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九寨溝地震,靳曉掃了一眼電視,不由得又想起幾年前的那件事來。
那年的地震震驚海內(nèi)外,她作為對口援助單位的工會干事去醫(yī)院探望轉(zhuǎn)移來的傷員。第一眼見江原,他白布條裹著頭,穿著病號服躺在床上。當(dāng)時病房里有單位領(lǐng)導(dǎo)、區(qū)工會主席、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等等,似乎每個人都只有一句“好好休養(yǎng)”可說。大家自以為是拿捏著分寸,既不能讓他悲傷,也不適宜讓他快樂。她混跡在一群人中間,只看得見江原的兩只眼睛。
此后,他便成了她一個人的援助對象。等他頭上的繃帶解開,戴上眼鏡后再看,長相算過得去。她以前不認識四川人,新鮮,聲調(diào)拖長的倒數(shù)第二個字叫她樂不可支。男人喜歡自作聰明,而女人樂意裝傻。他講笑話時,她照單全收,在病房里咯咯咯笑個不停。她自以為天真,毫無城府,任何經(jīng)驗都來自實踐,屬于吃一塹才長一智的遲鈍型好人。而江原跟所有劫后余生的人一樣,愿意相信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一個全新的人。對于死去的老婆孩子,他不應(yīng)該有愧疚感,該像個樂觀的四川人那樣活下去。病房里要是能打麻將,他會第一個沖鋒陷陣。
鬼使神差地,他們談起了戀愛??伤]有喪夫之痛,為了增加匹敵性,只好歸因于自己家庭生活不如意。她愛人是公務(wù)員,官不大不小,應(yīng)酬很多。他們的結(jié)合,是中國特色的門戶戀。雖不是包辦婚姻,但總逃不脫醫(yī)生、老師、護士、公務(wù)員、國企員工這些身份的隨機組合。國人的老夫老妻特別“相對論”,結(jié)婚三年后生活大概就變成一潭死水,從執(zhí)子之手到搭伙過日子倍速快進。
兩相比較,她和江原就順理成章起來。從病床到床,一步到位。她以為自己談著一場傾城之戀,天衣無縫。陪他在醫(yī)院里散步,在病房里吃水果,在短信里傾訴衷腸,她自甘墮落,但觸地的剎那遙不可及。即使觸地,她也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人生豪邁,不過是從頭再來。
當(dāng)她把這段關(guān)系公開給姐妹穆丹的時候,有種揚揚得意勁兒,自認為敢愛敢恨令人欽佩,有一種“我可真是個壞女人,但我一點兒都不在乎”的道德淪喪的快感。他們?nèi)齻€坐在西餐廳里,穆丹看著對面的兩位,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yīng)。她沒有立場去做評判,她做過第三者,轉(zhuǎn)正,但旋即又遭拋棄。也正因此,她才能夠從這座城市里的普通廠妹一步步成為在編國企員工。她懂得交換的道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墒墙鶗越M的這個“大家都是爛人”局,令她十分不快。她看著江原,心里冷笑一聲:“不過是個男人?!?/p>
但缺男人的是穆丹,不是靳曉。論手段,穆丹駕輕就熟,靳曉不過是個運氣好的傻子。穆丹從不靠運氣,靠生存本能。被兩個女人糾纏的江原絲毫沒有痛苦,反而覺得自己奇貨可居。他對人生的感悟從無常到了奇妙,千千萬萬人死去了,但他活著,被兩個女人愛,愛著兩個女人。可畢竟是個“客座牛郎”,歸期臨近,只好對兩位少婦發(fā)出了最后的指令:誰能跟他走。
靳曉大智若愚,一下子清醒了,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沒有必要為逞一時之快跟穆丹較勁,不過是逢場作戲。決定婚外戀最終走向的終究是錢,她再怎么愚蠢,也不會為了愛情去過苦日子。局面既然清晰,熱情來得快去得更快,權(quán)當(dāng)是自己的援助成全了姐妹的援交。對穆丹而言,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她這前半生已經(jīng)夠顛沛流離,盆地或許才是人生的最終歸宿。
江原走的那天,靳曉作為工會干事照例去歡送,場面比他們第一次相見時更為熱鬧,每個人都笑盈盈地見證著這場地震姻緣。她看著江原和穆丹,覺得不過都是自己不要的東西。
她后來從單位離了職,做過微商,熱衷過靈修課,開過美容院,還生了二胎,始終在傳統(tǒng)婦女和新時代女性之間游離。她的不安分與生俱來,卻也終歸是個普通人。偶爾聽到地震這種消息,覺得世上宏大的事件,和她小型的人生也算有點兒牽連。
正是這點兒牽連,讓她覺得人生苦短,道阻且長??伤睦锍赃^苦?自己釀的苦果最終并沒有吞下去。饒是這樣,她還是覺得自己依舊天真。所謂天真,就是不計后果地癡癲過。往后的人生里,她驕傲于自己做過一件傻事,愛過,至于背后的計較和懦弱,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