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了大雄寶殿的門,看到那巨大的、高達(dá)十多米的毗盧遮那佛像,還有佛座外半圓形蓮花臺上供著的萬尊小佛像,黛珊不由起了敬畏之心。她原本抱著到此一游、看看就走的態(tài)度,如今站站走走繞了一圈,到底不能繼續(xù)矜持下去。她跟著身前的男女們跪在蒲團(tuán)上,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裝模作樣地拜了一回佛。
黛珊早就聽說這是北美最大的寺廟。真到此地看了,才有“果不其然”的感慨。黛珊轉(zhuǎn)出大雄寶殿,發(fā)現(xiàn)它的右側(cè)還另有一座觀音殿,建得更早,是貝聿銘設(shè)計的仿唐風(fēng)格建筑,頗有一些看頭。她進(jìn)去轉(zhuǎn)了半個鐘頭,看到兩三個女僧和六七個女香客,又莫名地生出些意料之外的念頭來。
她來這里,其實只是想看看久違的荷花。從觀音殿再往山里走,確有個千蓮臺,立在千蓮池之畔。盛夏時節(jié),那池中果然搖曳著紅蓮白荷,幾乎不止千朵。自來美國后,這蓮便是少見的花種。如今一償夙愿,黛珊覺得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后來,黛珊順著大雄寶殿前的菩提大道慢慢下山去,不時停下來看看大道兩邊立著的十八尊尊者的石像。每尊像都有中英文說明,簡述尊者的故事。難得的是他們的臉部表情雕刻得栩栩如生,有低眉?xì)g喜的,有張目嗔怒的,有仰頭思考的,也有掩口頓悟的。黛珊看得歡喜,不時用手機(jī)拍照,回味每尊佛像的表情和故事。這些日子她很容易覺得累,看時間還早,就索性走走停停。
黛珊一邊觀摩那些尊者的像,一邊不覺泛泛地想,人生的確就是一場修行,不過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也不會有頓悟的那一刻、修得正果的那一刻吧?她一時想及千蓮池的千朵蓮花,在這樹木環(huán)繞的深山佛地,不知每一朵都有什么樣的心情。可是自己呢?可不可以自比作一朵蓮,還是連一朵蓮亦不如?她想著這個“蓮”和“連”,一時腦子里如電如露的,尋思這“千蓮”莫非是“牽連”的諧音?倒要笑話自己人在佛地、心還是放不下的窘境了。
黛珊從不曾想到自己會落到這步田地。馬上就是奔三十三的人了,但是沒有很快結(jié)婚的可能。剛過了三十歲時,她還會焦慮,還會“雌”心勃勃地發(fā)誓要把自己這個“齊天大?!痹诒灸甓壤锛薜?。如今她倒有些看開了,日子就這樣往前過著,不怠慢自己,也不逼急了自己,更不想逼急了獻(xiàn)科。
然而,也總是有意外。本來,今天是約了獻(xiàn)科一起來看看這寺廟和蓮花的。不想,一早打電話給他,他卻變了卦,種種借口:已經(jīng)約了球友下午打網(wǎng)球;佛是要帶著虔敬之心去拜的,不能不尊不重地、以旅游的心思去寺廟;開車過去也要兩個小時;別的地方也有荷花看的……于是,黛珊一咬牙,就自己開車來了。
說起來,對于宗教,就像對愛情,黛珊覺得自己總歸是懷疑的。而這一點(diǎn)上,獻(xiàn)科大約是和她“臭味相投”的。兩個不徹底的人,兩個太聰明的男女,在人口有八百多萬的紐約遇見了,茍且著眼前的茍且,心又不能往更深更遠(yuǎn)的地方去。黛珊不知道算是幸還是不幸。
不過是幾十米的下山路,黛珊卻疲累得幾乎想坐下來,終是捶了捶腰,勉強(qiáng)往前走。這時,兩個女子有說有笑地從她身邊走過去。一個大約是本寺的女僧,光頭,戴眼鏡,穿著褐黃色的袍子,腳上卻是一雙淡粉的、鱷魚牌的拖鞋。另一個就是普通的女孩子,背了個雙肩包,穿了一雙球鞋,走起路來,兩條腿里仿佛裝了彈簧一般充滿活力??礃幼樱齻兪呛门笥?,女孩子來山里看女僧。她嘰嘰喳喳地說,女僧安靜地聽,偶爾輕笑著應(yīng)和。黛珊跟著她們走了幾步,到頭卻茫然了:女僧的淡泊她達(dá)不到,女孩的青春她也是回不去了。
這么小心翼翼走了一程,也就快到山腳的停車場了。那女僧和她的女友,還在停車場那邊徘徊復(fù)徘徊的樣子。菩提大道的盡頭,或者說起點(diǎn),放了一對小石獅子,照例是一腳提起、像是要踢人又像是要玩球的造型。因為是獅子,脫不了威嚴(yán)的姿態(tài),可是因為體積上的小,又或者雕刻者的用心,它們竟又有些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黛珊看著小石獅子發(fā)呆,想它們到底是在保衛(wèi)什么呢,還是在戲耍什么呢?
不想,這時卻有個細(xì)細(xì)的、女孩子的聲音,脆脆地喊了她一聲:“媽媽!”
黛珊吃了一驚,扭頭一看,卻是個不足三歲的孩子,扎了兩根麻花辮,粉雕玉琢般可愛。
那小女孩和黛珊打了照面,意識到自己認(rèn)錯了人,慌忙之間以手掩口,靦腆地笑起來。那份童真竟讓黛珊呆了,不知如何應(yīng)對。
女孩轉(zhuǎn)頭向停車場方向,大喊了起來:“媽媽!媽媽!”有對年輕的夫婦正在那里忙著把一輛童車從車上取出來,童車?yán)镞€睡著一個嬰兒。那年輕的母親回應(yīng)道:“珊珊,你不要亂跑呀!等著爸爸媽媽和弟弟!”遠(yuǎn)遠(yuǎn)看去,留著長發(fā)、穿著素色裙子的少婦,和黛珊倒是有幾分神似的。
黛珊坐到自己的車子里,卻是悶熱得要命,仿佛片刻就滿身是汗了。樹上的蟬這時也分外刺耳地叫起來。她忙著打了火,開了空調(diào),冷氣就慢慢散滿了車?yán)锏目臻g。黛珊調(diào)好導(dǎo)航儀,導(dǎo)航儀就興致勃勃地通知她:讓我們回家吧。
臨踩油門之前,黛珊又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幻想著里面那個還不到花生米大小的生命,正如何每分每秒地裂變著、成長著。她一時想微笑,抬起手來,卻不防抹了一臉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