森林的沉郁。這,就不尋常了。
他從此時常來轉(zhuǎn)轉(zhuǎn),買一束波斯菊或者馬蹄蓮。都是簡單端莊的花。
他每來一次,張夕顏就悄然盛開一次,一個花季接一個花季地綻放。
相思是那么蹂躪人心。終究是暗戀,張夕顏沒有勇氣和韜略開一朵花,露一次蕊。
他和她熟悉了,有時候就閑聊幾句。一次他問她:“以后有什么打算?不會一直都在這里賣花吧?”
張夕顏沒想過那么久遠(yuǎn)的事情。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花店姑娘,見了那么多的花朵,可她的確沒有看見過一朵花如何含苞、如何怒放、如何枯萎??!
張夕顏的確開始想一些事情,她想自己應(yīng)該趁年輕多學(xué)點兒本事啊,將來像他一樣,也做個光鮮人物不好嗎?
有了這樣朦朧的想法后,呼地一下子,自己的翅膀不見了,那群漂亮朋友也消失了。
她的心里只有他了。他是她心里的王。
可是,有一天,他告訴她,他要到另一個城市的分公司去工作。那個城市緊挨著這個城市,這兩個城市就是當(dāng)初張夕顏曾經(jīng)一腳跨兩地的那兩個城市。
說走就走了。他走的那天,張夕顏其實也去了他去的那座城市,并在市中心找到了他所在的辦公大樓。那樓有尖尖的頂,刺破天空。
他在哪一層?他的桌上是什么花?誰送的?他已經(jīng)忘了她是誰了吧?
諸多問題,難有答案。
在他的城,她始終沒有見過他。她知道他在那棟樓,可是她已經(jīng)失去接近他的理由了。他所在的樓那么高,接近了云層,真的送不上去一朵卑微的接近泥土的花?。?/p>
回到自己的城市,張夕顏辭掉了花店的工作,向家里人聲稱要去隔壁那個城市上一個培訓(xùn)課,就像個鐘擺日日在兩個城市之間晃蕩。
課上得不專心,她倒是仔細(xì)地在這個城市的街巷閑游,晚上,坐最后一趟車回自己的城市。路過那個收費亭的時候,她就努力地在收費員臉上尋找自己當(dāng)年的影子。每每如此。
在兩個城市之間焦躁地奔波著,來往的車輛和光陰一般如織如梭,張夕顏有點兒恐懼。她感覺兩個城都不是她的城,她不知道該去哪里。
幾天后,張夕顏回到鄉(xiāng)下外婆家,兩個城市從此都遠(yuǎn)離了她。
在那個滿是向日葵的村莊里,她關(guān)了手機(jī),專心地看帶去的幾本書;累了,讓外婆教她刺繡,繡魚啊、鳥啊、云啊、花啊之類的。
不小心將食指扎破,張夕顏含著流血的食指,很平靜地想著以后長長的日子。
外婆說村子附近白云山上的白云寺很靈驗,可保佑人一生安樂。
張夕顏抬頭望望,看不到山外的任何一座城市,只看到遠(yuǎn)處山坡上吃草的羊。
張夕顏就想:心無雜念,一生即可安樂。你的城,我的城,各自堅固。即使不在一起,也要一起成為山上的牧者,各自有各自的羊群,各自有各自的草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