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開始,蘇立的朋友圈就開起了追悼會。
一位同事因病離世,是個好人,但并不妨礙命運的殘酷。不可思議的是,每個人都在生活的泥沼中無法自拔,卻依舊有余暇去悲天憫人,大家紛紛開始回憶與好人的過往。蘇立和他也有過工作往來,但要發(fā)出“今天的雨仿佛也在為你哭泣”這種程度的感嘆,她做不來。這自然是她的問題,盡管她已經努力去像個有七情六欲的人那樣活著。
有時候她會想,手機出現(xiàn)之前大家如何度過尷尬,以及在朋友圈出現(xiàn)之前,大家如何從事攝影創(chuàng)作。一夜之間,每個人都活靈活現(xiàn)。后來明白,終究是為了應付尷尬。周一進電梯,“原來你兒子在上那個早教??!”“是??!”“覺得怎么樣?”“挺好的?!薄澳阌锌瞻牙蠋熚⑿沤o下我,我也去了解下?!薄昂冒?!”要是沒有周末幾張朋友圈照片墊底,摁完樓層后漫長的幾分鐘該如何度過。
早教當然要上,其他才藝該學的也不能落下。如果孩子樂意,在溜溜球海洋里跳一天她也沒意見。因為在等孩子的“賢者時間”里,她可以完全放空,一心一意玩手機。孩子他爸在家里,想都不用想,一定也在玩手機。但眼不見為凈,她此刻的心情像漂浮在死海里,隨便風把她刮哪兒去,只要不翻船就行。
中產階級的生活都不算難,那些焦慮更多時候成了社交工具,培養(yǎng)著一種共患難的階級情誼。她沒吃過什么苦,父母教她的都是善良正直一類的普世道德。讀書、戀愛、結婚、育兒,水到渠成,等她開始思考個人價值的時候,卻已經被圍了四五個人而動彈不得。她有點兒明白,人生最大的困苦是日復一日。尤其是孩子出生之后,雖然一天天在長大,但被家庭牢牢拴住的感覺日益強烈。她最大的困獸之斗,不過是堅決去上班。
除了自我,她的不滿有時候來自男人。保爾·艾呂雅說過,男人只會變老,不會成熟。在被老公氣得渾身發(fā)抖的時候,她開始謀劃離婚。腦子里的畫面是一個人在度假,喝著撐了小陽傘的cocktail,撩著被海風吹起的頭發(fā),有外國人意圖搭訕,她不接受,但也不拒絕。社會已開放至此,離異女人過完一生完全沒問題。但什么價值觀放到中國,總會像一攤渾水,說不清?,F(xiàn)代中國女性,上的是自由主義的學,結的是封建主義的婚。所以,離婚不過是類似買彩票的舉動,純屬一種想想都開心的樂趣。
這時候,她又有點兒感謝起日復一日來,每天不動腦子機械般生活,讓她路徑依賴得很順理成章。她不甘、氣憤、委屈、心累,通通都沒問題,不影響早起、送孩子、上班、下班、接孩子、做飯。她的本我在做賢妻良母,自我在離經叛道,每天從同一點出發(fā),各走半個圓,在晚上十一點會合,關燈睡覺。
可是,她并不知道哪一步錯了。老公是自由戀愛,相處夠久,品性沒有問題。不可能是孩子,聽著他說“媽媽我可想你了”的時候,她的心也是軟的。也不是公婆,根本不住在一起。那只能是因為錢了,于是,問題似乎迎刃而解,畢竟錢不是大風刮來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需要安貧樂道,想想那些連飯都吃不上的人。
至于那些錢像大風刮來的朋友,她已經設置了“不看她的朋友圈”,眼不見為凈,這是她總結的近幾年來最有用的生活哲學。然后,她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帶娃好累啊,我要上班!”,圖文并茂。
在尋常的周六午后,蘇立一邊看著兒子在充氣城堡里亂蹦跶,一邊回復著好友評論。婆婆發(fā)來微信問她生二胎的事,她左滑刪除,眼不見為凈。
至少當下,她是毫無牽掛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