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上開了個澡堂子,結(jié)結(jié)巴巴維持著生計。小鎮(zhèn)極小,只有四條呈井字形的主街道,地處三個縣城的交界處,閉塞荒僻,過往客商稀少。光顧父親生意的,主要是鎮(zhèn)上的干部和小老板。自然也有普通居民,但他們光顧的頻率很低,且多半只是基礎(chǔ)消費,在經(jīng)營收入中顯得很不起眼。而可觀的消費金額,往往沉睡在賬簿上,不易變現(xiàn),總之生意不好做。春暖花開之后,就更艱難了。氣溫漸漸高起來,大家更樂意在家里洗澡,光顧澡堂子的客人寥寥,父親只能硬撐著,撐到連成本都收不回來的時候,只好關(guān)門歇業(yè)。
不用說,夏天是父親最討厭的季節(jié)。澡堂子開不成,家中一直負債,為了維持家小(年輕的繼配和久病的繼女)的開銷,父親不得不另想辦法開源。他曾問我要過兩千塊錢救急。那時我剛畢業(yè)不到一年,幾經(jīng)周折才謀得個差事,工資微薄,且背了房貸,只有那么些可以給他,掏的時候,還有些肉痛。
父親不知從誰那里打聽到,有個七拐八彎的遠房親戚,在我待的這座城市一家室內(nèi)裝修公司做項目經(jīng)理,便聯(lián)系上他,說想帶幾個人,到他手下干活兒。父親年輕時學(xué)過木匠,回家鄉(xiāng)開澡堂子之前,有那么四五年,一直跟大伯在新疆做建筑工程,應(yīng)該說還是頗有經(jīng)驗的。然而,陪他去同那遠房親戚面談時,我看得出來,對方不太愿意把工程交給父親做,礙于面子,才勉強答應(yīng)讓父親試一試。
沒過幾天,父親就帶了三個工人(也有點兒沾親帶故的),在工地附近租了間民房同住。那間民房在二樓,雖然簡陋,卻還算寬敞,光照、通風(fēng)都過得去。當然,四個人住一間屋、擠兩張床的生活,我是過不慣的。若同住一屋的人里有父親,則更無法忍受。
我對父親,從小就疏遠得很,同他獨處時,基本無話可說。頂多兩三分鐘,尷尬的毒蟲便來咬我的神經(jīng)。而且,父親睡覺愛磨牙,聲音高亢而銳利,像用鐵器使勁兒剮蹭玻璃。睡不同的房間,隔著幾道門,都能清晰地聽見。每當那時,我都感到有鋼鋸在鋸自己的心臟,緊緊捂住耳朵,將頭裹進被窩,也無濟于事。與父親同室而眠,在我看來,不啻受酷刑。
父親對奶奶不是太孝順。奶奶經(jīng)常向我埋怨他,可在心底里,她是心疼他的。她曾對我說,你爸爸是個命苦的人,只有苦到了極點,才會那樣兇地磨牙。這話聽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活計張羅開以后,父親打來電話,告訴我一切順利,眼下的項目做完,裝修公司如果滿意,會包給他們更大的項目,那樣就能掙到很大一筆錢了。我放下心來??磥磉@個夏天,父親不會像往年那樣難熬了。我對父親說,休息日我會去看他。
裝修是力氣活兒,按工作量計酬,做得多拿得多。為了多掙錢,父親自然希望盡量縮短工期,所以早上八點(若非小區(qū)八點才讓進,會更早)就開工,晚上八點甚至更晚才收工。
我說過要去看他,去之前,自然要打個電話,問問他是否有空,不料每次打過去,都沒人接。深夜時分,父親才回打過來,說白天在工地,要穿工作服,沒法帶手機。
那么晚了,他還要給幾個手下燒晚飯,再說我也倦了,懶得出門,去看他的事只好推遲。就這樣,拖了一周又一周,始終沒去成。天氣一天熱似一天,我想他們四個人擠在一間屋里睡,肯定熱得受不了,便買了臺電扇,準備送過去,也因為沒能在合適的時間聯(lián)系上而一再耽擱。
一天傍晚,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當時我剛淘完米,倒進電飯鍋里開煮。父親的語氣透著焦躁,大意是工程出了問題,已停工兩天,等堅持做完眼下的項目,就得卷鋪蓋回老家。我沒大聽明白。父親調(diào)轉(zhuǎn)話頭問我,搬進新家了沒有。我告訴他,剛搬沒幾天,并隨口叫他過來吃晚飯。他答應(yīng)了。我連忙往電飯鍋里添了一杯米。
我只燒了兩菜一湯,最簡單的那種,土豆炒肉片,番茄炒雞蛋,冬瓜排骨湯,外加半只從鹵肉店買的烤鴨。父親生平頭一次吃兒子燒的菜。他喝著啤酒,遲緩地搛菜,沒有對我的手藝作任何評價,只說烤鴨太甜,他不愛吃。黝黑粗糙的皮膚掩飾了他的表情,但我猜他心里是歡喜的,盡管我才是生平第三次燒菜,根本談不上什么廚藝。
我問他工地上到底出了什么紕漏。他嘟噥了半天,大意是,工人鬧情緒,又想多拿錢,又不肯多出力,工期一再拖延,裝修公司方面很惱火。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父親面臨的具體事務(wù),怎么也關(guān)心不起來,加上半懂不懂,不免有些煩躁,但努力耐著性子,掛著笑容聽他說。說著說著,父親的臉上,也隱約露出一抹笑容。
其實也沒有說很多,父親和我向來話少的。但確實比以前要多得多。邊說邊吃,也并沒有拖到很晚。剛撂下筷子,父親便說要回出租屋去。雖然有一個多余的房間,我仍沒有挽留他。無話可談的父子,住在同一個屋里,動輒照面,每次照面都是一場汗涔涔的難堪,實在不必。
溽熱的天氣使父親的雙臂長滿了痱子。我讓父親把我給他備著的電扇帶去住處。他死活不肯。只好由他。我堅持送他下樓。他再三推辭,說他認識路。我告訴他樓道沒燈,我對地形比較熟悉。
我一直將他送到兩條街以外的公交站臺。在此過程中,他除了勸我回去,什么都沒說。
“她(我女友)一個人在家會害怕?!彼f。
“沒事,她不會怕的?!蔽艺f。
幾分鐘后,他重復(fù)了一遍,我也重復(fù)回答了一遍。
在亮灼灼的街燈下,父親顯得憔悴枯槁,失魂落魄。我?guī)状蜗氚参克环?,卻始終不知如何措辭。我從錢包里掏出幾百塊錢,塞到他手里,讓他拿去零用,他無論如何不肯要,我只好收回。
終于到了站臺。我本想等他上了車再離開,但經(jīng)不起他一勸再勸,只好扭頭往回走。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注視我的背影,因為在轉(zhuǎn)過街角之前,我一直不敢掉頭看。
小區(qū)里的路燈比街道兩旁暗了許多,依稀能夠看見星空。我仰望著凄迷的星空,仿佛聽見了父親沉重的喘息。我第一次感到,父親同自己的距離,竟是如此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