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是唐朝劉知幾所著的一部史學理論專著,筆者在研讀其中《采撰》與《書事》兩篇時,發(fā)現其觀點頗為相近,反映出劉知幾的史料取舍觀念,故將這兩篇單獨列出進行研討,茲概括如下:
一、《采撰》篇的觀點[1]
在《采撰》篇中,劉知幾詳細討論了史書編纂過程中如何對史料進行采集和選擇的問題。首先,他認為搜集史料只有“征求異說,采摭群言”,方能成一家之言,“傳諸不朽”。也就是說,搜尋的眼界應當寬闊,采錄的范圍應當廣博。但他同時又指出,修史者必須對史料嚴加甄別,謹慎選擇。庸俗、荒誕、不實之事,是絕不能收入史書中的。對于一些史著中出現的記錄鄙俗、猥雜之事的現象,劉知幾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具體來講,劉知幾認為應當堅決摒棄的史書記述大致有以下四種:
1.摒棄荒謬
“但中世作者,其流日煩,雖國有冊書,殺青不暇,而百家諸子,私存撰錄,寸有所長,實廣聞見。其失之者,則有茍出異端,虛益新事,至如禹生啟石,伊產空桑,??统碎兑缘菨h,姮娥竊藥以奔月?!?/p>
歷代史著中不乏荒誕不經、違理失實的記載,對此,劉知幾明確表示了否定態(tài)度。在他看來,這都是一些牽強附會的說法,屬于奇聞異事而非正統(tǒng),故不應載入史冊。
2.摒棄誣蔑
“沈氏著書,好誣先代,于晉則故造奇說,在宋則多出謗言,······而魏收黨附北朝,尤苦南國,承其詭妄,重以加諸。遂云馬睿出于牛金,劉駿上淫路氏。可謂助桀為虐,幸人之災?!?/p>
史家出于敵視前朝或敵對政權的目的,而借助修史對其進行誣蔑、誹謗的行為,同樣令劉知幾反感。如沈約所著《宋書》稱宋孝武帝劉駿于路太后處寢息,時人多有異議。[2]而魏收的《魏書》則直接稱劉駿與路氏通奸。[3]劉知幾認為,這些記載毫無根據,無中生有,且極為污穢,理應堅決摒棄。
3.摒棄庸俗
“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恢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ぁぁぁぁぁるm取說于小人,終見嗤于君子矣。”
魏晉以來的歷史類雜書多記錄玄言清談或趣聞軼事,頗受時人歡迎。但劉知幾認為這些記載庸俗而繁瑣,不與圣人行徑相符,雖令小人歡喜,終被君子恥笑,反映出其摒棄庸俗的嚴正立場。
4.摒棄謠言、傳聞
“又訛言難信,傳聞多失,至如曾參殺人,不疑盜嫂,翟義不死,諸葛猶存,此皆得之于行路,傳之于眾口,儻無明白,其誰曰然?!?/p>
“故作者惡道聽途說之違理,街談巷議之損實?!?/p>
謠言、傳聞也是在修史過程中應當辨明和摒棄的。道聽途說之事,大多失實,倘若不加辨明即寫入史著,必將誤導后人。如不憑正史,反取信于街談巷議等雜說,則更貽害無窮。
二、《書事》篇的觀點[4]
在《書事》篇中,劉知幾同樣討論了史料取舍的問題,此篇觀點與《采撰》篇也頗為相近??偟膩碚f,他認為,史書所錄史料必須具備“記功書過,彰善癉惡”的作用,而他也正是以此為標準來衡量史書所載之事是否恰當的。
1.關于鬼神之事
“若吞燕卵而商生,啟龍斄而周滅,······此則事關軍國,理涉興亡,有而書之,以彰靈驗,可也。而王隱、何法盛之徒所撰晉史,乃專訪州閭細事,委巷瑣言,聚而編之,目為鬼神傳錄,其事非要,其言不經。異乎《三史》之所書,《五經》之所載也?!?/p>
史著中收錄了一些離奇的鬼神之事,對此,劉知幾的認識存在矛盾。他認為,如果涉及軍國大事和興亡之理,就應當記錄下來,以彰顯征兆的靈驗。若只是小事或閑談,則予以否定。從根本上講,這些鬼神之事都是虛妄荒謬的,劉知幾在這一問題上的矛盾看法,體現了時代局限對其認識造成的影響。
2.摒棄荒誕、庸俗
“至如王思狂躁,起驅蠅而踐筆,畢卓沉湎,左持螯而右杯,劉邕榜吏以膳痂,齡石戲舅而傷贅,其事蕪穢,其辭猥雜。而歷代正史,持為雅言。茍使讀之者為之解頤,聞之者為之撫掌,固異乎記功書過,彰善癉惡者也?!?/p>
在劉知幾看來,王思“驅蠅踐筆”[5]和劉邕“嗜痂成癖”[6]都是一些荒誕、庸俗甚至惡俗的猥雜瑣事,此類俗事,至多讓讀者開顏一笑,絲毫沒有懲惡揚善的積極作用。這反映出他在史書編纂中摒棄荒誕、庸俗的堅定治史思想。
3.對歷代史書敘事繁瑣的批評
最后,劉知幾還對歷代史書敘事繁瑣的現象提出了批評。他認為,其中最為嚴重的地方有四點:
(1)祥瑞
劉知幾認為,祥瑞是用來闡發(fā)圣德,頌揚明君的。上下數千年中,能夠被記載下來的祥瑞極為稀少。然而到了近古,祥瑞卻被昏君佞臣用來虛飾太平。故君主為政愈劣,祥瑞反愈多愈盛。而史官不辨真?zhèn)问欠且桓庞涗?,造成繁蕪?/p>
(2)朝見
在春秋時代,某國遣使覲見或某國君主朝見周天子屬于國家大事,表明了諸侯國之間的友好來往和天子的圣德所及,理應加以記錄。但在近世,藩王、封疆大臣入京謁見君主之事也被寫入史書。在劉知幾看來,臣僚拜見君主如兒子拜見父親,屬于常情,把這些事情記載下來徒費文辭。
(3)官員任免
對于官員的任免升遷,劉知幾認為,只有三公一類的最高階職位有資格記入本紀。而到了近代,凡是獲得了較厚俸祿的官員一概都被寫入史書。這些官員往往身兼數職,且多數為加銜,并無實際職位,載入史冊毫無意義。
(4)人物世系
至于人物的世系傳承,劉知幾認為寫出其故邑即可。若其事跡特別顯著,如貴為開國功臣,世享勛爵,或是德行卓著,且子孫不改其志者,尚可在傳記中略作介紹。若名望不高,官位無足輕重,卻也事無巨細,一概記載,即是把國史寫成了家譜。
“夫記事之體,欲簡而且詳,疏而不漏。若煩則盡取,省則多捐,此乃忘折中之宜,失均平之理?!?/p>
可見,“簡而且詳,疏而不漏”是劉知幾評判史書記事優(yōu)劣的衡量標準。
三、結語:劉知幾的史料取舍觀
劉知幾所著《史通》的《采撰》與《書事》兩章,其論述的重點均在史書編纂過程中對史料的采集和選擇這一問題上,其中觀點多有相似之處:第一,劉知幾十分注重史書“記功書過,彰善癉惡”的作用,并以此為標準衡量所載之事是否恰當,因而對史書中記錄庸俗、猥雜之事的現象提出了嚴厲批評;第二,劉知幾力圖區(qū)分史實和非史實,反對在史著中記載荒誕無稽、違理失實之事,但認為“事關軍國,理涉興亡,可彰靈驗”的鬼神之事亦可記載,體現了認識上的矛盾;第三,史書記事應“簡而且詳,疏而不漏”,濫引瑣事,徒增繁雜,并無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劉知幾反對史書記載荒誕神話與庸俗瑣事,而浦起龍卻認為“此諸點綴,略見無妨”。筆者認為,對歷史人物、事件的“奇說”、“怪談”雖不能錄為信史,但略作參考亦無不妥。劉知幾所強調的是修史者不可聞異即書,見新必錄,問題關鍵在于作者自身的判斷取舍與史學素養(yǎng)。
此外,劉知幾主要論述的是古代修史過程中的史料編撰問題,但史料的選擇取舍也因時而異,從今人學術研究的角度看,古代史著記載內容越詳盡,留給后人的材料便越多,這又需另當別論。
注釋:
[1]本節(jié)引用的《史通·采撰》原文,均來自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繁體豎排點校本。見(唐)劉知幾著,(清)浦起龍通釋《史通通釋》卷5《采撰第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頁。以下不再逐一注明出版信息。
[2]見(梁)沈約:《宋書》卷41《后妃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287頁。
[3]見(北齊)魏收:《魏書》卷97《島夷劉裕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44頁。
[4]本節(jié)引用的《史通·書事》原文,均來自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繁體豎排點校本。見《史通通釋》卷8《書事第二十九》,第212頁。以下不再逐一注明出版信息。
[5]見(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15《劉司馬梁張溫賈傳第十五》,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71頁。
[6]見《宋書》卷42《劉穆之傳》,第1308頁。